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書記剛把超市的門打開，一伙村民便吵吵嚷嚷地蜂擁而入。他高興地笑著說，老少爺們中午好啊，想買啥的，隨便挑吧。沒想到，領(lǐng)頭的老拐叔一拍柜臺，氣哼哼地說，俺們都不是來買你這些破東西的，俺們都是來找你這個大書記打仗評理的，你看看這些人都是俺的親支近派，俺不怕你！
　　 喬書記這才一一打量起這伙氣勢洶洶的村民，果然發(fā)現(xiàn)都是老拐叔的族人，男男女女的約有二十多人，一個個的面露兇相，攥緊著拳頭，胸脯子一起一伏，分明是打架的勢頭啊。再看拄著雙拐的殘疾人老拐叔，矮小瘦弱的身子上，頂著一顆花白了的梆子頭，皺紋縱橫的臉上，鑲嵌著一對怒火燃燒的眼睛。喬書記暗自好笑，心想這個石東村有名的貧困戶老實人終于爆發(fā)了。他按耐住高興的心情，以復(fù)員軍人特有的敏捷動作，轉(zhuǎn)身從貨架上搬下一箱牛奶，刺啦一聲打開包裝盒，寬厚有力的雙手抓起一盒盒牛奶向眾人分發(fā)著說，來來來，各位叔叔大爺嬸嬸大娘大哥大嫂，先嘗嘗新到的牛奶，又解渴又去火，免費的，不要錢，我請客。
　　 男人們都不接，只是一個勁地吹胡子瞪眼不做聲。女人們可不管這一套，伸手一把搶過，吸溜吸溜喝起來，吃吃笑著交頭接耳說，不喝白不喝。男人們便生氣地瞪女人們，意思是一個個的沒出息。
　　 老拐叔把喬書記硬塞給的牛奶往柜臺上啪地一摔，搖頭晃腦鄙夷地說，咋地，做了虧心事啦？還想用糖衣炮彈腐蝕拉攏我們無產(chǎn)階級的貧下中農(nóng)？
　　 喬書記才三十來歲，很少聽過這樣的言論，先是一愣繼而一攤雙手，嘻嘻笑著說，老拐叔，您老人家不是要開我的批斗會吧？說著，硬把老拐叔按在椅子上說，來來來，消消氣，您有啥意見慢慢說。
　　 老拐叔的肩膀被喬書記的大手按著動彈不了，他只能用拐杖敲著地面說，你可把俺害苦啦，讓俺這殘疾人沒活路啦！說著，他竟然老淚縱橫。大家也都七嘴八舌地指責(zé)起來，口沫橫飛地數(shù)落著喬書記，說你小子可是老少爺們看著長大的，屁股蛋子上有塊青記都知道，在部隊上表現(xiàn)好立過功入了黨，復(fù)了員回村里當(dāng)了書記，一心一意為全村謀福利，領(lǐng)著大伙共同奔小康，全村人哪個不夸贊你？都說你這孩子有出息，不愧是共產(chǎn)黨教育出來的好黨員，可你就是一件事做得太不地道啦，傷了大伙的心哪！喬書記一直站在老拐叔身邊，微笑著聽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暢所欲言，聽到這里，雙手做了個讓大家停止的手勢說，我知道老少爺們說的是哪件事，大家伙都怪我，千不該萬不該開了這家超市。
　　 是啊，既然你知道，咋還硬開呢？大伙環(huán)指著滿屋琳瑯滿目的貨物，異口同聲地說。
　　 老拐叔一看大家都向著自己說理，有十足的仗勢，就用拐杖點著喬書記的胸脯說，你把俺一家逼到絕路上去啦，俺和你沒完！
　　 喬書記剛要開口解釋，超市外面就響起了鬧哄哄的吵吵聲，說什么，誰要是敢動喬書記一指頭，就叫他站著進來，躺著出去！
　　 大伙趕緊隨著喬書記矯健的步伐跑出超市，老拐叔的雙拐快速地倒騰著，敲得地板磚砰砰響，給這不安的情勢雪上加霜。
　　 超市的門前小廣場上立刻形成了兩個陣營，老弱病殘明顯弱勢的一方以老拐叔為首，人強馬壯血氣方剛的一方，正是喬書記的本族親屬們。
　　 老拐叔氣得胡子都哆嗦了，以拐當(dāng)劍呼呼舞動，指著喬書記的族人們口出狂言喊叫，俺這拐杖是仙拐，是八仙的鐵拐李托夢賜給的，專打世間惡霸，遇強則強，橫掃千軍如卷席也！俺王老拐子怕過誰？別說你一個小小的村書記，就是坐轎車的省長來了俺也不怕，鐵拐李的大徒弟可不是好惹的！他氣憤的聲音驚得電線上蹲著看熱鬧的麻雀們轟然而飛。
　　 喬書記的族人們對老拐叔的表演嗤之以鼻，譏笑著說，以后該叫你老家伙仙拐王啦，咱們喬書記年輕有為高風(fēng)亮節(jié)，一心為全村老百姓辛辛苦苦地工作，高大英武的身軀都累瘦了，媳婦坐月子都沒空伺候，你王老拐子家的大事小情，人家哪一件沒到場幫忙辦好？事到如今，你還領(lǐng)著王姓家族的人來找麻煩，你良心讓狗吃了？
　　 老拐叔一時間啞口無言直翻白眼，收了拐杖聲音低了八度說，是啊是啊，喬書記哪樣都好，還學(xué)習(xí)雷鋒給俺家壘過雞窩呢，就是不該開這個超市，這是要往死里整俺呀！
　　 喬姓家族的人又齊咋呼亂嚷嚷說，你王老拐子真是倚老賣老不拉理，人家開超市礙著你啥事了？人家也有爹娘要孝順，也有老婆孩子要供養(yǎng)，為啥就不能做點生意養(yǎng)家糊口？
　　 王姓家族的人針鋒相對說，咱們喬書記是個聰明人，干點啥買賣不行？非要開超市，把人家老拐叔的小賣部擠兌黃了，他家就靠那三畝六分地和小賣部維持生活，巴掌大的小村莊，村東放個屁，村西聽見響聞見味，村南吃面條，村北聽見吸溜聲看見冒熱氣，一座小土丘哪能養(yǎng)得活兩只老虎？
　　 老拐叔哭喪著臉搭腔，喬書記不是不知道俺家的實際情況啊，一個瞎眼老婆，一個弱智兒子，還有個正上學(xué)花錢如流水的閨女，你咋能狠心和俺爭買賣呢？敢情你是書記，大伙都來買你東西巴結(jié)你，俺那東西都快啥了，唉！
　　 好了，大伙都不要吵吵了，都靜下心來聽我解釋。喬書記站在兩陣營中間揮動雙手高聲說，這個超市是必須開的，房子是鎮(zhèn)政府出錢蓋的，是咱村的扶貧項目之一。
　　 哈哈，你喬書記又不是貧困戶，憑啥享受政府的扶貧？這不是搞特權(quán)嗎？這不是以權(quán)謀私嗎？俺要到政府去告你，把你雙規(guī)了！老拐叔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用拐杖遙指鎮(zhèn)政府的方向。
　　 你敢，揍死你！喬姓家族的人們異口同聲地高喊著，一個個挽袖子伸胳膊，邁腿向前，情勢驟然緊張起來。
　　 誰也不許動，誰動一下，我先撂倒誰！喬書記威嚴地訓(xùn)斥他的族人們，揮手說，老拐叔說的沒錯，以權(quán)謀私就是犯法，就該罷官！
　　 兩個陣營的人都愣怔了，剎那間的寂靜，能聽到人們急促的呼吸聲和攥拳頭時骨節(jié)的嘎巴聲。
　　 喬書記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從褲兜里抓出大屏幕智能手機點開圖庫，讓人們?yōu)g覽上面的圖片，一邊問，大家看明白了嗎？
　　 人們莫名其妙地搖頭，如墜五里霧中。
　　 這不是俺家的房墻嘛！老拐叔驚訝地喊，喬書記啊，你閑的沒事照俺家房子干啥，發(fā)到網(wǎng)上讓全中國笑話俺嗎？
　　 對，這就是你老拐叔家的房子！喬書記鄭重地說，你的房子是全村最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已經(jīng)有七八十年的歷史了吧？大家也都看到了，墻皮都掉沒了，三七厚的土坯墻都被雨水沖刷成二四墻了，墻根裂開了很多拳頭寬的縫子，到了夏天一場大雨就能房倒屋塌，財產(chǎn)損失不說，生命安全重要啊，老拐叔！
　　 王氏家族的人搶白嚷嚷，那你喬書記就更不該搶人家的買賣，讓人家沒錢翻蓋房子啊。
　　 喬書記笑著說，我最了解老拐叔的家境，仔細給他算過一筆經(jīng)濟賬，他根本就攢不出翻蓋房子的錢，種地和小賣店的所有收入也就是維持生活而已，是不是啊，老拐叔？
　　 老拐叔羞愧地仰天長嘆一聲說，都怪我沒能耐，讓老婆孩子跟著受窮，給小康社會抹黑??！
　　 喬書記上前緊緊抓住老拐叔的手，動情地說，老拐叔，政府早就知道了你的情況，所以才想幫你呀，讓你同大家一樣共同奔小康啊，領(lǐng)導(dǎo)開會都說了，小康的路上一個人也不能落下呀！
　　 所有人都支棱起耳朵好奇地傾聽著，就連空中飛過的一群春燕也輕扇著翅膀靜靜地盤旋不去。大家都疑惑地問，到底咋樣幫助王老拐子脫貧致富??？
　　 喬書記說，去年春天，上級扶貧小組就已經(jīng)派人去老拐叔家調(diào)查好情況了，幾次三番商量著讓他一家搬出危房，先到村委會的保障房來暫住，可他就是不聽，害得我每次下大雨都要穿著雨衣拿著鐵锨，去他家周圍查看水勢，生怕流水不暢大水漫過石基淹到土坯，等到雨下完了水都流走了才敢回家。
　　 有人就恍然大悟地插嘴說，怪不得一下大雨，就看到你往外跑，我還納悶?zāi)?，以為你喬書記?dāng)兵當(dāng)出癔病來了，人都下雨往家跑，你卻下雨往外跑。一席話說得大家哄笑起來，氣氛緩和了許多。又有人說，你老拐叔真是不識好歹，政府讓你住新房都不干，腦子進水了吧？
　　 老拐叔搖頭晃腦說，誰不想住新房啦，俺知道政府關(guān)心俺，可俺就是不愿意離開自己的老房子，那可是俺爺爺辛辛苦苦蓋起來留給俺的，俺不能丟了祖上留下來的家業(yè)，話又說回來，住村里的保障房，俺那小賣部就開不成了，俺靠啥養(yǎng)活一家人？
　　 大伙都哈哈笑著說，王老拐子啊，你那破房子又不是國家文物，你爺爺那輩子也不是大財主，你爹是貧下中農(nóng)，你也是個無產(chǎn)階級，有啥值錢的東西往墻縫里藏啊？等一場大雨給你沖垮了，頂多有幾只壁虎爬來爬去，你看咱村里的保障房，多豪華多氣派啊，我們想來住還不符合優(yōu)待條件呢，你老家伙還不領(lǐng)情！
　　 老拐叔趕緊搶白說，誰不領(lǐng)情啦，誰不領(lǐng)情啦？俺是因為那小賣部才不搬的，俺那地界可是黃金地段呢，人旺風(fēng)水好，聚財！
　　 大伙譏笑說，你開了那么些年小賣部，也沒見你發(fā)大財，破屋露天的環(huán)境，誰喜歡買你東西呀？我們害怕你那房子突然掉下塊破瓦片子來砸著腦袋，你看看人家喬書記開的超市，像從大城市里搬過來的一樣，誰不喜歡來光顧啊？于是，所有人都轉(zhuǎn)頭注視那窗明幾凈紅紅火火的超市。原來超市的左邊就是村委會，右邊就是鎮(zhèn)政府出資修蓋的村級保障房，水泥磨光的門前廣場綠樹環(huán)繞鮮花蔟簇，健身器材花樣繁多，正是人們茶余飯后休閑娛樂的最佳場所。
　　 自從喬書記今年正月里開了這個超市，老拐叔還是第一次來光顧。俗話說，同行是冤家，老拐叔是打心眼里恨上喬書記了。他有一個月不開張了，終于不能姜太公穩(wěn)坐釣魚臺了。于是糾集了自己的族人們，酒足飯飽之后來找喬書記鬧事，可是想到過去喬書記的種種好處，心慈手軟的他，終于沒敢動用鐵拐李托夢贈給他的“仙拐”。他有些后悔地說，這超市本來是鎮(zhèn)政府給俺蓋的，去年幾次三番催促俺把小賣部搬到這里來，可俺嫌繳納租金沒答應(yīng)，如今，唉！
　　 喬書記笑著拍拍老拐叔的肩膀說，老拐叔，這樣好的商機為啥要錯過呢？不就是一天八塊錢的租金嗎？這租金也沒人貪污，還是用于村里的扶貧工作，自從開業(yè)以來，我算了一筆賬，除去租金，每天還賺一百塊呢，何況還讓你白住保障房呢！
　　 老拐叔驚訝羨慕地說，真能賺一百塊？哎呀呀，俺的小賣部從來都沒賺過五十塊。
　　 喬書記真誠地說，老拐叔，您應(yīng)該換換思路和經(jīng)營模式啦，老一套不行啦。
　　 有你這超市在，俺咋換都白搭了。老拐叔轉(zhuǎn)身就走。
　　 大伙都說，這王老拐子真不識抬舉，保障房讓你白住著，大超市只收你八塊錢租金還嫌多？難道也讓你白開不成？
　　 就在老拐叔離開人群十幾步遠，人們指指點點議論他的時候，喬書記突然哈哈大笑著喊，老拐叔，快回來，你這大超市不要啦？再不要就給別人啦！
　　 大伙都愣了，老拐叔迅速轉(zhuǎn)身呆呆地問，你說啥？
　　 我說，你這大超市不開啦？你這保障房不住啦？喬書記邁大步走過去，拉住老拐叔的胳膊說，這超市不是我開的，是你的呀。
　　 俺的？喬書記開俺玩笑呢吧？俺又沒出錢出力啥的。老拐叔不相信，頭搖得像撥浪鼓，大家伙也都莫名其妙地圍攏過來。
　　 哈哈，這是我們村兩委的計策啊，不把你的小賣店擠兌黃了，你能主動來找我們嗎？你能離開那危房搬到保障房來嗎？喬書記揮手指著春日陽光下那一排漂亮的保障房，信心滿滿地說。
　　 哈哈，你們這是逼上梁山啊。老拐叔笑得幾乎掉下淚來。
　　 喬書記趕緊擺手糾正說，不是逼上梁山，而是奔上小康。
　　 不知啥時，年輕的村會計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挑著一掛拖著地的鞭炮，喜氣洋洋地叫喊著讓人們閃開。
　　 喬書記向老拐叔要了打火機，站在鞭炮跟前，亮開嗓子喊，父老鄉(xiāng)親們，咱石東村的最后一個貧困戶就要住上好房子了，老拐叔的新超市現(xiàn)在開業(yè)大吉，讓我們共同祝賀他奔向小康路啦！
　　 好啊！好??！雷鳴般的鼓掌聲叫好聲經(jīng)久不息，足足蓋過了喜慶的鞭炮聲，紅花綠葉歡快地舞蹈，春燕們向高空展翅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