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我和旗袍的故事(小說)
一
一九三八年夏天,我剛滿七歲。
這天傍晚,我放學推開家門,見母親坐在椅子上正在刺繡。
“媽!”我流著眼淚走近母親,“有的同學說我沒爸,說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br />
母親放下了針線,“誰說你沒爸呀?你有爸,你爸出遠門掙錢去了?!蹦赣H從我的肩上摘下書包放到桌上說道。
“那……那我怎么沒見過我爸呢?”
“你見過你爸的,只是那時候你還小,對你爸爸沒啥印象。”母親說著把我摟到了她的懷里,親昵地摸著我的頭。
我用手擦了一把眼淚,喃喃地說:“媽,我知道了……”
我家住在東北奉陽大東門外小井字街附近的一個四合院里,這院原是清代一個總督的公館,民國初年我姥爺斥巨資把它買了下來。日本關東軍占領東北后強占民宅,姥爺家?guī)缀跽麄€院子的房屋都被他們的家眷擠占了,只剩下西北角的一間小屋。姥爺一氣之下臥床不起,不久就病故了。
姥姥和姥爺一輩子就我母親這么一個孩子,為了陪伴姥姥,母親領著我們姐仨從南市場搬過來和姥姥一起居住。我們搬過來不久,我的兩個姐姐被一個遠房親戚接走了,說是去了哈爾濱。哈爾濱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呢?有時我坐在屋檐下,常常猜想著那個地方,想著我的兩個姐姐。
這會兒母親和我吃過晚飯后,拎起飯盒去城里給姥姥送飯。姥姥和母親在四平街上經營著一個旗袍店,姥姥起早貪黑在店里忙著。
姥姥跟我叨咕過,她的祖上是滿族旗人,早年專給皇廷宮室、文武大臣們裁制官服和服飾,包括服裝上的各種刺繡圖案。幾輩子下來,家境殷實,資產豐厚,不但在奉陽城里置辦了家業(yè),而且還祖?zhèn)飨聛硪惶灼炫鄄弥坪痛汤C的工藝,可自打日本人建立“滿洲國”以后,家里的境遇每況愈下,現(xiàn)在只剩下四平街上的這個旗袍門店了。
“呦,三姑娘來啦!”我拎著飯盒剛跨進旗袍店的門檻,正忙著的姥姥就和我打著招呼。
母親笑著走過去,接過姥姥手里的尺和剪子,“媽,我來吧,你歇會兒吃飯?!?br />
母親裁制旗袍和刺繡的手藝都是姥姥親傳的,尤其她那精巧的刺繡手藝著實惹人喜歡。奉陽城里那些漂亮時髦的小姐和太太都知道四平街的滿繡旗袍店里有個時尚俊俏的少婦掌柜,她裁制的旗袍和針線繡品美得不得了。如果有人拿著綾絲綢緞上等的面料來裁制一襲風流時尚的旗袍,無論她是姑娘、少婦還是小姐、太太,都會笑呵呵地沖母親說上一句:“蘭菊嫂,別忘了在旗袍的前襟繡上你最拿手的絨花呦!”
“忘不了,放心吧!”每回母親都笑盈盈地答應著。
我把飯盒放在柜臺邊的小桌上,說:“姥姥,吃飯吧。”
“還是三姑娘想著姥姥哦!”姥姥扭頭逗我一笑,進里屋洗手去了。
我拿起墻邊的小板凳來到店門口坐下,看著四平街上熙熙攘攘的熱鬧景況。
忽然,大街的東邊傳來一陣摩托車的馬達聲,逛街的人群呼啦一下閃到了大街的兩側。馬達聲由遠及近,日本憲兵和警察開著摩托車出現(xiàn)在大街上,距離旗袍店不遠處停下摩托車,開始在街上抓人,有的憲兵和警察在挨家挨戶敲砸門板,四平街上頓時一片嘈雜聲、哭喊聲。
“媽——”我拎起小凳跑回店里,母親見狀,快步到門口往外看了看,隨即轉回身來。
“媽,警察和憲兵在抓人!”母親機警地說道。
姥姥看看母親說:“不管他們,坐下嘮嗑?!?br />
母親回到姥姥的對面坐下。這時,一陣“跨、跨、跨”的皮靴聲傳進屋來,緊接著幾道刺刀的寒光在門前閃了閃,四五個端著長槍的警察和憲兵出現(xiàn)在了門口。
“誰是掌柜的?”一個歪鼻子警察走進店里大聲喝道。
母親趕忙迎了上去,“老總,太君,里邊請!”
“呦西,都是女人??!”歪鼻子眨巴著一雙鼠眼,往四周瞅了一下,“公署有令,一家派一個人到皇城警察署開會!違者格殺勿論!”
“蘭菊,你照顧好三姑娘,我去!”姥姥說著站起身來。
“不!媽,你和三姑娘看家,我去!”母親語氣很堅定,說完轉身就往外走去。
“呦西!開路!”一個日本憲兵晃動著刺刀陰深深地吼道。
“媽,我不讓你去!”我掙脫了姥姥的手,姥姥又把我拽住了。
“三姑娘,聽姥姥的話?!蹦赣H走到門口回頭看了看姥姥和我,然后走出了旗袍店,那幾個警察和憲兵瘋狗般地跟了出去。
我和姥姥跑到了門口,看到的是母親被押走的背影,“姥姥,我要媽媽!”我哭喊著。
姥姥把我領回屋里,我不停地哭喊著“我要媽媽”,不知過了多久,我哭累就睡著了。
睡夢中我聽到耳邊有人在說話,我猛地睜開眼睛,見自己正躺在店里的小炕上,燈光下姥姥和一個年輕姑娘正坐在炕邊小聲說話。
“大嬸,蘭菊姐被捕了,據(jù)可靠情報,她并沒暴露真實身份。敵人滿街抓人是為了補充小石橋附近軍服廠里的勞工,組織上會想法營救蘭菊姐的?!蹦俏还媚镎f道。
“齊云,雖然蘭菊被捕了,請組織上放心,有我在,這個聯(lián)絡站就一定會堅持開展工作的!”姥姥說道。
組織?聯(lián)絡站?我的腦袋里瞬間閃出一連串的問號,不過一想到媽媽不能和我在一起了,我的眼淚又一次涌了出來。
姥姥給我擦著眼淚,安慰道:“別哭了,這是你齊云阿姨,和你媽媽一樣的人?!?br />
我從炕上坐了起來,叫了聲“齊云阿姨好!”
齊云阿姨拉起我的手說:“別怕,有我們在,就一定能把你媽媽救出來!”
二
母親被捕以后我輟學了,我和姥姥吃住都在旗袍店里。
一天晚上月色皎潔,我和姥姥坐在炕上嘮著嗑。
“三姑娘,姥姥給你講個故事?!?br />
“好啊,姥姥!”我高興地擁到姥姥的懷里。
“老早老早以前啊,在長白山腳下有個小山村,村里有個姑娘要出嫁了,可是沒有嫁妝,她家窮??!”姥姥靠著炕琴柜繪聲繪色地講著。“后來呀,這姑娘就自己紡線織布,布織好了,她就拿著剪子和尺縫制了窗簾、幔簾、枕頂、荷包等好多東西,然后她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用幾根細小的鋼針穿上紅、黃、藍、白等顏色的絲線,再用這些針線在那些裁制好的物件上來回穿刺。她憑著自己的想象,在布上繡出了好多好看的圖案?!?br />
“姥姥,她都繡啥了?”我睜大眼睛看著月光下的姥姥。
“她繡出了鮮花、飛鳥、山水、房屋、家畜,好多好多呢!”
“這姑娘手可真巧?。 蔽屹潎@著。
姥姥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fā),說:“是?。∵@姑娘出嫁的時候,鄉(xiāng)親們看著她的這些嫁妝嘖嘖贊賞,好羨慕啊!后來十里八村的姑娘們都跟著她學這手藝,再后來這手藝就在咱關東這地兒就傳開了?!?br />
“姥姥,這是啥手藝?。俊?br />
“這手藝啊,就是咱滿族人流傳下來的刺繡,也叫扎花、繡花?!?br />
“姥姥,我也要學刺繡!”
“好啊,姥姥教你,這里的學問大著呢!”
轉眼兩年過去了,母親還沒有回來,漸漸地我跟著姥姥學會了刺繡。
齊云阿姨偶爾會來旗袍店,有時她教我讀書寫字,有時她和姥姥悄悄研究一些她們的事情。每當這時,我都會坐在門口,邊刺繡邊給她們望風。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我的母親。
有一回我趁姥姥讓我出去買針線的空擋兒,偷偷跑到小石橋附近,我想找到齊云阿姨說的那個軍服廠看看媽媽,可是我轉悠了老半天,也沒找到。我擔心姥姥著急,便趕緊往回走去。
快到旗袍店門口的時候,迎面晃蕩過來幾個警察。
“小姑娘,站?。∧愀墒裁慈チ??”我抬頭一看,正是那個抓走我母親的歪鼻子。
我沒理他,繞開這群“黑狗”繼續(xù)往前走,“呦呵,挺倔??!”歪鼻子說著過來要拽我。這時盼我心切的姥姥急三火四地跑了過來,“你去哪玩兒去了?快回家!”姥姥拉著我的手就往店里走。
“老太太,別急呀!”歪鼻子伸出胳膊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你閨女昨晚給皇軍送軍服趁機逃跑了,你把她藏哪啦?”
“她被你們抓走了,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姥姥牽著我的手冷冷地答道。
“我看你是不識好歹,進去搜!”歪鼻子手一揮,幾個警察一路小跑沖進了店里。
姥姥摟著我站在店外,過了好一會兒,這群“黑狗”才出來,他們抱著厚厚的幾摞綾絲綢緞詭笑著走了。
姥姥領著我走進店里,眼前一片狼藉,柜臺倒了,桌子翻了,尺折了,布料散落一地……
“姥姥,他們把咱們的好面料都給搶走了?!?br />
姥姥深嘆了一口氣,說:“唉,這是一群紅了眼的惡狗!”
三
夏天走了,草枯黃了,一場蒙蒙細雨飄落在午后的奉陽古城。
這會兒一個芊芊淑女走到旗袍店的門口,她手撐油紙傘,身著青布旗袍,她那雙杏核眼含著微笑親切地看著姥姥,說:“大嬸,我有幾塊布要刺繡。”
“進屋說吧。”姥姥讓著來人。
待那姑娘進屋收起雨傘,我定神一看,原來是齊云阿姨,原來她化裝了。
姥姥插好了門,和齊云阿姨坐到小桌邊,我給齊云阿姨端來一杯熱水。
“大嬸,好消息!”齊云阿姨臉上的笑靨似鮮花一樣俏美,“蘭菊姐獲救了!”
“是嘛,這真是天大的好事?。 崩牙寻盐覔н^來,眼里霎時溢滿了淚水。
“不過蘭菊姐在荒郊野嶺奔波了一個多月,身體很虛弱,組織上考慮到你們的實際情況,已把她轉移到撫順清原去了,那里的黨組織會細心照料她的,您放心吧!”
我拉起齊云阿姨的手,仿佛拉著的就是我母親的手一樣,說:“齊云阿姨,你真好!”
送走齊云阿姨,姥姥領我回到了小井字街附近的四合院。母親被抓后,我們好長時間沒回這里了。
走進院門,幾個孩子正在院里玩耍,他們是住這院的日本人的孩子。見姥姥和我進來,一個花蝴蝶似的女孩兒跑到我跟前問道:“文姝,你怎么不去上學啦?”
文姝是我的名字,跑過來的這個女孩兒是我上學時的同班同學,她叫村上英子。
“我跟姥姥學刺繡做旗袍啦!”我松開姥姥的手往前挪了兩步。
上學時村上英子跟我說過她是孤兒,她是跟著舅舅來到奉陽的,她舅舅是關東軍奉陽陸軍總醫(yī)院的大夫。
“你可真好看!”村上英子打量著我身上的旗袍夸道,“給我也做一件,可以嗎?我給你們錢!”她仰臉看著姥姥。
“可以??!”姥姥低頭看著村上英子笑著說道:“錢就不要了,咱們是鄰居,你和文姝又是好朋友?!?br />
“那多不好意思??!”村上英子紅著小臉兒說道。
姥姥拍了拍村上英子的肩膀,說:“來,進屋子里,我給你量下尺寸!”
我拉上村上英子的手,跟在姥姥的身后說:“到時候你的旗袍做好了,我給你繡花?!?br />
“謝謝你,文姝!”村上英子沖我微笑著點著頭。
沒幾天村上英子的旗袍做好了,我在旗袍的胸襟上繡了幾朵格?;?。那天下午姥姥領著我們來到鐘樓附近的金城照相館,我和村上英子照了一張合影。
這張照片洗出來后,姥姥又把它放大了,鑲嵌在鏡框里,掛在了旗袍店的墻上。
姥姥告訴我:“村上英子和關東軍不一樣,她是你的同學,關東軍是殺害咱中國人的惡魔!”
我點了點頭。
四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告無條件投降,奉陽內外一片歡騰。
這天上午,我和姥姥加入到抗戰(zhàn)勝利大游行的隊伍中,正向慈恩寺方向前進,驀然間看見齊云阿姨站在街旁向我招著手,我忙拉著姥姥來到她的跟前。
“大嬸,文姝,你們看這是誰?”齊云阿姨笑著把一位身著旗袍的女士讓到我們面前。
“啊,媽媽!”我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一下子撲進母親的懷抱里。
“蘭菊!”
“媽媽!
“三姑娘!”
我們三輩人緊緊地擁抱著,臉上都流淌著幸福的眼淚……
“三姑娘,你長大啦,都快趕上媽媽高了?。 蹦赣H驚喜中仔細端詳著我,然后又轉向姥姥,說:“媽媽,這些年您受苦了,我好想您??!”
齊云阿姨看著我們,擦拭著眼角的淚珠,說:“大嬸,蘭菊姐,我們回家嘮吧。”
“好的,好的,我們回家!”姥姥的眼里忽閃著喜悅的淚花說道。
回到家里,母親告訴我們,她在清原養(yǎng)好身體后就加入了抗聯(lián)東山小分隊。
“媽,還有一件事,我聯(lián)系到文姝她爸啦!他現(xiàn)在在抗聯(lián)北滿軍分區(qū)帶隊伍,你的兩個外孫女幾年前去了蘇聯(lián),現(xiàn)在她們姐倆在莫斯科讀書,都很好。”
“太好啦!”姥姥激動地說。
“咣當——”窗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動。
母親和齊云阿姨迅速抽出挎包里的手槍沖向窗口,她倆貼住墻根,側耳聽著窗外的動靜。
母親向齊云阿姨揮了揮手,倆人隨即返回來,輕輕推開了屋門,藏到門口屏風的后面,注視著院里的動靜。
姥姥和我站在屋門里向外望著。忽然,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從院子西南角的一張破桌子后面悄悄地伸出來。
“齊云!危險!”姥姥猛地推開屋門撲了過去,桌后的槍響了,殷紅的鮮血浸染了姥姥的胸膛。
母親抬手扣動扳機,“啪——啪——”兩槍,那桌后隨即傳出兩聲慘叫,緊接著“撲通”一聲,就沒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