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脫軌(短篇小說)
白天走,黑夜來。黑夜到了城市這兒,就變了味,不再單純的黑。人為制造的光亮,像夜里云堆里的星光,躲躲藏藏,忽隱忽現(xiàn)。
有些人從家里走出來,去到那些個叫飯店的屋子里,和不同家庭的人聚在同一張餐桌上。
政法路靠城的東段,是條小街,十號,楊家大排檔,3號包廂,偉偉在這里喝酒,連他在內(nèi),八人。水果泡制酒,五十多度的白酒,被果子吸了酒精,成了中度高的酒。原本說好的,兩杯就可以。三兩的杯,兩杯六兩,偉偉覺得夠了自個兒量的八分,足夠了。喝著喝著,有幾個不肯停息了,喝嘛就喝高興來,否則還來喝個屁酒啊,不如在家吃點(diǎn)梅干菜好了。七說八說,偉偉又倒上一杯喝,喝完就過量了。興子頭上,都不肯息了,叫上兩箱啤酒,繼續(xù)喝。就有小子提議,猜猜拳助助興,一個禮拜拳定輸贏,輸了干一杯,不會拳的,那就剪刀石頭布,喊頂懂怕。來就來唄,誰怕誰,一人坐莊,打一圈,再下一個坐莊,打一圈……
素素茶室,今晚就一個小包廂,兩男兩女。男人要的是龍井,女人要的是茉莉花茶。老習(xí)慣,一份茶配兩個小點(diǎn)心,小青豆,紅薯片。盛點(diǎn)心的碟子很小,比小吃店醮醬用的那種大不了多少,嘴巴大的一張嘴能吞一碟。不能重樣,素素又配上山楂片、爆米花、南瓜籽、蘭花豆、貓耳朵、面須。
素素一直坐在吧臺里。吧臺離門很近,長桿兒腿一大步的距離。吧臺做得很精致,半弧形,內(nèi)陷。陷阱內(nèi)剛好可容一人坐著。素素坐在臺里,埋著頭,外人一開門,僅見吧臺不見人。素素一抬頭,眼睛的高度剛好躍過臺面,正好與來人一個照面。臺面底下三十公分處,是桌面,底下是柜,抽屜。桌面上可以擺茶杯、賬本、手機(jī)什么的。大部分時間素素都是低著頭劃弄手機(jī),QQ群、微信群里看看熱鬧,偶爾搭上幾句。再翻翻朋友圈,點(diǎn)幾個贊,無趣了就打開百度看新聞看視頻看抖音。其間給客人添過兩次水。
其實還有一個人在,他在一號小包廂,就在素素的小靠椅后面。
他幾乎天天來,一來就是一大串人,魚貫而入,占居最好最大的五號包廂。后來素素知道,和他一道來的,都是他同事。一般時四、五個,有時七、八個,人比較固定,就是這批人。這批人有個特點(diǎn),都不會酒,興許有幾個會一點(diǎn)兒,但不愛。他們都愛打牌,有時打紅五,有時雙扣,來錢。打上兩三個小時,厭了,就換成扭扭。茶是要給他們泡的,不用好茶,炒青就可以了,他們并不愛喝茶,只是用來解渴而已。雙扣紅五時,不太鬧,那也是為了照顧茶室里其他客人。紅五雙扣,只能是一、二個人嘮嘮叨叨,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爭吵,間或一兩聲手背摔在茶幾上,啪啪響。這些,其他包廂客人還能忍受。
包廂都是木板隔層的,隔音郊果不好。到個十點(diǎn)多,真正的客人差不多都走了,他們就換成扭扭了。錢一張張往茶幾中間遞,遞著遞著就成一堆了,贏者雙臂一抱,把一堆錢就掃到了自己面前,輸?shù)娜税⊙桨∵椎睾?,萬分惋惜。在外邊的素素聽起來,就是突然轟一陣響,一窩綠蒼蠅突然受了驚似的。一般玩到十二點(diǎn)中左右也就差不多了,該回家的就回。
但今天非常特別。他今天來的還挺早。就他一個人。進(jìn)了門,說,給我泡杯茶來,就進(jìn)了吧臺后面的小包廂。素素見他臉色寡情寡淡的,就沒問他什么。素素自作主張給他泡了杯毛尖,點(diǎn)心也給了。男人進(jìn)了包廂,顧自玩手機(jī),不再搭理素素。素素不知道他的真名,但知道人家叫他叫什么。人家都喊他豆芽。豆芽人緣關(guān)系不錯。嗓音大。一般的時候一進(jìn)門他就開始喊,招呼人到那個最大的包廂,替素素幫人泡茶。
今晚素素給豆芽添了三次茶水。大概一個鐘頭左右添一次。豆芽什么話都不說,素素也什么話都不問。豆芽呢,一直在玩著手機(jī)。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算了算了,散了散了,大家就散了,各奔東西。誰也不管誰回哪里去。
偉偉出了楊家排檔,幾十步,出政法路,到正大街。家在東邊,他卻往西走。他突然想,素素這個時候在干什么呢,我去看看。平常他怕走路,但是喝了酒他就怕坐車了,怕車顛,怕吃到風(fēng)。他步行去素素那個茶館,不怕遠(yuǎn),不怕累,沒有時間概念,這是喝了酒,酒發(fā)揮的作用。素素那個茶館是在一個很偏的一個弄堂里,這個弄堂沒名沒姓。
偉偉走到這個弄堂口,沒有直接進(jìn),在口子上晃蕩了幾個來回。
素素對他說,我這輩子,只對你一個人好,絕對不會有第二個了,永遠(yuǎn),一直到死。說這話的時候,素素正靠著偉偉的光左膀子。她仰著頭,能看清楚偉偉的下巴那兒。偉偉的下巴比較尖,胡茬像剛割過的芒草茬,戳在肉泥里。她還伸出左手摸了摸,有輕微的唰唰聲,像趟過草叢。她無法看清他的五官,他在想什么呢?
聽素素說出這樣的話,那剎間,他心如泉涌,他差點(diǎn)下決心,要告訴素素:我馬上告訴王英,和她離了,我要和你過日子。這股沖動像高潮,來得激烈,消退的也快。怎么跟王英說?說我們沒有感情了分了吧?騙鬼吧,有兒有女才說這樣的話,當(dāng)初生兒育女時干嘛去了?于是,他,什么話都沒有說出口。
那是好多個早晨中平平常常的一次。這時他想,她那么說會不會是那次性愛過程的一部分呢,就如性前戲一樣。真正她的情況,誰知道呢。
想知道素素此刻在做什么,又不能讓素素發(fā)現(xiàn)自己暗察她。他想到窗戶。素素茶室,只有一個窗戶。茶色在一棟樓的最底層。穿過弄堂,會經(jīng)過茶室的大門。不進(jìn)弄堂,視角無法觸到大門。門,融在樓墻里,一抹平。要上這棟樓的正樓梯,有兩條道。一條道要進(jìn)小區(qū)大門,七拐八彎,要繞過好多棟樓,直到小區(qū)的最里邊,遠(yuǎn)。一條較近,就是直接進(jìn)有“素素茶室”這條弄堂,穿過,右拐,再右拐,往回走幾步,茶室的后門處,就是上摟處。后門在里邊是用幾根木條釘死的,偉偉當(dāng)然知道。偉偉進(jìn)過茶室N次了,里邊的角角落落,他非常熟悉。偉偉選擇了進(jìn)弄堂,動作像只偷偷靠近獵物準(zhǔn)備發(fā)起突然襲擊的貓。茶室關(guān)著的木門底層和地面,有一道薄薄的空隙,有點(diǎn)光從里邊漏出來,漫不經(jīng)心地照著地面,像一只瞌睡中的眼,似睡非睡,似睜非睜。有人跟前一閃而過,那只眼只是一個恍惚,如舊。
后門和茶室唯一的窗戶,一步之遙。那窗戶離地半米左右,形狀似豎起的長方形,寬五十公分左右,高,大概一米左右。窗戶正對著樓梯的第四第五級,之間距離不過兩米,許是為辟諱什么,貼著樓梯砌了一道墻,墻很薄,單磚疊砌。這樣便形成一條窄弄。
這塊地兒沒燈,所有的亮光都無法照顧到這里。
他側(cè)著身子,往窄弄里移。不知道踩著了什么,嘁嘁喳喳響,本能地停止動作,靜等了會兒才挪動。
此刻他站在窗口前,身體幾乎擋住了整個窗口。他知道這個窗戶是封死的,玻璃上刷了一層白色,類似漆的東西。這層白色阻止光線。
偉偉從來沒有在晚上在素素店里住過。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早晨。他會在五點(diǎn)鐘就起床。他會對王英說:討厭,我們單位一定得非得讓我們提前到崗,事情太多,搞的八點(diǎn)鐘的班,偏讓我們提前一個多小時到。那有這樣的,但頭兒說了,也只好這樣了,誰讓我們要吃飯呢。
偉偉到單位需要近40分鐘,但在途中需要經(jīng)過素素茶店那個地區(qū)。騎車到一半,拐個彎,幾分鐘就到了素素插門口了。
她仿佛每次隨時在等著他,只要他一敲門,不出三分鐘,準(zhǔn)開門。
偉偉喜歡素素穿白色的睡衣,睡衣很垂很薄,身體便輪廓分明,像那太陽落山的地方,躺臥著的山峰,一下子就挑起他身體內(nèi)的一根弦。像夏天的雷陣雨,雷聲響,雨點(diǎn)大,時間短,一陣就過去了。然后他就離開去單位。時間總能掐好。素素總說你可不可以晚上來?你可不可以陪我整個晚上,我最需要的是晚上啊。不行!我怎么回去交代呢,我有什么理由在外面過夜?只要你幫我想得出十全十美的理由,能夠說服我家里,有個交代,那我也巴不得天天在你這里過夜。
是不是想不出辦法?
他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就這樣。素素也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就這樣,這狀況,維持了近兩年。
窗戶里面其實是茶室的廁所,蹲坑,往深兩步,往寬一步就是廁所的面積。他提上褲子時轉(zhuǎn)身沖水時,習(xí)慣往窗口瞧,的確,不可能看的到外面??墒乾F(xiàn)在,他卻有發(fā)現(xiàn)。玻璃中央有一個缺口呢,像是里邊脫了塊漆,不規(guī)則形狀。他把眼睛貼近了那個斑點(diǎn),朝里面瞧,晤,像是穿過一個山洞,前面豁然開朗。廁所門是開著的,廁所和外面走路的通道,是連著一條線的,通道和大門又是連成一條線的。此刻,大門是關(guān)著的,通道上沒有出現(xiàn)過人。他覺得自己像獨(dú)眼龍,一眼睜一眼閉,特別不適應(yīng),盯著里面的那只眼睛沒多久就感覺特別累。盯久了,受不了。他不得不緊盯一陣,休息一陣,閉目養(yǎng)神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素素出現(xiàn)了,她徑直走進(jìn)1號包廂,過了十幾分鐘,素素才出來,轉(zhuǎn)到吧臺的位置。幾分鐘后,她手里拿著什么東西,又進(jìn)了1號包。1號包箱肯定有人。是誰呢。要知道,素素一般不進(jìn)包廂,除非客人叫東西。
突然樓房的拐彎處,有腳步聲。他連忙蹲了下來。聽聲音是一男一女。他們對著話,什么糊啊杠啊,好像是剛麻將結(jié)束。那兩人上樓,咚咚咚,咚咚咚,辨聲音,到四樓,到五樓,開門的咔嚓聲,然后聲音就消失了。
回過神來,他又瞇著獨(dú)眼往里瞧:一個男人的背景,正離開廁所。男人,男人,有男人!那男人進(jìn)了1號包。
這背影怎么那么熟悉?小個子,夾克,奔頭,這不是豆芽嗎?他那些同事呢?他等了好久,就是沒見著他的同事出現(xiàn)。
素素又進(jìn)了1號包廂,而且,就不再出來了。
豆芽和他的同事,平常都在大包廂的,今天他卻在小包,那,那他一個人?他怎么還在?他想做什么?這時偉偉才想起來看時間。掏出手機(jī)一看,嚇一跳,都快凌晨一點(diǎn)了。奇怪家里那個都沒打電話來,難道,還在外面賭根本就沒回家?一般賭局前半場,半夜十二點(diǎn)前應(yīng)該結(jié)束的呀,凌晨開始的,是后半場了,要到早晨六點(diǎn)前結(jié)束。她白天不用上班了?哦哦哦,今天好像周末了,她可以繼續(xù)下半場,她經(jīng)常這么做。怎么那么涼?像是突然打開了冰箱門,他忍不住打噤。天上原本有些稀稀拉拉的星顆粒,更少了,躲進(jìn)了旮旯。有水霧,如飄揚(yáng)著的薄紗,丟掉魂似地到處漫游,有些就晃悠悠進(jìn)入了城市的森林,繞來繞去,把自個兒真丟了。是毛毛雨,飄浮,驅(qū)散了熱度,散下滴滴涼。偉偉感覺到了。那窗玻璃漏光的一孔,忽兒暗了暗,又亮了,又暗了。他貼上眼睛,沒錯,衛(wèi)生間有人,是素素,白底小藍(lán)點(diǎn)的睡衣睡褲。她離開衛(wèi)生間了。
他心臟跳動加速,加猛,砰砰砰,像寂靜的夜晚,無人的山野突然的敲門聲。過道上的燈,黑了。她竟然把這盞燈也關(guān)了,她什么意思?他再也看不見什么,里面黑暗,偶爾閃過一絲絲昏黃的亮,很弱,弱到他懷疑那根本不是光,而是幻覺產(chǎn)生的影子。
不能,不能讓什么事發(fā)生,絕對不能。他出窄堂,繞過西墻角,直走幾步,再繞過南墻角,往東緊走幾步。他抬手就拍,哐哐哐……哐哐哐,他喊;開門,開門。
他這時的耳朵,像伸進(jìn)了門里去,在過道上來來回回巡邏。
沒動靜,竟然沒動靜。他繼續(xù)拍,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誰呀,半夜這么吵?不知是幾樓幾號人家把問話扔下了來。
滾!他把話扔了回去,那誰,誰就沒敢多話了。
有排浪嘩嘩嘩響,像江潮頭,從身體深處涌來涌來,涌到腦門子,像拍上岸,呼呼響,他抬腿,有個聲音很響亮,我躥你個稀巴爛。話沒有從他嘴巴子里肚出來,悶在肚子里吶,像悶在缸里,嗡嗡響。腳蹬出去了,蹬了個空,原來是門開了。素素說,我聽見就馬上來開門了,你這么急干嘛呀!
他不答話,把素素旁邊一扒拉就往里走。他故意腳步踉踉蹌蹌,扯粗噪子喊,喝酒,喝酒,喝個過癮。
啊喲喂,你怎么又喝這么多酒啦!素素說,都幾點(diǎn)啦,還喝啊?
喝,酒嘛水嘛喝嘛,喝死——拉拉倒。他用肩撞開二號包廂,跌了進(jìn)去。一進(jìn)包廂,他那軟塌塌的身子,一抖,挺硬了,醉眼迷漓的眼神,突然就精神了。就等。素素一進(jìn)來,他就抓住她手臂,一腳把門踢上,往身后一拉,人就一個踉蹌,跌向靠墻的沙發(fā),就在將要撲面時,她借手臂往沙發(fā)靠背上一撐,翻身,扭腰,調(diào)節(jié)雙腳,仰著跌到布沙發(fā)上。素素很吃驚:你,你,你這是……我,我怎么了?
我倒是問你,你在干什么?他把話含在嘴里,聽起來像是腹術(shù)語。他還顧忌著1號包廂的人。
包廂里燈沒有打開,沒有窗戶,通道燈已關(guān),借不到任何光線。素素說:我沒做什么。
哼,沒做什么,你當(dāng)我是豬什么都不知道嗎?……你在他包廂里不出來做什么了?啊,做什么了?還穿著睡衣。
沒、沒、真沒做啥,他說心情不好,要我陪他聊聊天,就這樣,真沒做啥!素素說得很小聲,像是解釋給自己聽。
就聊聊天?穿睡衣一男一女,騙鬼去吧!他朝素素的方向跨了一大步,伸胳膊,伸直,攤開手掌。手掌離黑暗中的黑影很近,手掌一彈,打在臉上。再說沒做啥?
小說意象用得特精致。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tuán)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