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八十三歲了，身體很硬朗，在老爸去世以后，她一直堅持一個人生活。
　　 我們兄弟姐妹很希望她和我們一起生活，無論跟誰生活都行，可是老媽怎么也不肯隨我們生活，她一直說會很不習慣的。
　　 平時我們兄弟姐妹也不太容易集中在一起，今年清明節(jié)我們都回去祭奠父親，大家一起再次討論老媽的生活。她一個人生活我們大家都不放心。老媽的意見還是不離開自己的家，要我們每個人抽時間看看她就行了。
　　 老媽年紀大了，光是抽時間看望她似乎不行，我們一致決定每個月輪流陪老媽住，對老媽的衣食住行負責。
　　 我是大姐，理應第一個履行義務。
　　 清明節(jié)后的第二天，我克服一切困難，住進了老媽家。
　　 我在老媽的房間里搭了個床。那幾天老媽腿疼，胃也不舒服，夜里總是哼。我一夜起來很多遍，問她哪里疼，她都說不疼，但我一離開她身邊她又開始不停地哼。當她不哼的時候，她又呼聲如雷。
　　 我一夜無眠。
　　 第二天白天，我多次問老媽哪里不舒服，她都說很好。我問她為什么哼，她一點也不承認。
　　 夜里，老媽還是不停地哼，我起來無數(shù)遍，問她哪里不舒服，到最后，老媽都嫌我煩了，不耐煩地說：“你怎么老問我，你不睡覺??？”
　　 我說：“你不停地哼，我不放心，也睡不著??！”
　　 “我從來不哼，你做夢了吧？”
　　 又是一夜無眠。
　　 第三天夜里依然是這樣。
　　 老媽耳朵不好，跟她講話一定要很大聲音才能聽到。此時，我才明白，老媽的哼是一種習慣，不一定是不舒服。她自己耳朵聽不見也以為我聽不見。
　　 我覺得很慚愧。這么多年來，我都記不得什么時候跟老媽一起過夜過，平時回老媽家看看，也沒有在她那過過夜，真的不知道老媽有這樣的習慣。
　　 老媽看我臉色不好，問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可能也知道我這幾天沒睡好，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你不習慣跟我住在一起，就像我不習慣到你們家去一樣。要不你還是回去吧，如果你兄弟們問，我就說你天天在這里的，沒關系，不要擔心。我都八十多了，死了也沒關系，如果真的夜里就死了，那也是福氣?！?br />　　 聽了老媽的話，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是啊，老媽處處為我們著想，我們何曾想到老媽的感受。現(xiàn)在每個人服侍老媽一個月，這是大家都說好的，這才三天，我就打了退堂鼓，我是大姐，我的帶頭作用在哪里？如果我堅持不下去，我怎么去要求我的弟弟妹妹們？
　　 我想了想，把我的困惑告訴了老媽。
　　 老媽還是很開明的，她說：“把閣樓收拾一下，你到上面去睡，離我遠一點，我要是夜里有什么事情喊你就行了。再說，你適應幾天，習慣了，就能睡著了。”
　　 聽了老媽的話，我收拾了閣樓。雖然爬上爬下也很不方便，但安靜了不少，夜里起來兩次看看老媽，我總算能睡著了。
　　 這樣過了幾天，老媽胃好了，腿也不太疼了，白天我也可以回家看看。
　　 有天一早起來，老媽就催我回家：“今天你早點回去，我好多了，我自己可以燒飯吃了?！?br />　　 燒好了早飯，給她買好中飯菜，我就回家了。
　　 下午三點多，我急急忙忙從家里趕到老媽家。
　　 家里門鎖著，老媽不在家。
　　 一邊喊，一邊找，找了很長時間，才在河旁的樹林里找到她。只見她滿身是汗，滿身是泥。
　　 我頓時很生氣。原來讓我早早回家，就是因為要到地里去干活。
　　 老媽居住的地方，有幾個公共的花池，里面是空的，老媽就在里面種上瓜果蔬菜。面積還不小。她腿不好，不能勞累。之前我們一直都不讓她種。每次我們?nèi)タ此?，都跟她說這事，可她都是當面答應，過后還是一如既往地種菜，還經(jīng)常偷偷地把自己種的菜拿到菜場去賣。
　　 此時老媽看見我，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連連對我說：“我剛剛才出來，地都是人家某某幫我弄的，我沒動手?！?br />　　 “真的嗎？那你身上這么多泥，出這么多汗，怎么解釋？”
　　 地里那么大的工作量，就是一個年輕人也要干大半天。
　　 這時候，走過來幾個鄰居老人，對我老媽說：“吳奶奶，你腿不好，不能這樣做，一下子弄這么多地，晚上腿又疼了?！?br />　　 我老媽不斷地對那幾個人使眼色，還不停地擺手，讓人家不說。
　　 我把她拉回家，幫她洗澡換衣服，不準她以后再去地里。她卻對我發(fā)火了：“你回去吧，我不要你管了，你在這里我一點不自由，這樣不準做，那樣不準做，我要憋死了。”
　　 我打電話給我小妹，小妹來了，她倒先告狀了，說我總是管著她。小妹笑著對我說：“隨她吧，她年紀大了，做慣了，你這樣不準她做那樣不準她做，她很難過。你提醒她做做歇歇就行了?！?br />　　 以后的幾天，她一直沒有去地里干活。一天早上起來，她笑瞇瞇地對我說：“閨女，我跟你商量件事，地里還有點花生沒種下去，我能不能去種一下，你幫我一起種好不好？”
　　 我笑著說：“這個可以?！?br />　　 正說著，我妹婿來了，很快幫她把花生種完了。
　　 有天早上，我五點多就隱約聽見老媽起床了。因為夜里沒睡好，我也沒太在意。等我七點鐘起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老媽不在家了。我以為她出去散步了，我燒好了早飯也不見她回來。我著急了，到處去找她，地里也沒有，路上也沒有。找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找到。去買菜了？最近一直是我在買菜，她拄著拐杖，不太可能去菜場啊。
　　 實在找不到她，我就去了菜場買菜了。
　　 到菜場，遠遠地就看見老媽了。她那滿頭的白發(fā)特別的引人注目。她不是買菜，她是在賣菜。一只籃子里放著幾小捆青菜，幾小捆蔥，幾小捆生菜。
　　 我的眼睛頓時濕潤了。
　　 我親愛的老媽啊，這幾樣東西能賣多少錢??？你拄著拐杖，天不亮起來到地里把這些菜采上來，再拄著拐杖拿到菜場去賣，你這到底圖什么呀？
　　 看見我走過來，老媽愣了一下，隨即不好意思地笑了。似乎用討好我的口吻說：“我已經(jīng)賣了15塊錢了，我的菜很新鮮，早上才從地里采的……”老媽說了很多，我不想聽。我知道，我發(fā)火是沒用的，我生氣也是沒用的。于是耐著性子對她說：“行，你想賣菜也行，你先吃早飯，吃完飯再賣菜行不？”
　　 “我不餓，賣完就回家?！笨吹轿覜]生氣，她很高興。沒辦法，我只好回家端早飯給她吃。一直到近十點她才回家，還高興地說：“我今天菜賣了二十多塊錢?！?br />　　 晚上我?guī)退菽_，又拿艾灸給她灸腿，她早上起得太早，我怕她著涼，她一著涼腿就疼。
　　 果然，夜里她又不停地哼，我起來問她怎么了，她支支吾吾地說：“我腿疼，你幫我捂捂?！?br />　　 老媽啊，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你要是聽聽我的話，你至于腿疼得這樣嗎？
　　 那天下雨了。我知道每到下雨的日子，老媽的腿會更疼。夜里我起來幾次，都聽到她在哼。清晨四點多，我就聽見老媽打開了電視。我有點奇怪，起來一看，看到老媽痛苦地抱著腿。我知道了，老媽是怕我聽到她呻吟聲而影響我睡覺，用電視的聲音來遮蓋她呻吟的聲音。老媽啊，你處處為我考慮，只是你自己聽不見電視的聲音，我聽得很清楚，我還是睡不著啊。
　　 我老媽是一個典型的中國農(nóng)村婦女，她一輩子勤勞、善良，一輩子離不開土地，看到一點空地，不讓她種上莊稼她就會覺得是罪過。土地啊，是媽媽的命本啊。她熱愛土地，熱愛生她養(yǎng)她的土地?？墒?，老媽啊，你已經(jīng)八十多了，不再年輕了，你要是累著了，出現(xiàn)什么意外狀況，讓我們做兒女的情何以堪??？
　　 我老媽一輩子很不容易，十八歲出嫁，二十歲失去丈夫，為了丈夫的遺腹子，又改嫁給自己的小叔子——我的父親。在那物質(zhì)極為匱乏的年代里，她和我的父親一起，撫養(yǎng)大了我父親的五個弟妹，養(yǎng)育了四個子女，人間的苦難，我老媽都經(jīng)歷過了。她一輩子都替他人考慮，現(xiàn)在她老了，我們做子女的有什么理由不讓她享享福呢？
　　 老媽啊，我們兄弟姐妹都想讓你晚年過得好，可很多時候不能理解你的做法，也許我們和你對幸福的理解不一樣。你就是喜歡在地里干活，常常渾身是泥，你喜歡種菜賣菜，你覺得那是你最幸福的生活。
　　 在服侍老媽的很多天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孝順，也許孝就是順著，順著老人自己的意思，讓她高興就是孝順。老人的幸福，也許就是她自己覺得幸福就是幸福，兒女強加給她的所謂幸福，她一點也不稀罕。
　　 我哥說了，我弟說了，我妹也說了，隨老媽怎么做，只要老媽高興就行了。
　　 老媽啊，我們尊重你，只要你覺得高興就行。但你不要累著，你要一直好好的。父親去世之后，我才真正地體會到“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是怎樣的滋味。是啊，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老媽啊，只有你在，我們兄弟姐妹才有一個共同的家；老媽啊，只有你在，我們才有媽媽喊；老媽啊，只有你在，我們兄弟姐妹才能時不時地在你那里聚聚。
　　 親愛的老媽，我們愿你長命百歲，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