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缸(散文)
父親從陳爐鎮(zhèn)買回來兩個水缸后,家里就不用天天挑著鐵皮水桶擔(dān)水了,只要閑時把水缸裝滿,再在水桶中存一擔(dān)水就可以了。
另一個水缸一直閑置著,但不到半年光景就派上了用場。入秋,天氣開始逐漸變涼,房子后面地里的白菜、蘿卜和雪里蕻就要收回來。洗干凈,晾去一些水分,用刀切了,揉些鹽進去,放在缸里,一層層擺放整齊。地里的蘿卜挖出來后,父親會順便在地里挖一個直徑一米多深的坑,然后把那些長得光溜的蘿卜用刀切去葉子,頭朝下很整齊地碼放在土坑里,然后挑來一擔(dān)清水倒進去。等坑里的水逐漸滲入消失,用土將坑填上,地面上略隆起,算是標(biāo)記。這一切勞作,都由父母二人完成,我年幼,不能幫忙,只能在一旁好奇地觀看。蘿卜為何頭朝下?為何要在坑里加水?為何不先吃好蘿卜?這一堆無法明白的問題,我當(dāng)天就問了,可父親卻說,哪有這些發(fā)問,長大就明白了。剩下的蘿卜不是長得個頭小就是被地蛆啃食過,但不能扔掉,全部挑回家。缸里腌制的咸蘿卜其實就是這不好的蘿卜。好蘿卜需要等過年時才能用,撬開上面一層凍土,把土坑里的蘿卜挖出來。因為上面覆蓋了很厚的土,下面的蘿卜不會受凍,取出的蘿卜依然水靈,吃起來很爽口,沒有了蘿卜原先的沖辣勁。從土坑里挖蘿卜要小心,稍一碰撞,蘿卜就會裂開長長的縫隙。父親說,這就是加水的作用。蘿卜為啥要頭朝下,始終是個謎。我長大后問父親,他說,老輩人這種弄法,我也這樣照著做,我也知不道為啥要把蘿卜頭朝下……
雪一下,世界一片潔白,田間地里什么蔬菜都沒有了,不像現(xiàn)在有大棚,一年四季都有蔬菜供給。這一缸腌制的咸菜,便是一家人一個冬季的蔬菜了。咸菜是不能多吃的,因為太咸,多吃了會上火,最常看到的是人的嘴角潰爛現(xiàn)象。那個年代,冬天除了能買到一些大白菜和豆腐外,也沒有別的啥,可家家日子過地得都挺順溜,啥毛病都沒有,很難看到胖人的出現(xiàn),一旦聽說誰患了癌癥,稀罕得不行。不像現(xiàn)在,這病那病的,到處都是癌癥患者,到處都是胖子。
腌菜的缸是很潔凈的,尤其是容不得一絲一毫的油膩,否則,這一缸咸菜吃不到來年開春就開始壞了。從開始發(fā)酸,再到最上面的咸菜長出白色的菌類,這就是腐爛的先兆。即便是把這層白色的東西全部取出扔掉,過不了多久還會長出。為了避免咸菜壞掉,會在咸菜缸里專門放一雙干凈筷子,取咸菜時專用,預(yù)防用蘸了油的筷子。
那個年代,家家的日子都過得很清貧,可清貧沒能讓鄰里間的關(guān)系疏遠,反而相處得愈發(fā)融合了,就像早春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暖的。娃就是娃,年齡碎,相互間打捶斗毆不是稀罕事,只要打得不是很嚴(yán)重,隨他們打去,大人們是不會說啥的。雙方家的大人都知道,要不了多會,這些娃還會聚在一起,玩的開心高興,親的跟一個人似的。有了這種理解,鄰里間的關(guān)系不會因孩子間的打鬧受到絲毫影響。不像現(xiàn)在的大人溺愛娃,為孩子間一丁點不愉快的小事就氣沖心頭,謾罵吵鬧,甚至動了拳腳。
咸菜缸平時是放在屋外院子里的,不能受熱,熱了,咸菜不易久存。冬天特冷的時候,咸菜缸要挪進屋里一段時日,免得把缸凍裂縫。
咸菜只在過年的那幾天沒有人吃。人的嘴很挑剔,魚肉才吃了沒幾日,便覺得膩了,過了初五,就會想咸菜。于是從缸中取了咸菜盛在盤中,切些蔥花在上面,再撒上辣椒面,燒點熱油潑上,拌勻即可食之。
喝玉米糊糊,就著咸菜吃,可以說味道最好。不過玉米糊糊一定要熬稠點,喝一口,碗邊會留下一個坑,能用筷子剜起一疙瘩的,太稀,就不好了。過年吃多了油膩的東西,一旦吃點咸菜,爽口得很,感覺比肉下飯還利索。父親說這是窮命的表現(xiàn)。過年那幾日,母親不允許飯桌上擺放咸菜,理由其實很簡單,是怕鄰居們看到,說大過年還吃咸菜。這類不太好聽的話雖無惡意,母親是不想臉面上無光亮,失了面子。
有個四川女人和我家做鄰居,年齡略大母親幾歲,人很好,她家腌菜的缸比我家的要大很多,足能大一倍。她屋里人口多,菜也就腌得多。只因她嫁給當(dāng)?shù)厝?,?dāng)?shù)厝税迅捉小爱Y”,時間久了,她也把缸叫甕了。她把從四川老家腌菜的方法帶到這里,經(jīng)她手腌制的菜,總是比我們住的那一帶所有人家腌制的菜都好吃。每年春天,她都會把自己腌制的菜送給鄰居一些,嘗嘗鮮,同時也展示一下自個的手藝,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夸贊。后來我才知道,她家甕里的菜不是腌制的,而是有一種獨特的制作方法,叫泡菜,怪不得好吃。
大人們心中也很明白,咸菜是不能多吃的,但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在盤子里盡量少放點。
大凡春天一過,幾乎家家的咸菜都所剩不多。雖然新鮮蔬菜還沒有下來,但很多能吃的野菜已經(jīng)可以在田間地頭山坡麥田里挖到了,如白蒿(茵陳)、蒲公英、薺薺菜等,咸菜也只是三五天偶爾吃一半次。一旦咸菜缸空了,就要早早地刷洗干凈,裝滿水,用水慢慢拔出缸內(nèi)存留的異味,好等秋天腌咸菜時再用。
缸,甕,因地域方言不同,叫的名字也不同。
用于民間的缸,外觀粗獷,質(zhì)地比較粗糙,里外均有釉,大都作為容器使用,不能用來當(dāng)擺設(shè)以示展其美觀。正是因其樸素?zé)o華麗之美,價格便宜,才使得它能走入眾多普通百姓之家。一個缸,就是一個家庭的縮影;一個甕,體現(xiàn)了一家人的生活。缸,看似是一個固體,其實它是流動的液體,流動在每個家庭,也流動在男人和女人的生活中。
缸,不管是用來盛水,還是腌制咸菜,在以家庭為細胞的社會中,如今正逐漸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在記憶中淡忘。缸的消失,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能被現(xiàn)代人留下的是另一種質(zhì)地細膩,外觀精美的物件,擺放在屋里顯眼之處,供人們?nèi)ビ^賞,失去了作為容器的價值。
家里腌制咸菜的缸,在我高中畢業(yè)那年的冬天,因家里有了別的事未能及時挪回屋里,終于被凍爛了。第二年開春,家里吃的咸菜大都是街坊鄰居和那個四川大娘送來的。屋里沒了腌咸菜的容器,以后也就不腌咸菜了,好在以后的冬天有一些大棚蔬菜上市。
現(xiàn)在想起四川大娘制做的泡菜,嘴里就會有口水想流出來。如今,偶爾想吃咸菜了,就會去超市里買點回來,吃個新鮮,但味道遠不如四川大娘制作的味道好。
一缸水養(yǎng)育了一個家庭,一缸腌菜,融入了春夏秋冬。
2019.5.1夜印臺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