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年臘月三十，團(tuán)年日，恰好立春。算算，春天到來已經(jīng)很久了。
　　 小區(qū)里，看得見春天。最早是新芽，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綠，染著似有似無的嫩黃，輕輕地，點(diǎn)在樹枝，悄悄地，綻開成葉。一眨眼，最多一覺醒來，小區(qū)就綠意盎然。花跟著來。白的李花，粉紅的桃花，深紅的映山紅，我認(rèn)識。大紅的觀賞桃花，潔白小巧的貼梗海棠，花蕾深紅的垂絲海棠，問了父親才知道。一趟接著一趟的花，帶著暖意，次第開放。春風(fēng)輕拂，小區(qū)里的花，清新嫵媚，搖曳生姿，仿佛少女的眼神，清澈而含蓄，明艷卻嬌羞。站在陽臺遠(yuǎn)望，遍地黃花，油菜花開得正猛。油菜花就是這樣，恣肆，霸道，不講道理，張揚(yáng)如口無遮攔的潑婦，瘋狂若夏日炙人的驕陽。
　　 朋友說：想出去走走，看看春天。
　　 我說：我不需，我的春天，在屋里。
　　 野蔥純天然，葉苗頎長碧綠，蔥頭圓潤潔白。香椿嫩嫩的，葉芽蜷曲著還未完全展開，葉柄淺青。清明菜是淡褐的綠，葉面毛絨絨的，有的還頂著一朵黃燦燦的小花。清明菜理清，洗凈，煮好，和米粉揉。這是體力活，歸我。米粉在臺面上鋪開，煮好的清明菜撈出來，稍歇，開始揉。櫥柜臺面是一抹黛青的遠(yuǎn)山，散開的米粉是天邊飄忽的白云，煮好的清明菜是蔥蘢茂密的森林。使勁揉，慢慢揉，將遠(yuǎn)山、白云、森林掰開，捏碎，揉散，揉活。細(xì)膩玉白的米粉被煮后的清明菜的深綠浸染，被菜汁黏粘，漸漸與清明菜融為一體。越揉，越軟，越揉，越黏。終于，米粉消失，清明菜沒了蹤跡，臺面上留下盆般大小的糯米團(tuán)，淺綠得有些優(yōu)雅，安靜著富含禪機(jī)。清香從糯米團(tuán)溢出，飄起，彌漫，把廚房的油鹽醬醋鍋碗瓢盆包裹，隱匿，推遠(yuǎn)。灶里悄然燃起柴火，柴火幻化出石塊壘磊的山野情趣；窗玻璃吸納、反射金黃的光線，搖搖晃晃里，變成一幅天青水闊、山青水綠的山水畫。
　　 做清明粑，是細(xì)活，巧活，我做不好，看母親、妻子、妹妹做。揪一團(tuán)，搓成圓球，壓成圓餅，舀一勺剛炒好的餡，捏攏。做好了，端莊地坐臥在案板上，半橢圓，卷起荷葉邊，看著都可心。蒸了一鍋又一鍋，吃了一個又一個，直吃得差不多堵到喉嚨，還舍不得放筷子，吃進(jìn)的仿佛是剛出土的嫩芽，滿嘴滿心，是微澀的清新。
　　 父母買回清明菜、香椿、野蔥。春天，跟進(jìn)廚房。只需做一次清明粑，廚房就春色無限。
　　 曾經(jīng)有缽君子蘭，十多年，年年開花，去年被我澆水太多，淹死了。重新養(yǎng)了缽，兩株并列，擁擠著，有些雍容。春節(jié)后，其中一株的葉片間悄悄抽出一支花柄，仿佛一只纖細(xì)的手臂，柄上排列著長條狀的花蕾，是它手指蜷曲的手掌。沒想到，它這么快就要開花。我守著它，天天看，時時看，花柄一天比一天長，花蕾漸漸長大。終于，一天夜里，它不聲不響地開了，或許高吟低唱過，我沒聽到。它選擇的開放時間，有它特別的機(jī)心。混跡紅塵的我，滿腦世俗雜念，沒有閑情逸致捕捉它綻開的剎那，無法真心感受它美麗的張開。于是，它躲開我混濁的目光，在靜寂的夜里，自我陶醉地打開嬌美的身體，把自己點(diǎn)亮，點(diǎn)燃。我從夜夢中醒來，雖然遲到了不知多久，它十朵擠擠挨挨的靚麗花朵，依然激蕩起我洶涌的驚喜。盯著它上半粉紅、下半鵝黃的花瓣，嗅著它喇叭花朵噴出的幽香，仿佛見到久別的朋友，真想張開雙臂，摟它入懷，緊緊抱起，快速地原地旋轉(zhuǎn)，一圈一圈又一圈，直轉(zhuǎn)得頭暈眼花，天昏地暗，也不松開。
　　 周末，哥哥從小城東邊過來，弟弟從市里回來，看見開放的君子蘭，“咦”一聲，站在花前，看好一會。花靜穆無語，亭亭玉立，嬌艷欲滴，閃著醉人的朦朧光暈，與窗外的暖陽眉來眼去，調(diào)它們自己才懂的情。風(fēng)情，是人類賦予花的重要特質(zhì)。你解，它在；你不在，它依然在。爸爸說：成都天樓上，也有一株君子蘭，也開花，與這花一模一樣。媽媽問：我怎么沒看到過？爸爸戲謔：你眼睛有問題，看不到。媽媽不服氣：這花，我怎么看得到？妹妹問：真看得到？媽媽說：好多朵，紅黃紅黃的。妻子笑：是紅黃紅黃的。一家人看花，說花，笑容浮在臉上。面對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悟，雖不同卻美妙，妙入毫巔。旁人或許可以從他的笑容感知一二，真正的體驗(yàn)卻永遠(yuǎn)只在他的心間，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花開，春天開放在客廳。家人相聚，其樂融融，春天彌漫。大家和樂，小家樂和，說說笑笑里，客廳有比春天更美的春天。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溫暖的被窩，是一種無聲的誘惑，誘惑著慵懶的身體，誘惑著莫名的心緒。鉆進(jìn)被窩，靠著床頭，捧書而讀。元豐三年（1080），秦觀三十二歲，卻還未考取進(jìn)士，更未謀得一官半職。想起以往的美好時光，展望著今后的路程，秦觀感慨有加，吟了一首《八六子》?！耙乖乱缓熡膲?，春風(fēng)十里柔情”處，竟然“素弦聲斷，翠綃香減”；“正銷凝”時，卻“黃鸝又啼數(shù)聲”。詞調(diào)纏綿悱惻，柔婉含蓄，融情于景，很能體現(xiàn)秦觀詞情韻兼勝的風(fēng)格。原來，春風(fēng)十里，并非只是楊柳飛花，也有春傷春悲。所謂繾綣，或許就是剪不斷的淡淡愁緒，理還亂的幽幽悲情。秦觀是高郵人，是汪曾祺引以為傲的家鄉(xiāng)人。汪曾祺在《文游臺》里說：“我讀小學(xué)時每年‘春游’都要上文游臺，趴在窗臺上看半天?！従徱苿拥拇形业男挠悬c(diǎn)酸酸的，也甜甜的?！蓖粼餍睦锬屈c(diǎn)“酸酸的，也甜甜的”感覺，莫非就是秦觀詞里的“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
　　 風(fēng)從窗戶吹進(jìn)來，夾雜著雨絲的清涼。下雨了，是淅瀝的巴山夜雨，仿佛飄飛的發(fā)絲。夜雨蕓窗，紅袖添香。每位讀書人心里，都有一場無盡的春夢。夢里，有清晰的自己，也有迷蒙迷離的暗香盈袖。我不是讀書人，做夢也不做無盡的春夢。書，是一把閉合的鎖，打開它，推開門，會走進(jìn)一個奇異的世界。讀書，是撿尋零落星散的舊時光，將它們連接，或許就是一串閃亮的珍珠?？上?，我讀書只是度時的手段，避世的借口。我雖然喜歡讀書，但與書里的風(fēng)花雪月、烽火煙云、先賢圣哲等等，少關(guān)聯(lián)，無交集。
　　 春雨，飄在窗外。春風(fēng)，吹進(jìn)臥室。春天，在書里。坐在被窩，打開書，春光撲面而來，明媚而溫暖。
　　 我告訴朋友：廚房里吃清明粑，吃了一嘴一肚的春天。
　　 朋友撇撇嘴：我這里也有，叫清明果。
　　 我對朋友說：一大家人相聚，說說笑笑，客廳里滿是春天。
　　 朋友被太陽曬紅了臉：我正走在十里桃林，花開得正艷。
　　 我勸朋友：看書吧！我打開書，看到了秦觀的春天，想起了汪曾祺在文游臺的“春游”。
　　 朋友發(fā)一張照片來。照片里，窗臺上一缽君子蘭，兩株并列，擁擠著，有些雍容，其中一株開著十朵擠擠挨挨的靚麗花朵。我看了又看，迷惑了：這不就是我客廳的那缽君子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