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那年丁香】牛根兒(小說)
一
我上高中那年,一天傍晚,我在家吃晚飯時,母親忽然告訴我,牛根兒死了。他是溺水死的,溺死在村北龍山下的那個“溪水潭”里。
牛根兒咋在一個小水潭里溺死?簡直不可思議!這究竟是咋回事?當時,我尋思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母親也說不清楚他的死因,她說:“究竟是啥事情誰能說得清呢?好像這事郭水兒曉得……”
第二天上午,我便去了“溪水潭”。
說是“溪水潭”,其實只不過是個水面只有十平米左右,由龍山上流下來的溪水長期沖刷而成的溪水池子。它天然而小巧,玲瓏而剔透,常年不歇地往村西的小河溝里流淌著山泉水。即便是河面封凍的冬天,它也不曾歇過。它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流淌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自打我記事以來,“溪水潭”也從未干涸過,在它的底部,也有個永遠也不停歇的泉眼,不斷地從地下冒出汩汩的泉水來。
這一潭清水,即是這山里活物們飲水的自然水源地,更是我與牛根兒,以及村里的小伙伴們夏天洗冷水澡、打水仗的地方,也是夏天村里大人們喜歡的“降溫池”。它不光水質(zhì)甘甜可口,水質(zhì)碧綠清澈,而且涼爽無比。在這一小片的水里,似乎一切都是透明的,透徹的,純凈得幾乎沒有絲毫的隱秘可言。因此,大人們一般都在沒人的情況下才會來此悄悄沐浴,尤其是附近村子里的女人。
我爺爺曾經(jīng)繪聲繪色地跟我說,這“溪水潭”,之所以幾千年都沒干過,其實是與遙遠的東海相連通的原因。那東海龍王“敖廣”,每每外出游山玩水,中途累了,便會在半空中按下云頭,落到這水潭邊歇腳,在這飲水解渴,洗刷風(fēng)塵。這山上出現(xiàn)的雷暴,便是“敖廣”來此處歇息的情景。不過,村里從沒人見過東海龍王“敖廣”的真正樣子,連他自己也沒見過。
牛根兒比我大幾歲,他爹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實漢子牛貴。當年,牛根兒他媽“鳳兒”有心臟病,生下牛根兒后,沒幾天就因為心臟病突然加重而撒手人寰。他娘死的那天,他爹抱著她娘的尸身痛哭了一場,后來還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為她下了葬。牛根兒他娘死后,他爹給他取名“牛根兒”,意思也很明顯,牛根兒是他老牛家唯一的命根兒。
巧的是,牛貴也是牛老爺子的老兒子。當初,牛根兒他爺爺家窮,生了四個孩子,牛貴最小,上頭都是女子,牛貴也是牛家的獨苗。幾個姐姐相繼遠嫁,牛貴爹媽又相繼病故,若不是鳳兒有心臟病,牛貴又老實肯干,他老丈人郭田福是絕不肯把如花似玉的閨鳳兒嫁給象他這樣的窩囊莊稼漢的!
自打鳳兒死后,雖然那時候牛貴家吃喝已不成問題,可身邊畢竟還有個比西瓜大點的孩子,附近的村民便沒人肯再把自己的黃花大閨女嫁給他了。牛貴心里明白得很,也不奢望,便也一直沒動過這心事,只一人帶著兒子牛根兒平靜地過日子。
聽母親說,牛根兒出生時就比別人孩子小一號,哭聲像貓叫似的。起初,他爹也并沒在意。隨著牛根兒一天天長大,他總感覺兒子不但學(xué)說話比別的孩子晚,連言行舉止都和別的孩子有些不一樣,似乎有些傻兮兮的。等牛根兒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紀,話還是說不囫圇。他爹這才有些急了,忙帶牛根兒上縣醫(yī)院看大夫。經(jīng)縣醫(yī)院兒科醫(yī)生檢查,才知道牛根兒有?。♂t(yī)生解釋說,倘若孕婦有先天性心臟病,在懷孕期間,胎兒在母親體里會時不時的出現(xiàn)缺氧,其結(jié)果就會導(dǎo)致胎兒在母體內(nèi)的發(fā)育不正常,這種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胎兒大腦神經(jīng)的發(fā)育方面,也就是會影響將來孩子的智力,嚴重的會造成小兒癡呆。幸好,牛根兒的情況還不太嚴重,但智力還是受到了一定影響的,智力和學(xué)習(xí)能力要比一般的孩子差一些。
縣醫(yī)院兒科大夫的話,猶如“晴天霹靂”般地再次重創(chuàng)了牛貴原本就已十分脆弱的內(nèi)心。他開始消沉下去,對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來,不斷用酒精來麻醉自己。果然,在牛根兒上學(xué)后,光一年級,他就上了好幾年,考試從來也沒及格過。我小學(xué)畢業(yè)時,他還在上一年級。再后來,就索性不上學(xué)了。咱村的隊長郭田富對牛貴說,讓牛根兒放村里的那條牛吧!省得他嚒事干,還闖禍。自此,牛根兒便成了村里的小牛倌,成了村里的“野孩子”,“傻孩子”。
牛根兒并非“旱鴨子”,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怎么會在這個小水潭里溺死了?我很疑惑。
以前,水潭比這還要大一些,深一些,就現(xiàn)在,差不多也有一人多深。水還是一如既往地好,還是那么藍,那么清澈。
我又回村找到了郭水兒。水丫頭比我大三四歲,那年就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是村里長得最標致的女孩,據(jù)說當年年底就要出嫁。
她見問,卻紅了臉,很不耐煩地沖著我嚷起來:“你好笑吧?這事咋問我呢?我咋知道?!”說完,一甩辮子,扭頭就進了他家的院子。
這時候,他爹郭田富正好從地里收工回來,聽了女兒的那句話,似乎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對我沒好氣的嚷道:“小山子,別聽人家瞎嚼舌頭根子!這事跟咱水丫頭嚒關(guān)系,回吧!”我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冒失,只得悻悻地離開了,腦子里卻又浮現(xiàn)出牛根兒黑瘦的樣子來。
回到家,我一聲不響地躺倒在床上,心里總覺得有些不自在,牛根兒的音容笑貌總是在腦子里揮之不去。父親從鎮(zhèn)上買了一袋子豆餅回來,見我沒一點精神頭,便撂下肩上的口袋,問道:“啥時候回學(xué)校???”
我翻了個身,沒精打采地回到道:“下午三點?!?br />
“要不要我騎車送你?”
“不用?!?br />
父親出去了,卻在堂屋里問母親道:“山子這是咋了?。俊?br />
只聽母親道:“自打曉得牛根兒不在了,就這樣子,不曉得是咋了?!?br />
父親嘆息了一聲,便出了堂屋,到院子里的井臺上打水洗手。
母親大聲道:“吃飯了!”
我一動也沒動,心里還想著牛根兒。母親再次喊道:“山子,出來吃飯了!吃了飯,你爹還有事呢!”
我只得起身,出了里屋,看著母親把飯菜盛到八仙桌上,不禁又想起有年夏天,牛根兒在咱家吃飯的場景……
二
那是在1987年的夏天,那天中午,天氣很熱,被太陽曬得像黑泥鰍似的牛根兒,騎在他那條黑得發(fā)亮、吃的圓圓滾滾的黑牛從咱家院門前走過,我見了忙對他喊道:“牛根兒,你咋這么早就回來嘞?”牛根兒放的牛,是咱村里僅剩的一頭黑牛。田里用牛的活不多,一般他九點多到村北的龍山去放,要到下午兩點才回村,中午只帶紅薯之類的東西填肚子,有時啥也沒得帶,只能餓肚子繼續(xù)放牛。那天,他回來得的確有些早。
牛根兒總是一副傻兮兮、樂呵呵的模樣,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我道:“呵呵呵……黑牛飽嘞,吃的稻子……呵呵呵!”
母親在旁聽了,忙驚問他道:“牛根兒,牛把誰家的稻子吃嘞?”
“呵呵呵……”他只顧傻笑。
“你爹又要抽你嘞!”母親警告他道。
“呵呵呵……”他還是笑。
母親看著他只穿著一條舊短褲,光著膀子,又黑又瘦,顯得更弱小了,便有些心疼地問道:“餓了沒?還沒吃飯吧?”
我知道他不放牛時,每日的中飯就是東家一頓、西家一餐這么打發(fā)的,他爹在外頭干零活,也顧不上他,同村的他外公也很少管。他這時候回去,他爹知道了肯定怪他不好好放牛,況且今兒牛還偷吃了不知道誰家的秧苗,更是不會原諒的過錯的,免不了又要被他爹一頓責罰,而他此時卻沒有一點點的危機感,便有些替他擔憂起來。
只聽母親命令道:“莫管!把牛拴了!來吃飯……”
“呵呵呵……”他顯然很餓了,很爽快地在咱院門前的一棵柳樹上拴了牛,歡喜雀躍著像小孩子似的跟我們進了院子。
吃飯時,母親再次問道:“牛吃了哪家的稻子嘞?”
上唇已長了胡須的牛根兒正埋頭大口地嚼著飯菜,他頭也不抬地囫圇著急忙答道:“是……是……”
母親忙笑道:“把嘴里都咽嘞再說!這娃子……”我看了忍不住只想笑。
他抬頭用力咀嚼了幾下,咽下嘴里的飯菜,嘴角上還沾著幾個飯米粒兒。他傻笑著道:“水……水……水溝邊……”
父親聽了,立即明白那是誰家的稻田,便立即地對母親道:“這下好嘞……”
母親顯然明白了父親話里的含義,也擔心起來,對牛根兒命令道:“快吃,吃完立即把牛牽到龍山上去!牽得越遠越好!”
我詫異道:“牛都吃飽了,干嘛還要牽到山上去?”
母親看著牛根兒憂慮地道:“牛吃的是陳家的稻子,那還了得?!吃誰家的稻子不好,咋就偏偏吃他家的?”
我也明白了母親的擔憂和用意。
父親對我小聲囑咐道:“你也快點吃,吃完了和牛根兒一起把牛牽走。”我懂父親的意思。
吃完飯,我和牛根兒把牛牽進了龍山,在“溪水潭”邊玩小時候最喜歡的“七子”游戲,還在水潭里洗冷水澡,捉田雞、摸石蟹,玩得不亦樂乎,直到傍晚才回家,卻因此忘了時間,耽誤了去學(xué)校的行程。后來,父親只得騎著自行車送我去校,并因此還被老師批評了一回。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得知,牛根兒的事還是東窗事發(fā)了,他父親牛貴給陳家賠了錢,他還是被他爹“教訓(xùn)”了一頓。
我后來想,牛根兒這事是斷然瞞不過去的。想來也很簡單,那一大片的秧苗只能是被牛糟蹋的,羊是不可能的,況且,稻田里的牛腳印就是最好的證據(jù),村里唯一的黑牛是牛根兒放的。再說,牛根兒根本不會撒謊。我和父母親當時還是把那事想簡單了。
牛根兒雖然反應(yīng)遲鈍,有些傻,卻心地善良,有時還挺勇敢的,也從不對人使壞心眼。
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冬天,天氣特別冷,村頭小河溝里結(jié)了厚厚的冰。我們幾個小伙伴也嚒事,便一起在冰面上溜著玩。
那天,牛根兒從牛棚里喂了牛草出來,便被我們的嬉鬧聲吸引了過來。他看著我們在冰面上嬉戲,只傻傻地站在岸上笑著看。
慶兒不過才十一二歲,見他穿的是硬底的棉鞋,想捉弄他一下,便朝他喊道:“牛根兒,下來,你看這多好玩啊!”
牛根兒果然上了當,樂呵呵地離了岸,小心翼翼地走上了冰面,卻一個沒留神滑倒了,在冰面上來了個“屁股墩”,我們都不免大笑起來。等他踉踉蹌蹌著剛爬起來后,慶兒卻在他身后又用力往前一推,牛根兒的身子便控制不住往河中間撲去,在河中央的冰面上又來了個“狗吃屎”,我們又大笑起來。牛根兒居然不曉得被我們捉弄,覺得真的挺有趣,也跟著我們一起傻笑。
慶兒覺得還不滿足,號召我們大家分散開來,一起在冰面上上下晃動,想以此來恐嚇一下牛根兒。我們四五個小伙伴便在他的號召下,一起開始用力晃動起來,突然,“啪”的一聲脆響,腳下傳來冰面破裂的聲音!我當時就嚇壞了,忙制止大家道:“別晃!快別晃了!要開裂了!”這時,站在河中央的牛根兒也聽到了冰面裂開的聲音,也意識到了危險,他的臉一下子變白了,頓時慌了手腳,卻不敢往岸上走。我忙對他叫道:“牛根兒,快過來!”
慶兒全然不顧危險已經(jīng)臨近,他一邊還在用力晃動,一邊滿不在乎地道:“嚒事,這冰厚著呢!”只顧一人“嗷嗷嗷”地晃動著身子。卻沒料到自己腳下又是“啪啪”的兩聲脆響!這下他忙停住了晃動,朝自己腳下看去……
我對他大喊道:“慶兒,別晃!慢慢地……慢慢地挪過來!”
慶兒的臉色比牛根兒的臉色更白,他驚慌失措地慢慢移動著腳步,試圖向岸邊靠近……忽然,“嘩啦”一聲,已裂開的冰面承受不住他的體重,一下子完全碎裂了,他“咕?!币宦?,落下了水。
我們嚇得大喊,卻紛紛往岸邊跑,只留下牛根兒一人嚇得蹲在了冰面上。慶兒在冰面下漸漸停止了掙扎,我們在岸上看得清清楚楚,一時都慌了手腳,年歲大的胡早兒爬上了岸,趕忙往村子里跑去了……
這時,牛根兒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幾下便爬到那個冰窟窿前,奮力用拳頭砸開冰面,伸手下水,一下子抓住了冰面下慶兒的頭發(fā),把他從冰面下提了上來,并一路把他往岸上拖。
我們幾個七手八腳地把已經(jīng)不省人事的慶兒拖上了岸,卻依然手足無措地發(fā)著懵,牛根兒卻自有主意似的,不管不顧地背起慶兒就往牛棚那兒跑。
牛根兒個雖不太高,比我們高不了多少,但他畢竟長我們好幾歲,有把子力氣。跑了一半路,不知怎么的,慶兒卻清醒了過來,張著嘴“哇哇”地很吐了幾口水。
這時,我們大伙懸著的心才落下來。沒多會兒,慶兒他爹媽和幾個村民先后趕來。事后,我們免不了被各家的大人又狠狠地教訓(xùn)一頓。這次,牛根兒不僅沒挨打,慶兒他爹反而還買了好多禮物送給了他爹牛貴。
現(xiàn)在想來,要不是牛根兒比我們力氣大,砸開冰面,也許慶兒那時候就沒了。不過在后來,慶兒一家對牛根兒也變了態(tài)度,再也沒有瞧不起他,聽母親說,慶兒家還常常留牛根兒在家吃飯呢。
三
牛根兒被打得最重的一次我見過,當時我很害怕,生怕他真的被他爹給打壞了。
記得那是我上初一那年的暑假。
那天天氣也很熱,渾身漆黑的牛根兒牽著黑牛在龍山上放完牛,在回村的路上,遇到了一頭鄰村跑來的母牛,那頭母牛的主人卻不知道去了哪兒。見了母牛,黑牛不知咋的就犯了病,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哞哞”地繞著那頭母牛轉(zhuǎn)圈兒。這黑牛平時就聽牛根兒的話,牛根兒有話也總是給它說。我很奇怪,牛根兒和人講話常常結(jié)巴,可他跟黑牛說話時,卻一點也不結(jié)巴。那天,這黑牛忽然就變了性情,一點也不聽牛根兒的話,硬是要往那頭母牛的后背上爬,怎么拉韁繩也拉不住它。牛根兒只得跟著它直打轉(zhuǎn),氣得一邊用樹條子狠命地抽它,一邊罵道:“死黑牛!死黑牛!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