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凡】夜續(xù)(征文.散文)
“我從來沒有見過成讓,你相信嗎?”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搖晃著手中的紅酒杯,以肘關(guān)節(jié)為支點,反復地,看著杯壁上的透明液體一滴滴地緩慢流淌,匯聚,晃動,再匯聚。黑夜尚遠。
“你已經(jīng)重復很多次了,醒醒吧,煩不煩?”那嬌嗲之聲是屬于我們兩個女人間的對話,只有她,才會相信我真的沒有見過成讓。是的,每次說這句話的時候,仿佛是在提醒自己,我是真的沒有見過成讓,亦或者成讓究竟有沒有參與過我的日子?我一直不太確定。
一直地,我都不知道成讓到底有沒有來過我的世界!
可我一直堅定地認為,成讓確實來過我的世界,至少,他在我的青春期里成就了唯一的悸動??伤L什么樣?我竟然完全不知道,連一個輪廓都勾勒不出來,可我知道,在電波里,只要他咳嗽一聲,嘆口氣,我便能知曉是不是他,還能準確地揣測出他當時的情緒。成讓說過,他什么也瞞不住我??伤€是成功地將自己隱藏了起來,到現(xiàn)在,十一年了,我一直沒有找到,連電波里都沒有了他的蹤跡??晌乙廊槐A糁畛醯碾娫捥柎a,沒有備忘錄,可所有與之有關(guān)的關(guān)于數(shù)字的任何東西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或許,善忘真的是一件好事,這樣,我便不會在這樣的夜里守候,守候著獨守于成讓的電波。
十七年的時光會帶給一個人怎樣的改變?我也特別想知道,這樣,我便能再一次地揣測成讓此刻的心情,此刻的生活?;蛟S,也不會有太多改變,比如我,對于養(yǎng)成的習慣始終不能改變,我習慣了在電波里對成讓撒嬌,習慣了佯裝生氣,習慣了對他撒謊,告訴他,我又生病了!只是現(xiàn)在,哪怕我真生病了,卻再也找不到一個媒介,能將這個消息反應(yīng)給成讓。他收不到了,或許,是我發(fā)不出去。
認識成讓緣于我撥錯的一通電話,我才一開口,他便在電話里笑得前仰后合。當然,這是我從他的話語里揣測出來的。
“你,你,你,打錯,錯了。”緊接著,又是一陣哄笑。
“呵呵,好?!?br />
我從來不避諱這個話題,對,我有語言障礙。我相信,沒有人能戳穿我的鎧甲,至少,在外人面前我根本不在乎。用我媽的話來說,我就是油鹽不進的人,怎么說都改變不了。是啊,反正都糾正不了,為什么還要去費那心思呢?
就是這樣相識的,我在廣東,他在河北,他屬于0314,我屬于0757。不,他只是暫時在河北落腳,他屬于四川。
我想:我們并未曾愛過,青春期的孩子,是不懂愛的。我還是一個孩子,成讓也是。我是被中考拋棄后混跡于人群中的千萬分之一,而成讓,締屬在河北的橄欖綠。而我們每天通話,顯然,這只是一種習慣,一個用了兩年時間形成的習慣。
成讓在電話里說,哨所對面的山上長滿了楓樹,遠遠望去,火紅火紅的。于是,我告訴成讓,自己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因為在青春的字典里,紅楓葉代表永遠,當然,說這句話的時候,只是閑聊的一部分,因為每天兩個小時的通話讓我們早已將彼此從小到大的生活逐一匯報了很多遍。而成讓,從山腳走到山頂,用他的話說,其實滿山只有黃葉。
“以前真的不知道,原來沒有紅楓葉的,至少我沒看見,突然就有些失望了?!边@是成讓的原話,當然,對于我來說,那一個個蓋著三角郵戳的信件從北方到達南方之后,是否有紅楓葉已經(jīng)不重要了,除了干枯,我并未見過任何顏色。
成讓說他去了西藏,這已經(jīng)是兩年之后的事了。他說,脫下了那身橄欖綠,便能隨時給我打電話了。當然,他說得很輕松,以此掩蓋他離開又一種已經(jīng)習慣了的生活的失落,而這,就是一個過程,習慣,都能被更改,而唯一沒有改變的,便是從未間斷過一天的電話。成讓說他習慣了,我也習慣了。
他說西藏的日光太毒,我便笑說自己要去布達拉廣場感受陽光。他笑我沒有見識,還說我可以去三亞,因為三亞離我更近。
“好啊,我要攢錢去三亞,去看海,我沒有見過海。”
“你身在廣東,居然告訴我要去三亞看海?!背勺屧陔娫捓镄α耍竦谝淮涡υ捨乙粯?,但是已經(jīng)沒有了前仰后合,我說過,我對他的聲音很熟悉,輕易地,便能揣測他聲音背后的樣子,而他也說過,我說得都沒錯。我們都一樣,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孩子,對,我始終覺得我們還是孩子,離情愛太遠。
“誰說在廣東就一定見過海,你不是四川的嗎?難道,四川人都在家養(yǎng)熊貓?”
這是我用來懟成讓的話,而他,是接不上的話的。于是便笑,笑著說給我唱歌。當然,這也是一種習慣,在他心情好的時候,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成讓會一首一首地接著唱,直到我說困了。所以,我們的談話更多是屬于夜。成讓戲謔我是睡神,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只有成讓敢這樣說我。
我記得,成讓是在我們相識后的第四年去了三亞,我二十,他二十一。成讓還說,三亞離我很近,他可以找機會來看我,我笑著。
“我才不要見你呢。”
我想: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肯定藏著萬千嬌羞。我只是在電話里重復要去三亞看海,成讓便慫恿我,說給我定機票。而我終究只是說說,成讓還是在夜里給我打電話,只有那時候,我們才能閑下來,周圍都是寂靜的,才能根據(jù)語速更清晰地感知彼此的存在。繼續(xù)地,是夜,也是屬于我和成讓的空間。
“聽好哦,仔細聽哦?!背勺尩穆曇艉荜柟猓盟茝奈绰牭竭^他有一絲疲憊。
“?。 ?br />
我聽到了海浪。成讓笑得很歡,他說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地方,心里便想,如果他站在海水里,或許可以通過電波讓我感受到海。他的想法得逞了,我佯裝生氣,叫他趕緊上岸,因為我不僅聽到了波濤,還聽到了海風。成讓對我直播著那晚的海浪,忘記了涌起了多少次,總之,那晚我落淚了。驚覺,我們認識居然很久了。我說,我一定要見他,他說好,想去三亞了就告訴他,我只需要帶上自己,什么也不用準備。
只是,我終究沒有去過三亞,也不知道他曾站在哪片沙灘。連猜測,都無從下手。于是,成讓又回到了四川,在我們相識的第六年里。我想:我們都長大了,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了。成讓也是這樣說的。
“你等著,我?guī)銇硭拇葱茇??!?br />
“怎么,四川人都在家養(yǎng)熊貓?”我還是拿這句話懟成讓,只是,語氣里再也沒有了強硬的態(tài)度,突然覺得,我開始等著成讓了,等他兌現(xiàn)自己的話,帶我去布達拉宮感受陽光,帶我去三亞聽海,帶我去哨所對面的那片山上搜尋紅楓葉……成讓也說,紅楓葉代表永遠,我們或許能踩著那些厚厚的黃葉,仰頭接住片片的紅楓葉。我們便在電話里笑,笑著笑著我便哭了,成讓依舊像青春期那般慌亂,給我唱《軍中綠花》,然后我便開始笑,隔著電波,像個傻子。
六年了,在電話里,我們說了六年的話。我一直想象著成讓待過的地方,從河北到西藏,從三亞到四川,我都說自己想去?;蛟S,我自己也沒有明確想去的地方,只是成讓說出來我便好奇了,或許,更多的吸引我去的念頭便是因為成讓??晌伊晳T了撒謊,在每次成讓說來看我的時候,我都說自己不見他。這個謊,到現(xiàn)在為止,說了十七年。
再也想不起來突然失去成讓的消息我有多恐慌。習慣是一顆毒瘤,我度過了很多個無法安睡的夜,才剛?cè)胨?,便猛然驚醒,我聽見了獨屬于成讓的來電鈴聲??墒牵謾C屏幕安靜得如同一個個的夜。而我之所以如此恐慌,是因為我知道成讓在四川,在那片生養(yǎng)他的土地。至于我們失聯(lián)的時間:五月十二日。成讓前一天還在電話里說過,他要帶我去四川看熊貓,戲謔,那是他們家養(yǎng)的。
我像福爾摩斯一般,從他的QQ空間訪客一個個的過濾,逐一添加好友,通過,詢問。我相信,一種感知,我們是不會失聯(lián)的。只是,撒謊的對象換成了成讓,“椰風海韻”說,成讓走了,他是成讓的鄰居,親眼見過了那場毀滅性的災難,極其恐慌,哪怕曾經(jīng)在部隊參與過救援工作的成讓,也沒能躲開。
不,成讓在躲我!
忘了自己經(jīng)過了多少個渾渾噩噩的夜,總之,我還是在夜里醒著,循環(huán)播放《軍中綠花》,然后錄下自己的聲音,單曲循環(huán)。除了床頭一片片過塑的楓葉,我竟然找不到一點成讓存在過的蛛絲馬跡。不,還有一盒子,蓋著三角郵戳的信封,和成讓那些憋足的字跡。
我想起了什么,成讓說過,那片山上沒有紅楓葉,他沒有找到代表永遠的紅楓葉,所以,他沒有找到我想要的“永遠”。
我只是想象著哨所的橄欖綠,想象著布達拉廣場的陽光,想象著三亞的海浪,還有,被四川“圈養(yǎng)”的大熊貓,這一切都在成讓的話中,我從來就無緣得見,或許,我根本不想見,也可能,我害怕得見??傊?,與之成讓有關(guān)的一切,我終究什么都沒有見過。
“我從來沒有見過成讓。”
忘了自己重復過多少次這句話,總之,我沒有見過成讓。只是習慣仍在延續(xù),我習慣了聽著獨屬于成讓的鈴聲醒來,正如一個個獨自醒來的夜,沒有電話,沒有成讓的聲音。存在的,只是一個連著一個的夢,有關(guān)于一切的夢,卻沒有成讓?;蛟S,成讓本身便是我的一個夢,一場關(guān)于青春期的夢。
昨夜,做了一個特別的夢。夢見我獨自在江邊行走,有騰起的團霧飄蕩,放眼望去,江中屹立著一座高聳入云的島。清澈的江水在緩慢地流淌著,靜謐,悠遠,仿佛周圍的一切都是一副畫。而我突然聽到了成讓的聲音,從島上飄來,好似在那座島的最頂端,我并未聽清楚他在說什么,可我分明聽到了成讓的歡笑。于是我上了那座島,沿著那條崎嶇的小路而上。幾近垂直的階梯讓我無法站立,我只能手腳并用地往上爬,可成讓的聲音卻不見了。我雙腿打顫,渾身大汗,又小心翼翼地折回了江邊。然我還是沿著江邊行走,除了我,再也未曾得見一個人影。驀然發(fā)現(xiàn),江邊竟然有一處極其狹窄之處,我輕易地便去到了江的對面。依然是一條向上攀爬的小路,卻不是先前那般死寂,有金色的夕陽包裹著山峰,我再次聽到了成讓在山頂說話,聲音很響亮,笑聲,就如我初次聽到的那般爽朗。我突然覺得腳邊輕快了許多。
只是那半山腰竟好似一個三角形的頂點,我就站在那突兀之處,望見山頂是一座廟宇,許多歡歌笑語,而成讓,卻在下山的一端。他好像在對我笑,沒有稱呼,卻分明是在對我說話。
“你去看看吧,我已經(jīng)去過了,先走了?!?br />
他言語輕快,好似對萍水相逢的驢友打招呼,說完,轉(zhuǎn)身而去。我一句話都沒有接上,就站在那突兀之處,突然有恐慌襲來,即刻從那仿佛坐了許多的深遠的夢里醒來。一切如昨。
只是,我竟然沒有了夢里的慌張,就是那樣清晰的一個夢,我突然便知曉了成讓的存在。原來,我一直在追隨他的步伐,或許他見過我了,來過了我的夢里,只是我們屬于兩個世界,我看不見他,而他把我留在這里,是為了讓我繼續(xù)看那未知的世界……
“人說,林深時見鹿,海藍時見鯨,夢醒時見你”,而我,卻是夢里時見你,夢醒時夜續(xù)。這是許多年來的習慣,可我卻未曾見過你,正如我堅信你一直存在。
我還在回味著那個夢,仿佛那六年的時光一樣漫長,貫穿著整個青春期的夢。這是第N個夜,我實在無從記起,只是,夜,依然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