【家園】我的倔姥爺(散文)
我的姥爺,個子很矮,矮的很,比我姥姥還矮,不到一米六,村子里的人們背地里都叫他“閆矬子”??梢簿褪侵桓以诒车乩镞@么叫,當(dāng)著面那可都是畢恭畢敬的待他。因為,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誰都知道他打小日本兒、打老蔣那可是不含糊,腰里總是插著兩把盒子槍,先是帶著十幾個人偷偷地打鬼子,后來可是拉起了幾百號人的抗日地方武裝,還帶著隊伍配合解放軍,取得了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清風(fēng)店戰(zhàn)役的勝利。
打我記事兒起,就知道這小老頭兒是非常厲害,更是非同一般的倔。不信?那好,我給你說幾件事兒,你看看他能倔到啥程度。
一、和姥姥分居,都是待遇惹的禍
那個時候,城里的人們糧食不夠吃。每到寒暑假,頭天放假,第二天我媽就會把我們哥兒幾個打發(fā)回定縣鄉(xiāng)下的姥爺家。嚴(yán)格的說,我們幾乎就是在姥爺家長大的,更嚴(yán)格的說,我們幾乎就是在姥姥家長大的。因為,姥爺根本就不在家里住,家里,只有姥姥和老姨。
我的姥爺和姥姥在村子里除了輩份高,威望更高。姥姥在解放前是老根據(jù)地村子里的婦救會主任,解放后一直掌管著全生產(chǎn)大隊的庫房鑰匙。姥爺那可更厲害了。只是,姥爺沒啥文化,打了一輩子仗,建國后,政府給他留了職位,可他覺得勝利了,新中國成立了,“革命”的目的達到了,該“老婆孩子熱炕頭”了,非要回家過安穩(wěn)日子去。沒辦法,政府因為姥爺?shù)呢暙I大、資歷深,又不能讓他回家,就在定縣城里專門給他改建了一座“敬老院”,還配備了一匹棗紅馬和一輛膠輪車。按現(xiàn)在的話說,就算是讓他享受待遇吧。
這可好,這待遇其實不如不要。就我姥爺那倔脾氣,自打進了敬老院,就開始了和我姥姥的分居生活。
姥爺一直固執(zhí)的認(rèn)為:“這是革命照顧我的,你怎么能沾政府這個便宜”。
我們也常常為姥姥打抱不平:“我姥姥也是解放前的老黨員,是村子里的老婦救會主任,是老革命,你憑什么不許我姥姥去敬老院?!”政府的民政部門開始時也多少次給他做工作,讓把我姥姥接進敬老院,老兩口一起過??上В瑒e管你是誰,誰說也沒用。用我姥爺?shù)脑捳f:“你們非要讓她來,那我就回家住。這革命的事兒,絕不能含糊,是給誰的那就是誰的,旁人絕不能沾便宜?!?br />
不讓姥姥沾政府的便宜,我們也別想。每次回到姥姥家,我們想去縣城的敬老院去看他,他卻從來不讓,而是每次等我們回到村里,姥姥讓村里的人去縣城給姥爺報信兒,他再從縣城回來看我們。這也是我姥爺再三囑咐過的:“他們來看我,政府還得管他們吃喝。這政府的便宜,誰也不能沾。”
就連他回來后,大姨二姨她們都會趕到姥姥家里來看姥爺,往回走的時候,我大姨住的那個村子是姥爺回縣城的必經(jīng)之路,按理說搭個順風(fēng)車總是可以的吧?不行。那也叫沾政府的便宜了,在他這兒就是不允許。
就為了“不沾政府的一點兒便宜”,直到老人家最后去世,我的姥姥和姥爺也一直過著分居的兩地生活。
你說這倔的還不離譜嗎?
二、倆姨嫁人,就憑他一句話
我的大姨、二姨出嫁,全都是姥爺做主,就他一句話,閨女的終身大事就給定了。
姥爺每次給我講起他的那些往事,從來沒有過什么感傷啊、愁苦啊什么的,就像是在講旁人的故事,又像是在說評書,總是講著講著就自己先樂得前仰后合的了。就連說起我的兩個姨姨的婚嫁之事,他也是跟說故事一樣那么輕松、快意。
跟在我姥爺隊伍里的年輕人可不少。跟他出生入死跑幾個來回,他要是看哪個小伙子不錯,就覺得跟他在地方上打游擊有些屈才,于是,就總會一批批的送到正規(guī)部隊上去。我這倆姨夫就是這么先后被送到八路軍部隊上的。
我姥爺有個倔習(xí)慣,凡是他要送到部隊上去的,他都要人家先成了家才行。按他的說法:“這戰(zhàn)場上的槍子兒可不長眼,去了,興許就再也回不來了。還沒傳宗接代呢,怎么能就讓人家死外邊兒。咱得讓人家留下種兒,咱可不能干那絕戶事兒。你還別說,越是這樣的,打仗才越厲害。你猜這是為什么?那就叫有種兒。哈哈哈哈?!?br />
姥爺怕人家“絕戶”嘍,可實際上,他自己卻成了絕戶。大舅是八路軍的一個副營長,在一次敵軍空襲中,為保護白求恩犧牲了;二舅在還不到一歲的時候,由于村里的漢奸送信,說是我姥爺回了家,日偽軍連夜趕來圍堵他,結(jié)果,撲了空。報信的,實際上是村子里那個被分了財產(chǎn)的地主家的兒子,沒抓到我姥爺,惱羞成怒,用刺刀直接就把我的小舅給挑了。
就這樣,最擔(dān)心別人家成絕戶的我的姥爺,就只剩下了四個閨女,自己卻真的成了人們說得那種“絕戶”。
之所以選了我這倆姨夫當(dāng)女婿,是因為這倆人先后給他當(dāng)警衛(wèi)員,他實在是喜歡。他講話:“這么好的小伙子,我怎么能便宜了別人家。哈哈哈哈。你大姨夫啊,聰明,機靈,我送到部隊的時候,還特意叮囑他們了,讓他干了偵察兵,還真不賴,沒幾年兒就干上了排長,要不是把腿打瘸了,準(zhǔn)保還能接著往上升呢!”
我的二姨夫,是個孤兒,跟了我姥爺一年多,在被送走之前,姥爺把他叫到家里,直截了當(dāng):“明天你和我二閨女就把婚事兒辦了,過幾天,我送你們幾個去部隊。就這么著,就這么痛快,就把你二姨給他了,哈哈哈哈?!?br />
“那我二姨要是不同意呢?”
“敢?!我的閨女,敢不聽我的呀!再說了,有你大姨做樣子,你二姨又老實,聽話著呢。哈哈哈哈?!?br />
得,誰家閨女的終身大事兒就是這么一句話給定了的呢?!難怪我姥姥總磨叨:“哎,見過倔巴的,沒見過這死老頭子這么倔巴的!”
三、最怕說他是“假黨員”
姥爺倔了一輩子,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還搭進去了兩個兒子,就這也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常跟我們說:“在長白山打游擊那會兒,沒得吃,別說熊心豹子膽,就連一尺長的山耗子都吃,有啥好怕的。”還真是,在我眼里,似乎這世間還真沒有什么能讓我姥爺說聲“怕”的。
唯獨有一次,我是親眼看到姥爺那是真的害怕了。
那是文革期間的一個夜里,我從睡夢中被尿憋醒了,一骨碌爬起來,卻看見姥爺來了我家,正蜷縮著身子坐在地上的小馬扎上,手里端著個白色搪瓷的大茶缸,一顫一顫的,好像在瑟瑟發(fā)抖。媽呀,這是怎么了,我可從來沒見過姥爺有過這樣一幅可憐兮兮的模樣。姥爺嘴里低聲的說著,媽媽坐在桌子前記著什么。
“姥爺,你怎么啦?”我怯生生的問。
“他們說我是假黨員,他們說我是假黨員,怎么會,怎么會?”姥爺?shù)穆曇魤旱煤艿?,似乎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許瞎問,尿完了就趕緊回床上睡去吧?!眿寢屢贿呑哌^來幫我把被子掩好,一邊對著姥爺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你嫑跟他們念叨啦。信,寫好啦,我給你念一遍,你再看看還有啥沒說清的嗎?”
……
時間過去了許久,我才知道了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情的真相。
文革期間,有人檢舉揭發(fā)我的姥爺,說我的姥爺沒有入黨手續(xù),是個假黨員,不僅要把他趕出那個專門給他設(shè)立的敬老院,還要把他拉出去批斗,要開除他的黨籍。
這下子,可把姥爺給嚇著了。他跟那些紅衛(wèi)兵解釋:“我不住敬老院了,我回家種地去。批斗會,我跟你們?nèi)?,我肯定罵過人打過人,你們可著勁兒批斗就是了,我不反抗??晌业狞h籍是真的呀,你們?nèi)f萬不能開除我的黨籍?!?br />
即便這樣,那些造反派還是不依不饒,白天就生生地拉出去連著開了好幾場批斗會,關(guān)鍵是在批斗大會上,當(dāng)著那么多的群眾,口口聲聲的“打倒反對派、假黨員閆老斌”!這實在是他接受不了的,也是真讓他感到害怕的了。
左思右想,他實在是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實在是怕保不住他為之奮斗也伴隨了他大半輩子的、在他心里比命都珍貴的這個共產(chǎn)黨的黨籍。夜晚,趁著看門的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連夜坐火車從老家的縣城來了我家,要我媽連夜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他當(dāng)年的警衛(wèi)員,后來的民兵英雄,現(xiàn)任的省革委會副主任的,一封是寫給當(dāng)時在北京的一位老首長的,內(nèi)容就是一件事兒,就是要他倆證明自己是真黨員,不是假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趕快證明他是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他不能沒有了黨籍。
用我姥爺?shù)脑捳f:“我跟著共產(chǎn)黨鬧了一輩子革命,啥也沒圖過。就圖人家跟咱說,你是黨的人,你真行。你是黨的人,你咋指揮,俺們就咋跟他們干!最后,要是連黨籍都沒了,那不是要我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