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多雨。莞城初夏的雨，往往來得急，去得也快。
　　 孩子，北門街開始拆了！
　　 臨睡前，突然發(fā)現(xiàn)手機微信上有一條未讀信息，是媽媽發(fā)來的。我一看，簡直瘋掉了！
　　 不可能的！這怎么可能呢？
　　 北門街，媽媽，您說的是位于湖口縣城大中路，靠近石鐘山腳下的那個北門街嗎？
　　 媽媽，我常年在外面打工，前幾年，您每隔一段時間，就在電話里告訴我說，湖口縣政府的辦公大樓又重建了，建得比原來更高大更氣派更豪華；又有五家高新技術工廠，正式落戶銀沙灣工業(yè)園了；聯(lián)霸超市又開了分店，生意紅火得不得了；山東火鍋店在換了五個老板之后，總算又重新開張了；隔壁五樓的那位三十八歲的宅男，三天前總算當上了新郎官……
　　 媽媽，請您不要騙我，北門街真的要開始拆了嗎？
　　 媽媽，您不要怪我，我是連續(xù)三天沒有給您打電話，因為最近我手頭正在忙一個策劃案，每晚都加班到凌晨三點多。您每次告訴我湖口老家的事情，我都樂意聽，并且知道湖口眼下正在建設最美沿江岸線，打造湖口樣板。我因家鄉(xiāng)經(jīng)濟的每一次騰飛而高興，我更為家鄉(xiāng)面貌日新月異的變化而自豪，我慶幸，我是一名土生土長的湖口人！記得小時候，我曾問過奶奶，湖口這名字是怎么得來的呢？奶奶說，因為過去的湖口人都很窮，只能吃在嘴里，穿在身上，一生一世難求溫飽，勉強糊口而已。小小年紀的我當時聽了，心里有過一陣莫名的難過。
　　 媽媽，您還記得吧，小時候，更確切地說，是在我四歲之前，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北門街”三個字，我就會莫名其妙地哭。
　　 我每回哭得渾天黑地，如果沒有世界上最甜最甜的糖果，是絕對止不住我的哭聲的。長大以后，當您在外人面前說起我的這段“光榮”歷史時，我曾多次問過您原因。您說，我怎么知道你小小年紀到底是在哭什么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嘴饞，想吃糖唄。不對，不對，如果僅僅是因為嘴饞，我可以直接問您要糖啊，會不會是因為小時候我在北門街，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特別的事，比如受到過驚嚇呢？
　　 聽我這么一說，您倒想起一件事來。三歲那年秋天，我突然得了一場怪病，一直高燒不止，打針吃藥全不見效。信佛的奶奶便請來一個年邁的瞎子幫我算命。瞎子扳著十根竹筍般削瘦的手指頭，擺弄了半天，突然大聲說，北門街有一座洋教堂，千萬不要讓孩子接近那棟房子，長大了也不行，否則……瞎子后面的話沒有說完，也沒有收錢就走了。奶奶手心里攢著一張很舊的五角紙幣，顛著三寸金蓮般的小足追出門外，而我則“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瞎子說的話，除了我奶奶之外，包括我的父母、姑姑，連同我本人在內(nèi)，都是不信的。在我的記憶里，那座古教堂雖然位于我家租的房子附近，但一直是鎖著門的，并且被高高的院墻圍起來，看上去陰森森的，猶如古裝電視劇里皇宮內(nèi)的冷宮。如果小時候有人告訴我，那里面鎖著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紅頭發(fā)綠眼睛的洋教士，我或許會信以為真。
　　 媽媽，從小我也聽姑姑說過，自從我六歲上小學以后，只要有人在我面前一提起“北門街”三個字，我便會笑，對么？
　　 俗話說，笑比哭好，因此我想，小時候我的笑，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但是，十八歲以后的我，一直在思索這樣一個問題：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北門街為何會成為湖口縣城遠近聞名的、最繁華的一條商業(yè)街道呢？
　　 北門街，只是一條寬不足一米、長不足五百米的窄窄的街道，從南走到北，全程不過十分鐘。它的北邊，緊緊連著湖口最大的北門菜市場，菜市場的前身，正是湖口四大古城門之一的通濟門的舊址，古時的人只要出了通濟門，就到了城外的水運碼頭。
　　 北門街的地面上，鋪著古人留下來的、有著幾百年歷史的不規(guī)則的小石塊，與湖口縣城另一條老街回瀾門的石板路極為相似。雖然走上去有些高低不平，但人們一想到自己腳底下踩著的，是祖先們留給我們的道路時，心中頓生出一種崇敬或感恩的情感。石板路的兩邊，一律建有低矮的木石結構的二層騎樓式樓房，以前上下兩層都是住家的，后來逐漸發(fā)展為樓下是鋪面，樓上是住戶。行人從大中路的北門街入口進去，感覺是走進了一個花花綠綠、光怪陸離的商業(yè)圈。近四十年來，包括湖口街上的本土居民、湖口各鄉(xiāng)各鎮(zhèn)的人、還有與湖口交界鄰近的安徽匯口、湖北黃梅的商人，都紛紛前來這里進貨或購物。其中來往最頻繁的，當然要數(shù)湖口各鄉(xiāng)鎮(zhèn)的居民們，尤其是女人們，她們常常是在各自的村子里還未挪動腳步，嘴上不免先要在鄰里面前炫耀一番，“妹子，我要去縣里的北門街了，你有沒有什么需要我順路捎帶的？”
　　 北門街的商品之所以受大眾歡迎，我想除了貨真價實，品種齊全之外，最主要的恐怕是貨主們良好的服務態(tài)度了。哪怕你只買一根繡花針，足足挑了半個時辰，老板也會笑呵呵地站在一旁恭候著，絕對沒有半句怨言。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前，湖口三里街大市場一帶還是農(nóng)田或住戶，湖口縣城最繁華的街道就是大中路，商業(yè)圈幾乎全部集中在石鐘山附近，當時除了石鐘商場、湖口商場、一百商場、供銷貿(mào)易中心、東門商場、百貨大樓等幾家國營商場之外，稱得上最有名氣的便民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只有北門街。
　　 在北門街，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大到電視機自行車，小到針頭線腦，甚至于天堂用品如花圈、冥紙等，都可以買得到。每當逢年過節(jié)，北門街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大家肩上扛的、手里提的、腰里纏的、背包里藏的，除了吃的，還是吃的。記得那一年是農(nóng)歷八月十四的傍晚，放學回家的我被擠在人群里，悶得喘不過氣來，我只顧著雙手緊緊摟著胸前的書包，防止課本丟失，不料由于新買的回力牌運動鞋的一只鞋帶沒有系緊，回到家時我發(fā)現(xiàn)只剩右腳一只鞋。后來我和媽媽打著手電筒，從南到北來來回回找了三遍，左右不見鞋的蹤影。從此以后我也學乖了，只要北門街的人一多，我便繞道從東門商場再經(jīng)過菜市場的大門回家。
　　 大人們節(jié)日里的搶購或忙碌，當然與我們無關。在和我同齡的小伙伴們眼里，最關心看重的，莫過于吃的和玩的了。在我的印象中，北門街經(jīng)常有沿街叫賣的芝麻甜餅和冰糖葫蘆外，在距我家不到三十步之遙的一家玩具店里，還可以買到各種形狀的神奇糖果，還有會哭會笑會唱歌的洋娃娃，至于那些能吹出大大泡泡的泡泡糖，早就被我們拋在腦后了。對了，聽奶奶說過，在靠近菜市場的那一頭，有一間北門街上最大的房子，解放后成了副食品公司的倉庫，它的前身曾經(jīng)是太平天國的軍火倉庫；還有那座小時候令我多次受到驚嚇的古教堂，據(jù)說是清朝光緒年間洋人留下來的建筑。僅此兩點，就足以說明有著“江湖鎖鑰”之稱的湖口，歷來成為兵家必爭之地，更是鄱陽湖沿岸聞名的漁米之鄉(xiāng)。
　　 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原有的計劃經(jīng)濟逐步向市場經(jīng)濟轉型。湖口縣城內(nèi)商業(yè)和供銷系統(tǒng)的部分職工下崗以后，膽子大的人果斷地在北門街租下或大或小的門面，開始嘗試自主經(jīng)營，當起了小老板；也有人則選擇背井離鄉(xiāng)，跑到廣東、福建或上海等地打工去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那些在他鄉(xiāng)打工的人依然還是原地踏步混個溫飽，而那些當年在北門街堅守下來的商人，生意則如滾雪球般越做越大，搖身一變成了大老板，個個早已賺得盤滿缽滿了。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北門街正是湖口一部分大老板創(chuàng)業(yè)發(fā)家致富的風水寶地。
　　 孩子，北門街開始拆了！
　　 媽媽的話，我當然相信。只是，從個人情感上說，我是不忍心看到北門街在我的視野中一夜消失化為廢墟的，畢竟我們家當年為了我能在縣城勝利小學（現(xiàn)在改為第一小學）讀書，在北門街租房住了整整十六年零四個月。我的小學、初中、高中時代，還有大學四年的每年寒暑假，我們一家人都是在北門街度過的。
　　 我記住了飄在北門街上空的每一朵白云，我熟悉北門街住戶屋頂上的每一縷炊煙，我能分辨出北門街商鋪每位老板不同方言的叫賣聲，我更懂得父母為了撫養(yǎng)我長大成人而付出的萬般艱辛……我成長過程中的每一步腳印，幾乎遍布北門街的每寸土地，它們與每棟房子屋頂上的一塊塊具有幾百年歷史的磚瓦一道，共同見證了北門街的榮辱興衰。
　　 古語有云：不破不立。欣聞湖口縣榮獲2018年度全省工業(yè)高質量發(fā)展先進縣，湖口縣政府今年又對境內(nèi)24公里的沿江岸線，因地制宜地進行規(guī)劃提升。湖口北門街這條狹小的商業(yè)圈已經(jīng)光榮地功成身退了。它的拆，它的破，正是為了立，正是為了配合老城舊貌換新顏的規(guī)劃與改造的需要。未來，原屬于北門街的黃金地段，將與石鐘山、洋港濕地公園連成一片，成為申報5A級石鐘山風景區(qū)的一部分，成為長江最美岸線錦繡畫圖上的一部分。旅游興城，工業(yè)富民，聚焦“一核三帶”是目前湖口發(fā)展的方向。我相信未來的湖口，將會變得更加活力、實干、秀美、富裕、幸福！
　　 眺望窗外，下了大半夜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我正要安睡，手機微信的提示音再次響起。原來是媽媽發(fā)來的提醒我早點休息的表情包。媽媽，謝謝您！今夜，對我而言，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因為此時此刻我腦海里儲存的有關北門街的信息，匯集起來少說也有成千上萬條，它們?nèi)缤娪爸械穆R頭，正一幕幕地在我的記憶之屏上持續(xù)回放，正一分一秒地牽動著我對故鄉(xiāng)那份難以割舍的濃濃情思。
　　 “千里故鄉(xiāng)千里夢，高城淚眼遙天”。
　　 佇立窗前，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起元好問的這兩句詞。輕輕推開窗戶，遙望遠方高樓林立燈火闌珊的東莞夜空，真想大聲地呼喊：
　　 我愛你，媽媽！我愛你，北門街！我愛你，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