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關(guān)山片斷(散文)
一、看見老三線
已經(jīng)是晚秋,季節(jié)把五彩繽紛的樹葉雜草交給了關(guān)山,關(guān)山原始森林不再是綠色遍布。這是另一種美,宛若大自然的大手,隨意間打翻了油畫顏料,黃、綠、紅一坨一坨的,卻又似乎十分用心,把色彩搭配得風格別致,看上一眼,就不愿意把視線移開。
我們現(xiàn)在站著的地方,叫安口鎮(zhèn),位于甘肅華亭縣東。它的北緣,除了關(guān)山留下的美好,又是另一番景象。兩排數(shù)間窯洞倚山而建,順勢由高而低鋪下,老遠看去,窯門用一色的灰磚箍了,與鮮艷的大山形成強烈對比,秋色之下,凝重有加。關(guān)山多窯洞,我雖不曾居住過,可多次路過時,看見人間煙火在窯洞口留下殘存的痕跡,感覺我們一直距離饑寒歲月并不遙遠,內(nèi)心一下多了些日子打磨過的滄桑。
這么規(guī)整的窯洞,用作什么呢?便很想看看。很好,車就駛了過去。還沒有下車,就看見三線博物館赫然而立。微雨,細細的,涼涼的,一切莊重了幾分。而游人很少,不是,幾乎沒有看到我們之外的參觀者,一種時間與年齡的疏離感,油然而生。
上世紀六十年代,基于戰(zhàn)略需要,全國被劃分為前線、中間地帶和戰(zhàn)略后方,又稱之為一線、二線和大三線。西北省份特有的地理條件,成為三線建設(shè)的主要戰(zhàn)略大后方。西北選擇了連綿起伏的關(guān)山,關(guān)山屏障又選擇了華亭。知識分子、解放軍和民工,唱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奔赴關(guān)山深處,建起了常規(guī)兵器工廠,蓋起了家屬院。
對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形勢,我并不陌生。村莊的巷子墻壁和主要公用建筑上,“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字樣,白底黑字,嚴肅得晃眼。半夜時分,幾聲哨音急促響起,就能聽得見一些院門打開,幾道手電光劃過黑暗,由村民組建的民兵隊伍,喊幾聲號令,跑步奔向村南的山頭,那個假想的敵人。偶爾見到他們實彈演練,一枚彈殼,我們叫它“銅炮兒”——有硝煙的味道,有殺傷的敬畏,但必然是值得炫耀的收藏。現(xiàn)在想來,他們肩上的步槍、榴彈炮,想必正是安口軍工企業(yè)生產(chǎn)的。
沿著改造過的臺階由下而上,窯洞東北一處崗哨樓矗立。崗哨樓其實不高,但我用到“矗立”一詞,是和今昔比較而言,今天,崗哨樓的前方已經(jīng)是林立的樓房,并且高過了哨樓。應(yīng)該想得到,十多年間,常有荷槍的戰(zhàn)士挺立其上,目光搜索著四周。他應(yīng)該一眼能看到對面的一座橋,通向廠區(qū)的唯一道路。橋,我叫不上它的名字,或許像許多默默無聞的奉獻者一樣,根本就沒有留下姓名。如果有,它該叫做“建軍”或者“光榮”吧,直接并且樸素。
如果不是提醒,我真不會留心建設(shè)者的用心。廠區(qū)呈“八一”二字擺開,高處的一排窯洞順著山勢展開,宛若大大的“八”字,低處的一排正好是大大的“一”字。窯洞面積均20平米左右,狹小、潮濕。環(huán)境實在說不上良好,可一批批圖紙就在這里在繪就,一次次試驗在這里完成。
作為軍工企業(yè),他們有必然的番號:5203,5204,5207,他們這像一個偌大的車間,互相關(guān)聯(lián),卻又獨立生產(chǎn)。我們現(xiàn)在站立著的地方,正是5203、5207廠的舊址,兩廠相隔不遠,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都習慣稱呼它們?yōu)?3、07廠。
5204廠卻不在這里,它在數(shù)十公里之外的一個叫“土谷堆”的地方,是進入華亭縣另一條道路,我曾經(jīng)多次路過。土谷堆也在關(guān)山之內(nèi),其實是由北而南的峽谷,臨西建有不聞機器轟鳴的一家工廠,對面有晾曬著衣服的家屬院,周邊再沒有別的建筑,顯得孤單而且神秘。有人說,這個軍工廠生產(chǎn)武器,我便真心留意了:除了看見不對外開放的廠區(qū),我還看見一條鐵路從西邊的高山腹部伸了出來。
和03、07弟兄工廠一樣,如今,04也成為一種紀念。
華亭的老三線5203、5204、5207軍工企業(yè),在特定歷史條件下,也有人一樣的名字,互為掩護,互為呼應(yīng)。他們分別叫勝利機械廠、前進機械廠、躍進機械廠。我就想,當時的建設(shè)者,如今還健在,最小的應(yīng)該差不多80歲高齡了,他們下一代,也已經(jīng)近50歲或者50出頭了,他們的名字或許叫做勝利、前進、躍進吧?時光消逝,人在老去,肯定,他們?nèi)匀蝗缒菞l鐵軌,一直前進在路上。
我們離開時,雨點稠密了起來,好像無數(shù)言語灑下。
二、坐在上關(guān)鎮(zhèn)
上關(guān),應(yīng)該在華亭縣東北方吧。我方位感差,也不知道辨得對不對。覺著這名字很有趣,有戰(zhàn)略的味道。說好了去看核桃林,真的去了,林看到了,極目之處,占滿了山坡溝洼,據(jù)說有千畝之廣??上Ъ竟?jié)不對,寬大稠密的葉子都脫落了,更別說看到核桃。并不失望,果實能給人更多的饋贈,這不,我們吃上核桃餡餃子。核桃含油,搗碎了,油乎乎的,再不調(diào)其他食用油,得擱一點調(diào)料便可。一盤一盤的,蒸騰著熱氣,眼前擺了蘸吃的小碟,里面分別裝了蒜泥料和辣椒料,可以按個人口味與喜好任意選擇,也可以將兩種蘸料和在一起。圍上一圈吃時,好多人發(fā)出“嗯”“嗯”的贊許聲,我估計那不是裝出來的。
上關(guān)鎮(zhèn)有個新建的廣場,比一般的小縣城的還要美麗。廣場的南邊,跨過一條馬路,是糧田。不是常見的普通認知的糧田,那可以算是糧、菜、果、畜的集大成者??梢越凶鲛r(nóng)家生活體驗地。體驗地由東向西而去,目測過百畝。多個片區(qū)構(gòu)成。先是十余座塑料溫室,里面種了草莓,可惜過了季節(jié),沒有見到草莓開花——我一直沒有見過草莓開花,果子見過,公路抑或社區(qū)的小道旁,有人推送架子車叫賣,價格不菲。想必花和果子一樣鮮艷。如果是夏天,溫室里的現(xiàn)代化設(shè)施都會運轉(zhuǎn),比如降溫的風扇排氣、給水的噴頭灑水,聲音喧鬧,卻不覺得煩躁,倒是清涼宜人。
另一個片區(qū)是果,果林中間雜了蔬菜,可視為空間和肥料利用的典范。都是什么果呢?一塊是葡萄園,矮化了的品種,個兒不會太高,枝蔓會順著搭好的架子上奔跑。眼下,巴掌大的葉子脫落得只剩下幾片,還有枯黃。若是夏天,一串串細小的花開時,恰好葉子綻開,綠白映襯,那些枝蔓上的綠色細腳,曲曲扭扭地像是回頭,頗招人喜愛。葡萄花脫落后,脫落處留下一小白點,那就是葡萄了,過上幾天,就長得跟麻子一樣大了。另一塊是桃園,新技術(shù)栽培,枝條被壓得很低。春夏,如果進園,這里的色彩更加斑斕,人們一定會第一眼看到,并且歡快地高喊著狂奔而來。
園子不缺水。南邊有河,是汭水還是黑河,沒有搞清,反正都是涇水的支流。水被引了過來,攔成了壩,一個大泵置在水中,為田園供水所用。從標示牌和壩的狀況看,壩還用于養(yǎng)魚。天氣轉(zhuǎn)冷,沒有見到釣者,也沒有看到魚躍水面。倒是看到了一處半封閉的沙地上,八九只鵝在散步,伸著脖子警惕地看著走動的幾個人,一副不懼怕的模樣。
從上關(guān)的整個環(huán)境看,東、北邊關(guān)山巍巍,北邊河水西流,又有這么一個有趣的地方,上關(guān)這地方雖然僻遠,卻倒安靜,適宜游樂養(yǎng)生。我就想,在園子里喝茶散步,或者小住皯日子,一定會十分安逸。問題是,我有閑情,也有逸興,卻沒有這樣的時間。一個人奔波,牽扯幾口人的生活呢!不過,我仍然有個愿望,夏天的時候,到上關(guān)再走走看看。這總可以吧。
三、去看一棵樹
我一直期盼,能與意外的美好和神秘相撞。
上次沒有,這次呢?
我們從崇信縣城出來,朝西而去。過了銅城工業(yè)區(qū),左拐,進了坷佬社??览猩缥仪澳暌蚴聛磉^。南邊的山腰上,散著三四戶人家,秋后的麥場已然盡悉裝進了糧倉,兩個草垛旁邊,一棵榆樹盤根錯節(jié),冠蔭如傘,讓我有可供稍息之處。這些院落背靠著的大山,黃土地貌,青黃相間,那青的,是雜草樹木,黃的,是一坨坨的黃土。這種景象,司空見慣,不覺得有什么新奇。當時,有人指著朝南的溝口說,“里面有風景”。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幾棵榆樹擠在一起,遮擋住了視線。想必也沒有什么。加之時間緊,只好離開。
但我記著這句話:里面有風景。
現(xiàn)在,是真要進去看看。進山的路全硬化了,蜿延盤旋,通向不可預(yù)知的地方。漸漸,黃土甩在了身后,兩邊的山陡峭了起來,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樹木也濃密稠郁。人的興奮隨情景也發(fā)生變化。兩旁撒了不多的院落,倚山勢而建,院前的杏樹,果實紅綠相間,斑斑可見。覺得能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住上十天半月,真是爽心。但不現(xiàn)實,山里,有不可預(yù)知的災(zāi)害,加上耕地不多,交通不便,許多人家搬到了山外的新農(nóng)村,只有個別人家,尚未搬走??隙ㄟt早會搬走的。這就有三個女子,站在院前的一棵杏樹下,討論著新繡的鞋墊。鞋墊不管給誰,這情景很讓人親切溫暖。
左右兩邊的山夾著一條水,自西向東流去。天氣晴好,水清且淺,若是雨天,想必河水定會泛濫,水邊東倒西歪的矮小樹木和雜草,可作這個判斷的證明。河有名字,叫“關(guān)河”,也有人說是叫“官河”。不管叫什么,都簡單好記,如百姓人家的稱呼。叫“官河”,不無道理。據(jù)記載,唐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秦王李世民西征西秦霸王薛舉時,就屯兵據(jù)守在銅城峽中?!奥释林疄I,莫非王土”,雖說唐王當時江山未定,但天下大統(tǒng)之后,取得百姓認同未嘗不可。
路越來越陡,山越來越高,樹起來越密。現(xiàn)在明白了,山是橫貫陜甘的關(guān)山支脈,在它的腹地,蘊藏著樺樹、青岡、椴樹等樹種,又有麝獐、黃腹角雛、金雕等野生動物出沒其中,廬山果然,不時有厲鳥鳴叫聲傳來,在樹梢間回蕩,而沿途所見到的不認識的樹木,一定有樺樹、青岡、椴樹了。關(guān)山,以雄奇險峻著稱,駐足,看見三山手足相連,緊密環(huán)抱,崖壁如削,大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克”之勢。這里水源充足,如果屯兵打仗,那是絕好的關(guān)隘。由此說來,李世民與眾將選擇此處,以據(jù)其險取勝,的確顯示出了他們用兵上的運籌帷幄。也因此,又叫“關(guān)河”,盡在情理之中。
低頭沿北邊的石級而上,兩側(cè)的石縫里,野草與野花扎根,分明感覺得到它們恩惠般地開啟香唇,說著自然界的贊美詞。果然,數(shù)十步之后,不經(jīng)意間抬頭,有樹撞入眼簾。是槐樹,是傳說中的古槐!我原本以為它生長在懸崖峭壁之上,根如磐石,虬枝飛舞,祥光瑞照,或者,至少在人跡罕至的密林之處,挺拔參天,傲然聳立。但不是。
這,多么意外,多么美好!
古槐生長的環(huán)境與眾不同。這里的地勢平坦了許多,占地約五六畝見方,只有槐樹獨自屹立,周圍空曠,并無雜樹。這棵樹很有些年頭和來歷,據(jù)崇信縣志記載,隨李世民西征的大將敬德,曾在這棵槐樹下歇息、操武、練兵。想想,那時距今約摸1500年之久了,如今的槐樹,十幾個人是合抱不過來的,而樹冠差不多也過了1000平方米,那么,唐高祖武德元年的敬德就可倚樹歇息、操武,率眾練兵,想必當時的樹冠更加濃郁,四圍也更加空闊,也就是說,在唐高祖武德元年,槐樹也已經(jīng)獨立千年之久了——經(jīng)專家實測,樹齡竟然過了3000年!
所有來自人間的聲音停頓,仿佛有仙樂奏起,縹緲,曠遠。
我感嘆,一棵樹的傳奇,就這樣與歷史風云聯(lián)系了起來。而又,更稱得上傳奇的,應(yīng)當在于它本身所賦予的神性光芒。
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大樹,內(nèi)心竟然有些慌亂,身邊友人的解說是有條理的,進入我視線的是散亂的。景象與解說如此不能同步,源自于我要一下子把所有景象裝入眼睛的迫切?!皹渖细缴形宸N植物”,我卻看到的是樹枝間有序搭建的鳥巢。有這樣一個屹立不倒的家園,與一棵幾千年的古樹生活在一起,應(yīng)當是幸運的;“主樹干上分生出八個支干,又稱八卦樹”,我卻在尋找隱藏在槐樹上的動物,比如松鼠,肯定有,還很多。一棵經(jīng)歷了風雨的大樹,應(yīng)當是弱小者的避難所。
“樹身上有幾道鋸痕”。是的,這次,我的確看到了。它的軀干上,布有幾條高低不同的橫直線,它們凸起,宛如疤痕。一定不是有人畫上去的,也不是有人刻上去的。據(jù)說,百年之前,有人把槐樹賣給了一位富戶,富戶便帶著人用大鋸去放樹。一般,鋸縫處會溢出潮濕的鋸沫,流出乳白色的樹汁,可這棵樹流出的卻是紅色的汁液。于是,驚恐之下,富戶停止了行動。第二天,他們?nèi)ゲ炜辞闆r時,發(fā)現(xiàn)鋸縫已經(jīng)彌合。他們心生敬畏,堅定地認為,樹是不可褻瀆的“神樹”。
遠我們而去的真相,只有古槐知道,大山把它寫在了古槐的血液里。我們看不透,只有用膜拜去努力參解。
我喜歡“彌合”二字。好多人與事物一樣,在某種不得已的環(huán)境下,去選擇疼痛地沉默,并以沉默的方式,接受外來的挑戰(zhàn)甚至傷害。“彌合”,并不是本能,它由強大的內(nèi)在精神構(gòu)成,以萬般柔韌的毅力作支撐,當受到傷害時,默默地去自我療傷,自我安慰,自我愈合,最后達到自我保護的目的。它所呈現(xiàn)的,只是外在,但這種外在所形成的力量,足以擊退比自己還要強大的敵人。向一棵樹學習,就是接受自然界賜予人類養(yǎng)心修性的教程。
由此延展,一棵屹立幾千年而不倒的古樹,人們堅信它具有了“神”的品質(zhì),實在可以理解和接受。它能不倒,就有一種活著的信念,它能“彌合”自己,就能護佑蒼生?;睒湎掠胁淮蟮纳颀悾坪跤萌龎K土坯壘成,顯然,里面留有不久前來自民間的香火貢奉。外圍仿樹根的護欄,不高,約80公分左右,上面綁了不少來自民間信男善女的紅絲綢。他們是來祈愿的,祈求出行平安、財源廣進,祈求祛病除災(zāi)、健康長壽,也祈求學業(yè)有成、事業(yè)順利,還祈求門戶興旺、五谷豐登等等?;蛟S,古槐真不能給人們什么,但對古槐的敬重,其實是人認清自己弱小的某一面后,對自然生靈的敬畏。這也是古樹講述給人類的人生課。
竟然沒有風,一切安靜了下來,我浮躁的心也安靜了下來。
在這里,我肯定在心底說了什么,記不大清楚了。好吧,只愿天下太平,人間倉實。
動詞的擬人化寫法,生動,形象。
散記,游思,目測,感悟,貼合著物象走,別有意味。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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