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英語老師的告狀電話時，我正在午后綠意泛濫的米俄洛村漫步。
　　 我所在的米俄洛村，土語是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靜謐幽美，坐落在高黎貢山一處泥石流沖刷出的山坳里，背山面河，河對面又是無窮無盡的大山。在這以河為走廊的峽谷地帶，散落著十幾個民族的生靈。過去山民住木屋草棚，著破衣爛衫，現(xiàn)在家家樓房，各項生活指標上升，角逐金錢也成為與山外世界合奏的主題。在這音量宏大的合奏之下，洶涌著紛紜的命運潛流，人間最后的桃花源，已然紅塵四起。此刻，星日流轉(zhuǎn)，寒暑易節(jié)，火紅的六月在即，鳥鳴在山，魚躍于淵，花落花開，生命的果實正飽飲熱風冷雨，悄然膨脹，滇西北的千巖萬壑阻遏不住的活力朝天噴發(fā)。不遠處，腳下的九曲長河泱泱奪路，朵朵純潔的浪花被陽光的雕刀鐫刻，疼痛而透明，沉默而歌唱，寫滿大?？酀母柚{……
　　 自去年起，我的戶籍徹底從“河南”變成“云南”，置身的環(huán)境從回憶中的一馬平川到多年廝守的千峰萬壑。我，已永失故鄉(xiāng)。也自去年起，一場省道擴修拆遷，打破了我以前的固有生活，也打破了我安身立命的親情世界，故鄉(xiāng)的親人因我的“富”而不仁心存不悅，我亡妻此間的二弟酒醉后甚至揚言要來“殺我”。妻乳癌離世之際，撇下一兒一女，兒子十歲，小女錦華一歲，現(xiàn)在兒子讀到大二，錦華也已十歲，多由岳母照顧，讀鄉(xiāng)鎮(zhèn)完小五年級。我再婚后，亡妻的家人與我日漸隔膜，不僅板著臉無視大人，也一并板著臉無視秋帶來的兩個現(xiàn)今已讀到大學的女兒，不僅我的兒子少理，小女也被他們采取放任態(tài)度。上趕著不是買賣，秋的心冷了，這又無限放大了我們的不是。亡妻家道殷實，六弟妹有兩個做官的，我在峽谷打拼，全家給予過我無私的幫助，也成為我贖不清的原罪。過去的這個春節(jié)，岳母在妻妹的慫恿下，不顧我正在修建鋪面，生意上資金鏈出現(xiàn)暫時斷裂，向我索要二老的墓地錢，刻不容緩。小妹阿達更是不顧惜我對她的百般疼愛，口出穢語，她還是個初中音樂老師呢，我心區(qū)痛到現(xiàn)在。人就怕失去悲憫，也怕不會從對方立場上思考問題。我也必須自省，矛盾都是雙向的，亡妻對我的情義我無法忘卻，更不能使老人心寒。阿達說，錦華以后你們自己管。我和小女商量，她倔強地說：“你讓我回來，我就離家出走！”
　　 作為一個遁世者，我正努力摒棄俗世煩惱，在靜謐的水泥村街上悠哉，口袋電話鈴驟響。接聽之際，我心區(qū)鈍痛，面色鐵青，雙腳盲目在路邊茂密的綠植間踟躕。英語老師氣喘吁吁，悲憤的話語聲聲在耳：“你是張錦華的家長嗎？我是她的英語老師。等下你來接孩子，我要給你交代一下……過去她學習很努力，也很聽話，我一直很心疼她，有時她發(fā)低燒臉紅紅的，我都很心疼。可今天，她太讓我寒心了！”她接下來的話令我如墜寒冬，“……前幾天，我們班一個女同學被幾個同學打，張錦華也打了幾下。我讓她寫檢討，別人都寫，就她一個人不寫。最后寫出來，卻寫自己從不做傷害別人的事，她是個十全十美的人！還把檢討書貼在墻上！今天，我在班級里教育她，你猜她怎樣，她攥著拳頭沖到我的面前……然后狠狠打了一下門，沖到樓下，踢了學校大食堂的餐具一腳……全學校都看著呢！……我把她喊進辦公室，教育完剛讓她回去，六年級的同學又喊起來了。原來張錦華把那個女生拉出教室，又打了一下，然后掏出十塊錢說，給，你的醫(yī)療費！”后面英語老師說了什么，我又如何應答，幾乎頭痛得想不起來了。我既無奈，又窩火，苦笑著想，不愧是我的女兒呀，連頂撞老師都做得這般別出心裁、跌宕起伏。女兒這一年多的叛逆漸露苗頭，時常令我氣悶。她入學早，比同班生小一歲，眼睛明亮，有點嬰兒肥，留短發(fā)，不喜女裝，總被人誤作男孩，成績在前四名。她的哥哥姐姐們均是校草班花，只有她特立獨行。今年以前因山高路險，此地中小學生普遍寄宿，十日休息兩天，每周二的街天是家長們?nèi)胄Ｌ酵⒆觽兊氖⒋蠊?jié)日。秋這個離異女性，四處漂泊打工，人家孩子在節(jié)日里吃美食，兩個女兒只好咽著口水掩飾自己。有時學校發(fā)點吃的，孩子舍不得吃，拿回家給媽留著。兒子一直在我的羽翼之下，我卻像勞改犯一樣每天圈在自己的鋪子里，十多年不知有這回事，兒子也從不提起。小女入學一年，多次向我訴說，秋此際已經(jīng)嫁我，就讓她按時探視，小女每次都飛奔過來擁抱。一次忘卻探視，她回來后沉默抗議，流淚坐到半夜，從此再忙我們也不錯過一次，還一同看望她的舅表哥。后來這一切卻變味了！與小女同校的表哥對她有侵害行為，岳父全家卻溺愛縱容，并對我隱瞞，我大怒，不準秋再買東西給那個小王八蛋。他向家里報告，引起岳父全家對我的憤恨，岳母甚至上門興師問罪，小女的吃食，也必須分他一半。小女的衣物，買了不見，不見再買，再買再不見。小女每次回來，都被迫著帶走各種東西。以后的探望，小女變得為難，變得冷漠，變得敵視，甚至怕見到我們，笑臉和擁抱不見了，節(jié)假日回來，也失去了親愛的氛圍。
　　 接完電話，黑著臉走回來，秋驚問何故，一邊寬慰我，一邊數(shù)說小女的種種不是。秋天性樂觀，是個基督徒，嫁我后，穿金戴銀，貪吃貪睡，缺點是廢話多，有時送人一地西瓜卻為一顆芝麻玩命，但做事果敢，沒有壞心眼，和我陰柔的性子形成互補。長女阿媛靜靜坐著，不便插話，她今年大四，剛參加完省考回來，在家忙里忙外地幫我。本來今天要走，知道錦華妹妹周末，就專門多待一天。俄羅斯有句諺語；一切都聽女人的，狗都會上炕。但秋的話，還是加重了我對小女的怒氣，心想，少管缺教的，我還真治不了你了？正在躊躇，小女的班主任電話來了。他在大理培訓，英語老師是他的妻子，聽到妻子的匯報，他氣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張、張哥……”我通完話，決心馬上進校，給老師一個交代，給那個受害的同學一個公道！
　　
　　 二
　　 驅(qū)車過江，上了正在修建的省道，又堵了。這里是當年的駝峰航線區(qū)域，省道的前身是盤繞在崇山峻嶺之間的茶馬古道,道邊，我的鋪面早已夷平，沿路人家皆被不情不愿的蕩滌，大型機械正發(fā)出開山鑿路的強大噪音。路上客車貨車塞了一地，散站著一些周末去接娃娃的家長，污泥濁水，四方滂沱，頭頂一線天云翳漸起。我靠邊停車，踏著泥濘在車輛的縫隙穿插，步行向幾公里外的街上走去，腳下嘖嘖作響的泥漿喚起我往日的平平仄仄，女兒成長的點點滴滴，心中不覺五味雜陳。
　　 小女來到這個世界純屬意外。十年前我開了兩家生意慘淡的鋪面，和妻分頭守著，家里還在建房，感覺十分吃力。這時，剖腹產(chǎn)過兒子的妻偷偷懷孕了，她熱愛孩子，急于再創(chuàng)造一個小生命。我知道后又氣又急，罵她，她哭了，說：“孩子生出來，不管你叫爸！”我只好滿懷糾結(jié)、歡喜地等待這個即將面世的孩子，有時用手機音樂貼放在妻子腹部，諦聽里面的動靜。妻子剖腹產(chǎn)女，我無能笨拙，全仗岳母闔家鼎力照顧。小女半歲，樂感特強，已能扶著幾案翩翩起舞，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妻母乳喂養(yǎng)，乳房發(fā)現(xiàn)腫塊，按乳瘡治療了一段。平原老家父母病重，我轉(zhuǎn)掉鋪面連夜趕回，臨行我回到尚未完工、堆滿貨物的家里，妻和小女就睡在簡陋的木板上。車子停在門外，我親了親孩子紅紅的臉蛋，又親了親妻的腦門，在沒有熱氣的房屋里，我說，我走了！妻靜靜注視著我離開。在家數(shù)月，花光了口袋里最后一分錢，父親的風心病、娘的賁門癌毫無起色，而妻這邊乳房大痛，小女吃奶時竟吃出膿血。委托妻這邊做公務員的大弟大妹帶她去州里檢查，診斷是癌！此刻顯出了弟妹的情義，電話里絲毫不提，只說“沒事，我們來照顧她，你等老人家病好了再回來”！我卻有不好的預感，借錢趕回，不料與父母竟成永訣。
　　 我和妻最終在昆明醫(yī)學院二院胸外科住院，遭遇不良的主治大夫，為向我這兩個鄉(xiāng)下傻子索要好處，治療一拖再拖，手術一拖再拖，化驗一拖再拖，結(jié)果一拖再拖，每一步都力求利益最大化，最后又一腳踢開，乳房傷口的線都沒給拆。回來前，妻拉我走遍半個昆明，要買一條背女兒用的背紗。去州醫(yī)院，醫(yī)生表哥請上海來指導的專家會診，讓我們回家，說還有兩三個月，別折騰了。做官的大妹不甘心，讓妻住在縣城，請來各路巫婆神棍，有的說我們做生意得罪了人，有的說我們兩口子偷吃了人家的一只雞，不準用麻醉藥，不準吃愛吃的東西，耶穌圣主會來搭救。那時小女剛會走路，我回家接她，她眼睛發(fā)亮，臉蛋紅紅的，一個人挎著媽媽的傈僳包包在省道上走秀，既驕傲，又害羞，又希望路過的人關注她，全不知媽媽和自己正面臨著什么。在縣城，我把手放在妻的腿上，小女就一次次努力把我的手拿開。一次不知怎么惹了她，我正在地上蹲著，她悄悄找到一條棍子，搖搖擺擺從背后走過來，劈頭一棍，打得我直冒金花。
　　 2010年6月27日凌晨，與我相伴十二年的妻受盡人間之苦后撒手人寰，拋下了她一歲的女兒、十歲的兒子，她死時全身潰爛，骨瘦如柴。她懷著千般不甘萬般柔情，最后的日子，她的恨鐵不成鋼的責備眼神烙在我這個懦弱無能、優(yōu)柔寡斷的男人身上。妻終年四十歲。幼時為照料弟妹被岳父從教室抓回，長年累月無休止的勞作使她肩背奇寬，走路蹣跚。她不雅的外表下藏著一顆高潔的靈魂，克勤克儉，忠厚待人，當知自己病癥無法挽回，她沒有任何驚慌，平靜地對我說：“沒事?！毕裼行撵`感應，同年，蒙在鼓里、一直疼她念她的公婆接連辭世。二十八歲那年，妻聽信她貪圖錢財?shù)娜梅驄D的忽悠，看過我的一張照片，從山地來到平原。父母以死要挾，兩個素昧平生的男女被捆綁在一起。多年過去，我們從最初的排斥、戒備、爭斗到后來的相互欣賞、憐惜、相濡以沫。兒子兩歲，我們南歸，在岳父全家的幫助下白手起家開始做起買賣。妻養(yǎng)豬、做酒、幫父母下田勞作，做生意以誠待人，童叟無欺，對鄰家商戶的欺辱算計逆來順受。她溫飽即安，化妝品用一塊一包的，去世時沒有一件像樣的衣物。她每年敦促我給父母寄錢，計劃著把二老接來養(yǎng)老。知道平原的父母病重，至死對老人隱瞞自己的病情，哪怕自己正疼得哭泣！而我眾多的兄長姐妹也不負所望，很少打來電話，更沒人前來探望。妻去了，撫養(yǎng)小女的責任落在岳母身上，老人視若己出，一天一天把她養(yǎng)大，還要下田，做家務，不知受了多少累。那時山上還不通車子，我有時上去探望，都要出一身汗。一次我背小女下來，她趴在陽臺欄桿上大聲哭喊外婆，我只好再背回去，幾乎累斷了氣。她依賴哥哥，哥哥假日回來，兄妹廝守著玩耍，妹妹手握“話筒”含糊不清地引吭高歌：“未來不遙遠……”五歲讀學前班，哭鬧著不肯進教室，我打退堂鼓，岳母一力接送，堅持了下來。一次放學，哭著讓勞累不堪的岳母背，被岳母敲了一頓。不久，放學時她說肚子疼，一下指胸口，一下指脖子，老人很害怕地背回山上，剛放下她就跑去和別的孩子玩了。這把老人氣得！前年我和小女講起這段公案，她咯咯笑個不停，嘆著氣說：“這真的很好笑，爸爸，我要再笑一會兒！”
　　 妻亡故三年，我找了秋，小女不敢來，躲在我懷里怯怯地說：“我害怕你的大美女?！眳s漸漸依戀我們起來，節(jié)假日和哥哥姐姐聚在一起，樂不思蜀，連岳母的電話都不肯接，惹得老人眼淚嘩嘩的。女兒在成長，有天夜里她突然坐起來，對我說：“爸爸，我做夢了?！痹谟邢薜南嗑劾?，我們一起打羽毛球，“撕名牌”，打臺球，規(guī)則都是她說了算，又不停往對自己有利的方面修改，接連失利就會甩臉子；“爸爸，你會打球嗎？有你這樣打球的嗎？”有時我和秋拌嘴，兩個狗臉人馬上要翻臉開戰(zhàn)，她在旁邊不耐煩地“哎呀”一聲，把我們的手抓起合在一塊，兩個不懂事的大人一怔，尷尬地笑起來。豈止是操心我們，前年她們結(jié)伙送哥哥麗江讀書，同行的一個學生家長小酌幾杯，女兒就對人家沉著臉摔筷子，因為她討厭二舅一樣的酒瘋子。知道我溺愛她，有時吃飯時她拖延不食，我就悄悄躲開，再回來秋就給我做鬼臉發(fā)暗號，說她吃了多少多少。因為不是親生的，秋對小女的管理投鼠忌器，關心有些表面化、程序化，滿面春風下有一絲涼意?？赡芡馄偶胰藢ξ覀兊难Щ?，也是我們做的不夠好，小女衣著、性格像個小男孩，漸漸有些冷漠、憂郁、抵觸，愛生悶氣。可她依然粘我，讓我抱，耍貧嘴損我，從外邊大包小包撿來“寶石”給我收藏。她還在沙堆上擺放一些小石塊，等大雨過后拉我去看一座座雨水剝蝕出來的沙塔，恍若置身于袖珍的石林奇景。我這里玩伴少，最近她每次回來就眼睛湊近玩手機，沒白沒黑的，喊她吃飯做事都拖拖拉拉，令我心頭不爽，加重了彼此隔閡。上個周末她伸出小手給我看，啊，手心結(jié)著老繭，原來在山上和學校沒少勞動。
　　 我知道孩子的成長不是一蹴而就的，也知道家庭、社會、學校都擔負著重要的責任。作為一個父親，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就要好好呵護她做人、成人，再苦再難也不可荒疏。哎，我不爭氣的小女兒呀，你今天咋發(fā)展到這樣的地步了？我兩腳泥漿飛濺，滿眼淚光和怒火，心在噗嗤噗嗤喘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