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父親的棺材(散文)
殯葬改革如火如荼,推行火葬大勢所趨。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喪葬文化嘎然而止。由此,我想到了父親的棺材,想到了老一代人對于入土為安那種難以割舍的執(zhí)著情懷!
————題記
父親走了十一年,走時八十虛歲。他走之前,唯一沒有遺憾的是,知道自己死后能躺進早就定制好的棺材里。
十一年里,山上的草木長了一茬又一茬,風風雨雨一年又一年。我想,再好的棺材也該腐蝕了吧。但父親生前不會這樣想。他把一口上等棺材看作房子一樣重要,剛過花甲之年,他就開始為自己的身后事擔憂。他怕兒女無能,怕死后一時找不到較好的棺材,而草草將就。所以,為自己和母親打造一副好棺材,也就成了他老人家心中的夙愿。
我相信每一個時代,在兩代人之間無論是思維和思想上都有代溝。所以,我對父親的這種想法不以為然,我是唯物主義者,不信神鬼那一套,人死了何必講究那么多!
父親是在舊社會吃過苦的人,當然傳統(tǒng)觀念也強,在世吃夠了苦,就希望死后有個好的歸宿,我們做兒女的也只有理解,任由他自已折騰去。
父親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某某人做了一口好棺材,某某人今天家里暖料(慶祝棺材打造成功)。只有棺材做好了,以后家里再窮,也不至于禾稈卷尸,在土里也住得安穩(wěn)。這就是父親的想法,也是老一輩大多數人的想法。父親開始盤算什么時候制造棺材,并將這強烈的欲望付之行動。
那時,我還在外面打工,對于制棺材一事也沒放在心上。為父母制口棺材本是兒女的職責,只想到這件事慢慢來??筛赣H等不得,不知道自己的壽命有多長,萬一臨時抱佛腳如何是好。那時的父親六十來歲,體弱多病,已喪失了耕田耙地的主要勞動能力。閑不住的父親就養(yǎng)了一頭水牯牛,其實家里一直沒斷過養(yǎng)牛,這是農作的需要。以前養(yǎng)的是黃牛,與幾家人合伙養(yǎng)。而這次不同,父親買來的水牯是他一個人的專利,從小養(yǎng)到大,無論天晴下雨、刮風落雪,都是他一人飼養(yǎng),因為他指望著這頭畜牲為他換口好棺材呢!
為了養(yǎng)大這頭水牯牛,父親可是吃足了苦頭,幾次差點喪生在這頭畜牲腳下。一次是在牛欄里,牛欄是生產隊里建的,與家里隔了一段距離,那天不知為何平時溫馴的水牛象發(fā)了威似的,未等父親解開繩索,就在牛欄里跳起跳到,將還未站穩(wěn)的父親踩在腳下,所幸畜牲并無惡意,在父親的身上彈了幾下也就跑一邊去了。為此,父親在床上躺了上個月。
還有一次,父親放牛歸家,吃飽了的水牯牛隨著父親悠哉悠哉一同踏上了通往村里的石板橋。橋下是奔騰的河水,夕陽照在水面上泛起了紅暈。這頭畜牲不知是看到這奔騰河水害怕,還是吃飽了喝足了看到這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水面而開心,卻在橋面上忽然奔跑起來,還沒回過神來的父親牽在手里的繩索被順勢往前一帶,父親未站穩(wěn)身就被帶進了河里,被滾滾的河水沖下了堰,在堰里大呼救命,幸好有人路過,才將父親救上了岸。
經過了兩次大難未死的父親,更加篤信神鬼,相信一定是神明搭救,才死里逃生,逢兇化吉。父親一生忠厚善良,在冥冥之中總有貴人搭救,但又不得不讓人相信神鬼的存在,相信好人總有好報。
這頭水牯牛是父親寄托的希望,盡管它兩次害得父親差點命喪黃泉,但依然對它不離不棄,春去秋來,寒來暑往,耗盡了父親所有的時光。與生俱來,父親對牛是有感情的。七歲時,爺爺在外嫖賭逍遙,奶奶改嫁。迫不得已的父親去幫人家放牛,一個七歲的孩子牽著一頭大水牛蹣跚地走在鄉(xiāng)間溜滑逼仄的田埂上,那是多么凄慘的畫面。如今年邁了,又牽著一頭大水牛行走在山頭塢尾,仿佛歷史重演,不得不讓兒女愧疚。
想到這里,我認為父親執(zhí)意要為自已打造一口好棺材有存在這個原因的:七歲時幫人放牛,晚上回家住在半邊瓦房里,既擋不了風,又御不了寒,第二天早上起床還要照常去幫人家放牛。有一次晚上冷得索索發(fā)抖,嚎啕大哭起來,是隔壁好心的奶奶為父親送來了一床棉被。風雨之中見真情,父親對她感激了一輩子,經常會在我們跟前提起。小時候住寒窯或許是父親一生的痛,如果百年之后不能躺進一口好棺材,那才死不瞑目呢。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边@是千百年來一直延衍下來的訓誡,足見中華民族對死者的敬畏。能夠得到厚葬,更是每一位在生兒女盡的最后一道孝。父親活了幾十年,也做了一輩子八仙,肩上扛過的棺材不知有多少。在鄉(xiāng)下,做八仙與死尸和棺材打交道,一般人不愿意干,只能是按戶攤派,而父親成了長腳戶。如穆桂英掛帥,陣陣不離。一來父親好說話,二來也可以傳幫帶,畢竟做八仙還有很多程序,并非抬抬棺材挖個坑就了事。
抬了棺材輕的,父親為死者感到惋惜。抬了重的,父親不由得嘖嘖贊嘆死者有福。父親腦海里晃動著無數口:高的、低的、大的、小的棺材,見證和親手埋葬了一口口棺柩,讓死者放心入土。當掩蓋完最后一鏟黃土,父親會領著眾八仙在墳頭拜三拜,以告慰死者的在天之靈。
因而,相比其他老人,父親對棺材更有一種割不舍的情懷。他更知道棺材質量的好壞,放入土中后會影響使用的年限。為別人抬了一輩子棺材,又怎愿意自已帶著一口薄薄的棺材西去呢?
父親對于為自己和母親打造一口上等棺材的迫切之心,也就自然不難懂得了。那頭水牯牛在父親的精心飼養(yǎng)下,一天天長大,心中的愿望越來越近,父親也在精算著打造棺材的日子。
長大了的水牯牛,被一個牛販子買走了。父親用賣牛得來的三仟元錢,叫姐夫陪著到大港幸福澗買了上等的老杉木運回家,然后就把割料(做棺材)師傅請進了門。
棺材做好的那一天,家里擺了兩桌暖料酒,慶祝父母百年之后的房子宣告制造成功,并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父親的臉上綻放出少有的笑容。佝僂的身體,邁著遲鈍的步伐,在兩具白色的棺材旁轉來轉去,左瞧瞧、右看看,用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在這冷冰的棺身上摸來摸去,內心卻感到無比的溫暖。
兩具棺材放在廳堂里,大小一致,沒有刻意打造男女之分的形狀。但父親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兩具棺材之間小小的差異。放在西邊的材質要好些,放在東邊的材質略遜了些。他然后對姐夫說了,放在西邊的那口就留給母親,要讓姐夫記住。放上了閣樓也不要亂挪動,以免混淆。
人還未死,對于家里放兩口棺材,我總覺得瘆得慌,內心充滿畏懼。自打小,我對棺材的害怕程度無人能及。記得小時侯,外婆家的拖鋪下放了口棺材,逢年過節(jié),我始終不敢去她家吃飯。有次舅舅騙我說棺材已經搬走了,我才將信將疑去了她家,一走進堂庼,就瞧見用油紙蓋住的棺材露出了一角,嚇得我魂飛魄散,腳步馬上縮了回來,叮叮咚咚跑回了家。
我對棺材這么害怕,緣于我四歲時,親眼看到奶奶一付睡熟的樣子,被人七手八腳地抬進了棺材,然后將棺蓋嚴嚴實實地合攏,一旁親人圍著棺材大哭細寒、捶足頓胸,我也跟著哭了起來。這悲傷的情景永遠存入了我的記憶深處,后來常常在深夜發(fā)眠癲,害怕的哭鬧不停。我家屋旁就是村里大路,每次送葬的隊伍都會從這條路上經過,當我遠遠的就聽到鑼鼓家伙聲,就躲進房里,把門緊緊拴住。或許在我的內心,早已在潛意識中對棺材的排斥,才忽略了父親的感受。
父母親的兩口棺材就放在家里西邊房的閣樓上,每當我抬頭望見它的時候,就想起了健在的父母還活得好好的,他們以后就會躺在里面,內心有種莫名的酸楚!
我記不清楚這兩口棺材在閣樓上放了多少年,放久了,它就似平平常常的物件擱在那,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偶聽到閣樓上貓或老鼠跑動時的窸窸窣窣聲,都會讓我的心砰砰直跳,總怕這是一種不詳的預感和征兆。再仔細傾聽父母傳來均勻的鼾聲,才讓我的心漸浙平復。
父母親日漸衰老了,自從母親得了癌癥,我下定決心從廣東回到了他們的身邊,照顧著二老的飲食起居,我慶幸父親有遠見地做好了二口棺材,免去了兒女的后顧之憂,真要等到他二老攤在門板上,再臨時匆匆忙忙去買棺材,恐怕真要落個不孝的罵名。
時間流淌得真快,母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走了。閣樓上的棺材終于派上了用場,那是一口多富實的棺材呀,舅舅家看了無話說。父母親吵吵鬧鬧一輩子,意見總達不到一致,唯在棺材這件事上,倆人有了默契。
在我們農村,給女方用的棺材不能太差,否則,娘家是不會同意,經常做八仙的父親深知這一道理,也見多了攤在靈堂的尸體,被娘家突然要求換棺材。其實這兩口棺材都很好,雖然不是柏木,又是請師傅上門做的,一板一斧,父親都看在眼里,但眼尖的父親還是將略好一點的留給了母親。
送了母親后,父親的身體也如江河日下,三年后,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痛苦,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或許,這對父親是最好的選擇。小時候的凄風苦雨是他一生的印記,現在,他也可以死而無憾了。
血紅的棺材擺在靈堂里,好像在向所有吊唁的人昭告,“看,我這棺材多富實!”只有我們親人心里說不出的悲傷。“養(yǎng)兒待老,積谷防饑?!惫啄驹诎谉霟舻恼找?,閃閃發(fā)亮,似乎在向我們投來鄙夷的表情。
我伏在棺柩上,淚流滿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