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的舊木箱里，還放著一卷她自織的老粗布。
　　 現(xiàn)在，土制的老粗布已淡出了我們的生活，衣帽鞋襪、被子床單都不再使用粗布。織粗布用的那一套形狀各異的工具，也早已家家失傳，不見了蹤跡。即使有人保存著拿出來，現(xiàn)在的兒孫們也沒有一個人認得了。
　　 因為少年時曾經(jīng)參與過這種勞動，所以對老粗布的制作過程我是記憶深刻的。這個過程是非常繁瑣和艱辛的。把一蕊蕊棉花經(jīng)過許多道工序織成布，做成衣服被褥，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尚驚奇于王道婆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并贊嘆這偉大發(fā)明的不凡功績。
　　 我家是個大家庭，吃飯穿衣的人多，事實上家家都是如此。生活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人人都累，尤其是女人，除了上工掙工分外，一家人的吃飯穿衣可是個大問題。所以，女人在出嫁前，必須先學(xué)會洗衣做飯、織布紡花，而且后者很重要。
　　 春夏秋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親不分晝夜，把一架紡車攪得團團轉(zhuǎn)。早晨我們在嗡嗡的紡花聲中醒來，晨光熹微中看見母親趁孩子未醒在夜起早紡花；晚上，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那架嗡嗡作響的紡花車要攪到很晚很晚。
　　 母親紡出的線細密均勻，紡成的線穗躺在竹筐里，像一個個白生生的小胖娃娃，大小、形狀一模一樣，惹人喜愛。
　　 紡線可是個技術(shù)活。在紡花車前面放一個用高粱葉編成的蒲團，盤腿坐上去，右手輕輕搖動紡車，左手輕拈預(yù)先搓好的棉絮條，輕輕地均勻地往后抽線。手揚得高，線就抽得長，你才有可能紡得快。在母親的指導(dǎo)下，我十三四歲就學(xué)會了紡花，可就是沒耐心坐不長久，紡一會就跑掉了。況且由于心浮氣躁，往往把線紡得粗細不均，亂七八糟。
　　 母親起早貪黑地紡花，還要抽出時間來給我們縫補衣服。她需要紡一個冬天的棉花，才能夠在來年春天織出一些粗布給全家人做衣服被子。
　　 從紡線到開始織布，中間經(jīng)過了多少道工序我是記不清楚了，所使用的那些工具也只記得形狀，有些已經(jīng)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了。那些方言名字在字典里也找不到合適的文字，況且不見實物，用語言也難以描繪出它們的形狀。
　　 這其中最麻煩的一道工序便是經(jīng)線上繒，這也是我能幫上忙的事情。
　　 經(jīng)線至少要有三個人，哥哥姐姐都不在家，母親常把隔壁的三奶叫過來幫忙。我和三奶分別坐在院子的各一邊，面前地上楔著幾個木橛；院子中間架著竹竿，竹竿上綁縛有許多光滑的圓環(huán)，竹竿下放著一溜線絡(luò)子。絡(luò)子上的一根根棉線穿過圓環(huán)攏在母親手里，她跑得快，絡(luò)子上的棉線就轉(zhuǎn)得快。母親在院子中間來來回回的跑著，她把手中的棉線遞給我，讓我掛在木橛上，再攏著線跑向那一邊，把棉線交給三奶，讓她也掛在木橛上。年輕時的母親，腳步匆匆，不知疲倦，一刻也不休息，雖然我不知道她跑了多少個來來回回，但是從她淌滿汗水的臉上，我知道她跑了好遠好遠的路。
　　 然后，可能就該給棉線上色了。要想織花布，必須先給一部分棉線上色。把棉線浸在一個大鍋里，加熱煮沸一會，撈出來晾干，就該上繒了。
　　 上繒是要把一根根棉線分別穿過兩個竹制繒片，并梳理得一根也不紊亂，然后才能上織布機織布。
　　 小時候最喜歡看母親坐在織布機上織布了。母親雙腳踩動踏板，一上一下，機頭后面的兩個繒片上下交錯，母親一只手將帶著緯線的梭子從機頭前張開的兩層經(jīng)線中穿過，另一只手在這邊接住，騰出的那只手順勢往身邊拉動機頭，這樣手腳配合，來往穿梭，布就織成了。
　　 母親不分白天黑夜地織，那個時候沒有電燈，織布機旁邊燃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還不能離得太近，太近會把棉線熏黑，織成的布就不好看了。哐當哐當?shù)目棽紮C聲，從此定格在我永遠的記憶里。
　　 母親織的布不但花色漂亮，而且質(zhì)地精細，制成床單，躺上去非常柔軟舒適；縫成衣裳，穿在身上，既吸汗透氣又美觀大方，特別讓人羨慕。那時候親戚鄰居，誰家娶媳婦嫁閨女，母親都樂意幫助織幾匹圖案精美的老粗布，把新娘子或新郎官一家人都高興。
　　 我們兄妹五人都是穿著母親織的老粗布長大的。哥哥姐姐結(jié)婚出嫁使用的花布也都是母親早就織好準備著的?？墒呛髞砀鞣N各樣的珍貴布料進入了人們的生活，老粗布漸漸地沒人用也沒人織了。那架包含著母親辛勞，承載著全家人四季衣服和床上用品的織布機，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墒悄赣H織的老粗布尚在，每年夏天，母親都要拿出來翻曬幾遍。有時還說，放著吧，將來用它套一床棉被，冬天貼身蓋不涼，比買的布料暖和。一年一年過去了，也沒有用到它。母親已沒有能力再用它縫衣套被。但是我永遠不會把它扔掉！看著它，我不會忘記那段艱苦的歲月，不會忘記母親的辛勞。老粗布的經(jīng)緯線中，凝聚著母親的汗水，和對兒女對家人的慈愛和關(guān)切。
　　 我懷念老粗布。雖然我們現(xiàn)在穿的用的布料越來越高檔時尚，但是，卻總也找不回當年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