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清風(fēng)書卷(散文)
2017年3月4日,星期二,農(nóng)歷3月初8,這一天是仲春與暮春之交的清明節(jié)。在這個傳統(tǒng)的重大春祭節(jié)日,我?guī)ьI(lǐng)兒孫們驅(qū)車來到位于老家豁牙山下的父母墓地,舉行一次隆重的祭祀活動,在慎終追遠中,弘揚孝道親情、喚醒家族記憶,告慰考妣之靈。
孩子們從車上搬出來一張桌子,在擺好的六個盤子里整齊地碼放好時鮮果品,點燃香燭,焚化紙錢。我們祖孫三代齊刷刷地跪在桌前,虔誠地希望那繚繞的香煙傳遞信息于虛空法界,感通十方三寶加持。
少頃,我打開一個厚厚的包裹,將幾冊書卷恭恭敬敬地擺放在祭桌上。
北方的清明節(jié)并不如詩中所寫的那樣“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梨花風(fēng)起正清明”。雖然氣溫回升很快,但忽冷忽熱,乍暖還寒,降水稀少,干燥多風(fēng),是一年中沙塵天氣較多的時段?;硌郎奖臼抢贤妥筮叾垵勇鲿r期沖擊形成的大沙坨子,平原上勁厲的西北風(fēng)長年穿行,硬是把這座沙山撕開了一個口子,所以,老鄉(xiāng)都叫它豁牙山。這天雖然風(fēng)不是很大,但還是從山口傳過來,不絕如縷,光顧到墳前,并與微微的地氣混合著在供桌前后打著旋兒,輕輕地反復(fù)地翻動著桌上的詩文集、書畫集以及孫子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
這個環(huán)節(jié)孩子們事先并不知道,所以都很詫異,這正是我的用心所在。準備借此把他們的爺爺、我爹的一些關(guān)于書的故事講給他們聽。
爹一個字都不認識,但是特別喜愛書,從骨子里對讀書人有一種特殊的崇敬。
爺爺一家原來居住在一個叫做“天津字兒”的小屯子,給地主家扛活。有一年,一同給地主耪青(地主的雇工)的一個伙計的兒子要結(jié)婚,但差女方家五斗(每斗50斤)黃豆給不上,孩子的事辦不了。和地主家舉借幾次都沒成,便請求爺爺給擔(dān)保一下。爺爺一家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以山東人的俠腸仗義一口答應(yīng)下來,并在牛皮文書上畫了押。沒想到不久耪青的伙計得急病撒手人寰,秋后地主家就向爺爺要這筆賬,數(shù)目是五石(石:dàn容量單位,10斗等于1石)。原來,他們在文書上做了手腳,把五“斗”寫成了五“石”,整整是原來的十倍。爺爺不識字,又畫了押,難逃干系,一股急火得了霍亂癥,沒幾天也一命嗚呼。當(dāng)時已經(jīng)二十歲的爹感覺到,一個字兒要了兩條人命,這“字兒”力量頭兒也太大了!
禍不單行,沒過多長時間,爹被日偽當(dāng)局抓去“緊急就勞”(勞工的一種)。受盡折磨,僥幸回來后不久,地主保長(相當(dāng)于村長)又以五石黃豆的事為茬口,讓爹再出一次“勤勞奉仕”(日偽當(dāng)局征集勞動力的方式之一),五石黃豆就一筆勾銷。父親再次被抓,大爺、叔叔們連夜從泰來縣天京字兒屯逃到朱家坎(現(xiàn)龍江縣)荒無人煙的西北溝。等父親逃回來,發(fā)現(xiàn)家沒有了,千辛萬苦輾轉(zhuǎn)來到西北溝,被一個字害得家破人亡的一家總算得以團聚。
新中國成立后,爹總是積極響應(yīng)黨的號召,堅定不移地跟黨走。他入了黨,擔(dān)任生產(chǎn)大隊黨支部委員和生產(chǎn)隊長。
1956年,爹把我送到小學(xué)讀書。放學(xué)后,他看著花花綠綠的課本,眼睛立刻放出光來,捧在胸前仔細地端詳著,一遍一遍地用他那粗糙的手摩挲著。往往翻到?jīng)]有插圖的那頁,還要倒過來欣賞一番。晚上,在洋油燈下,他用那雙攥鋤頭把的滿是老繭的手,很細心地用母親做衣服活兒用的剪子把白天在供銷社買的黃紙裁開,再用鐵錐子穿好眼兒,引進線繩,結(jié)結(jié)實實地釘成32開的小本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裝進我的書包里。有時候,我的課本兒邊沿卷曲了,他就用燒熱的烙鐵小心翼翼地熨燙平整,再把飯桌子翻過來壓在上面一晚上,課本就又規(guī)整如初了。???
一個月后,我認識了不少字,他每天都要求我把白天學(xué)到的字讀給他聽。他是那樣的專注,那樣的聚精會神,仿佛在欣賞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這時,他的意識里,似乎整個世界都凝固了,只有我讀字的聲音。我從山石田土,大小多少,一直給他讀到毛主席的“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這句話對于小學(xué)生來說挺長,讀完我想松口氣兒,突然看見爹好像哭了。我眼盯盯地看著他,他都沒覺得。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好意思地擦了一下眼角,若有所思地問我:“你們還沒學(xué)到‘黃豆’嗎?你認識‘斗’和‘石’嗎?”
1962年,我考上了初中。有一天,爹把房后的一顆老榆樹鋸倒了,并找來大隊木匠鋪的師傅把樹干破成板子,做了一個長方形的箱子,還配上了一把又黑又亮的“鐵牛”牌鎖頭。我問爹這個箱子做什么用?爹開心地笑著說:給你用啊,給你裝書??!天啊,家里什么家具都沒有,費這么大成本、周折的箱子竟然是專門給我的,這未免太奢侈了吧!
1965年,我考上了泰來一中高中。入學(xué)那天,爹挑著一副擔(dān)子,一頭是我的被褥,一頭就是這只榆木書箱,送我到10里外的公社乘坐公共汽車。一路上,他不停地擦著汗水,不停地向在路兩旁勞作的社員打招呼,總不忘告訴人們一句:小子考上高中了!因為全公社就考上我一個,爹很是自豪。
從初中到高中,我給爹讀過很多書。爹聽過我讀的毛澤東、朱德的故事,聽我講過高玉寶、林沖、楊子榮、江姐……每次爹都要感慨一句,這書可真是寶貝?。?br />
在全部聽完我讀給他的《暴風(fēng)驟雨》后,爹說:我才明白為什么當(dāng)了一輩子睜眼瞎,為什么當(dāng)了14年亡國奴……
一次,爹喝了點兒酒,和我講了“天津字兒”、“五斗黃豆”“五石黃豆”、牛皮文書、“緊急就勞”、“勤勞奉仕”、“西北溝”的故事。
1980年,爹天年到了。彌留之際,他用力睜開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說:“你讀了這些書,能寫書嗎?”我當(dāng)時愣住了:爹都要走了,還苦心孤詣、念念不忘讀書、寫書,滿腦子都還是書、書……我怎么回答他呢?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落在爹的枕頭上。過了好一會兒,我看著他老人家的眼睛,努力地點了點頭!
我長跪在父母墳頭:爹,書——寫出來了!
豁牙山的清風(fēng),一縷一縷地吹過來,輕輕翻弄著供桌上的書頁。我對孩子們說:“那是你們的爺爺在撫摸那些書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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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老師對輕舞的支持,祝創(chuàng)作愉快!精彩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