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沒有高考，你現(xiàn)在會在哪里呢？”
　　 看到這個話題的時候，我腦子里迅速閃過汪涵、董明珠這些不靠學歷卻在各自領(lǐng)域大放異彩的名人，隨著閃過醫(yī)生、法官、教師、高管這些體面的職業(yè)，又閃過自由作家、旅行家、創(chuàng)業(yè)家的燦爛形象，最后不得不將目光定格在那烈日酷暑中揮汗如雨的辛勞身影上。低頭看看自己這細胳膊細腿的文弱模樣，心中十分感慨，平凡如我，實在沒有任何信心保證不通過高考卻能打拼出一番天地。
　　 山東作為教育大省，高考競爭壓力堪稱巨大，一代代的人，一張張課桌，一根根粉筆，一沓沓試卷，愚公移山般虔誠地構(gòu)筑著過河的橋梁。90年代在鄉(xiāng)村里上的幼兒園叫作育紅班，教室的墻面上印著一句話：“知識改變命運。”傳說當年我爸爸就在這間教室上過課，年久失修有些漏雨，墻面上滿是水痕，那句話不知描紅了多少遍，還是有些掉漆。年幼的我當然不理解這句話，說實話連這幾個字都沒認全，老師經(jīng)常用帶著濃厚地方口音的普通話講解，但是依然不理解，簡單的意識里大體只覺得只要好好學習認字和算術(shù)，以后就不用在這么破舊的教室里上課了。
　　 后來到了城里讀小學，作為跨世紀的少年正趕上國家騰飛的關(guān)鍵時刻，自然受到各方面的重點關(guān)注，課業(yè)壓力猛然就大起來，每周一對著國旗宣誓：“準備著，時刻準備著……”一度自信滿滿想著充當那八九點鐘的太陽。前有老師領(lǐng)路，后有家長鞭策，簡單的世界觀開始形成：我們不比誰家有錢，不比誰長得好看，就比誰成績好！老師們也加油鼓勁：“誰成績好，誰以后就能成材！”于是一路高歌猛進，鼓足干勁，力爭上游讀完了小學，正要一鼓作氣攻克初中課業(yè)，卻迎面趕上08年經(jīng)濟危機。作為連茅廬都沒出的學生，一度以為這和我們沒關(guān)系，只想著一心只讀圣賢書。但席卷全球的頹勢何其巨大，教育界怎么可能幸免，后知后覺的我如今反思，卻猛然回過味來。正是那段時間，社會上出現(xiàn)了“讀書無用論”、“寒門再難出貴子”、“高分低能”一類的論斷，各大媒體也爭相報道諸如“畢業(yè)即失業(yè)”、“某地高中生集體罷考”的新聞，鮮紅的標題一波一波猛烈沖擊著我們并不牢靠的心靈。
　　 當時正值叛逆期的我被繁重的課業(yè)壓地喘不過氣來，時刻想著逃離，這愈演愈烈的思潮仿佛一針強心劑，既然學習也找不到好工作，那么為什么還要學習？還不如早早進入社會，成為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名字。我永遠忘不了一直被視為“三好學生”的我某天在餐桌上理所當然地提出退學出去闖蕩的時候，爸媽那驚恐的眼神。感謝我爸爸，他從小一路受盡磋磨，不曾大富大貴過，普通的他卻在那艱苦歲月中練就了一雙堅定的眼睛，能夠看穿那浮躁的迷霧。
　　 不久之后，正值麥收，他帶我回老家，搶過爺爺奶奶手里的農(nóng)活扔給我，“你自己干完這些，誰也別幫忙！”倔強的我拿起鐵锨就有樣學樣地開始晾曬麥子，六月的陽光毒辣，曬得裸露的皮膚通紅，汗水滴滴答答就流下來，我一聲不吭。奶奶心疼地不得了：“這是做啥哩，孩子咋能干這活兒！”爸爸依舊堅定：“你別管！讓他自己干完！不想上學，我讓他看看能干些啥！”當季的麥子大部分收割機當場就脫粒裝袋好，收糧食的商人直接就運走了。這些僅僅是奶奶留下來準備自家磨面吃的，攤開來不過一小片兒，翻檢，晾曬，裝袋，看似輕輕松松的活計耗盡了我的力氣和銳氣。那天爸爸載我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發(fā)，從此決口不提退學的事情。
　　
　　 二
　　 一路書?？喽?，讀完了初中，熬過了高中，雖不盡人意，總算是上了一本的大學。這期間國家經(jīng)濟全面復(fù)蘇，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走過短暫的迷茫，新一批的時代巨星開始閃耀，他們那勵志的故事指引著年輕人去勇敢追逐夢想。此前的一些思潮并未全部退去，其精華還是保留了下來，比如說我們山東的義務(wù)教育開始從唯成績論，慢慢開始向素質(zhì)教育過渡。
　　 當然這些和上了大學的我已經(jīng)沒多少關(guān)系，我剛上大學的時候討論最熱烈的一個詞便是“夢想”，國家的繁榮給了我們這些年輕人充足的，甚至有些盲目的底氣?！罢埓舐曊f出你的夢想！”一次班會上，班長歇斯底里地喊道。“當大明星！”“拿諾貝爾！”“世界那么大，我要環(huán)游世界！”“當有錢人！”……隨著哄堂大笑，班會氣氛非常熱烈，仿佛我們的聲音越大，這些話就越容易實現(xiàn)。直到一個女孩走上講臺，她非常羞澀地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我，我想回我家鄉(xiāng)的市里當個老師。”教室里仿佛瞬間安靜了下來。多么幸運??！當一群剛成年的孩子都在不切實際地幻想著美好未來之時，有個黝黑的瘦弱的女孩早早看透了這喧囂浮躁的氛圍，冷靜地，勇敢地說出了那“卑微”的夢想。
　　 她來自貴州的山區(qū)，家庭情況很不好，雖然我總是有些埋怨自己的普通出身，但比起她來，條件堪稱優(yōu)越。她說，她從小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夠在市里扎根，找到個穩(wěn)定的工作，把父母從山村里接出來。為了這一個小小的夢想，她努力考上了包括我在內(nèi)很多同學有些看不上的大學，搭車走出山村，又坐客車到市里，然后坐了幾天幾夜的綠皮火車來到青島，因為資金并不充足，一路都是她自己趕來，那天她說了很多話，我也想了很多。此后的大學時光，她一直都那么努力，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當很多人享受大學的自由時光的時候，她在圖書館學習；當我們在蒙頭睡大覺的時候，她早早起來去讀英語；當我們逛街、在KTV放聲歌唱的時候，我們知道她一定在某個自習室里悶頭復(fù)習。說實話她并不算聰明，至少從考試上看，她苦讀半學期有時候都考不過我臨考前突擊幾天，但我知道我不如她。當我迷茫的時候，當我沉淪的時候，當我想通了開始努力的時候，她總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而堅韌。
　　 或許正是因為了有了她，我們班級的學習氛圍遠比其他班級濃厚，雖然總免不了逃課、打游戲、掛科等現(xiàn)象，但總體的班風總是向上的，大三的時候，我們班得到了省級優(yōu)秀班級的稱號，含金量極高。記得慶功宴那天，和我關(guān)系很好的班支書悄悄對我說，如果咱班里沒有她，或許也如其他班級一樣平庸甚墮落。是啊，小小的普通身影里，總有著巨大的影響力。畢業(yè)的時候，我們班有三分之二的人考上了研究生，很多都是名校，有廈大、南開、天大，北化等等，還有兩個考上了中科院，如今已經(jīng)在讀博士了。而她也如愿考取了教師資格證，并通過了教師招聘考試，成了高中化學老師。
　　 在畢業(yè)后的一段時間里，我經(jīng)受了很多打擊，理想與現(xiàn)實不接軌、不適應(yīng)社會、工作不順、考研失利，公考失敗，但每次我失落到想放棄的時候，眼前總是能浮現(xiàn)出在教室里悶頭學習的那個身影。這些苦難我一一咬牙蹚過，買了很多資料，俯身學習，專心備考，終于上岸，考上了滿意的工作，又考上了心心念念的大學研究生。在很多同學研究生畢業(yè)的日子里，我開始收獲些許成功，有些慢，但還好不算晚。
　　 有些人，他們平凡地像地里的莊稼，他們沒有太多的選擇，無論時代如何進步，社會風尚如何轉(zhuǎn)變，他們始終都沉默而冷靜地握緊了手中的書本，不懷疑，不放棄，因為他們相信，書山有路。
　　
　　 三
　　 恢復(fù)高考那年，爺爺已經(jīng)年近三十，經(jīng)過多年面朝黃土的磨礪，身上已經(jīng)看不到一絲讀書人的氣息，背上還有寡母幼弟、剛出生的孩子，他知道這一回與書本是徹底無緣了。其實這早就是很明確的事情，只是爺爺心里總還存有某種幻想，這一次他還是會覺得難受，就像很多年前，他的父親去世時他不得不離開學堂下地勞動時一樣，他在心里發(fā)誓，家里一定要供出個大學生來！
　　 我爸小時候過得和老電影里一樣，吃不上肉，穿不上新衣裳，小小年紀就要學著下地干活兒，就算日子慢慢寬裕一點，也依舊緊巴巴的，后更何況他還有兩個弟弟。但就算是這樣，爺爺也從來沒有萌生過要他們退學的念頭，不過很遺憾，二叔高中沒考上，三叔初中不務(wù)正業(yè)被學校攆回家，我爸是最令人惋惜的，高考沒考好，遺憾落榜。爺爺仿佛認命了，他幫兩個弟弟成家置業(yè)，贍養(yǎng)老母親，養(yǎng)大三個孩子，家里的財力實在供不起了，我爸懂事地連復(fù)課都沒提，考完第二天就下地了。后來爺爺咬牙承包了果園，索性交給我爸打理，然后沒出兩年就張羅著給娶了媳婦，生了我。
　　 爸爸應(yīng)該是不認命的，我記事很早，記得他養(yǎng)過兔子，開過雞場，倒騰過糧食，不過始終沒有弄出多大的名堂。在我快上幼兒園的時候，他突然就下定決心準備重續(xù)求學之路，那時候我四五歲，他也不過二十多歲，但是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我記得那些天我媽也哭，爺爺奶奶也勸，外公外婆也上門來，我印象中的爸爸并不是一個非常果斷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冒什么風險，但在這件事上他就是鐵了心，家庭也一度到了要崩潰的邊緣。事實證明，這幾乎是我爸這輩子做的最明智的決定。
　　 那大概是一個夏天，電視、廣播、報紙上都在宣傳著迎接新世紀的話題，我站在家門口兒，看著爸爸用自行車馱著一床鋪蓋慢慢遠去，也沒給我留下話，因為說了我也不理解。媽媽跟我說，他跟我一樣，是要去上學了。上學可不是一個多么好的體驗，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要野慣了的孩子坐在小板凳上乖乖聽課那當真是難受。剛開始上學，每天早上起來我都會哭一場，也不為別的，就是不想在教室里呆著，媽媽就會嚇唬我：“你要是不去上學，你爸就不回來看你了！”
　　 那時候我最盼望的，就是放假的時候爸爸能回來，他會給我?guī)沓抢镔I的玩具、零食，不過最多的還是筆記本和鋼筆。他會給我講學校的故事，將城里的見聞，還會教我唱兒歌，那大概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了。但那時候家里也真的是困難，爸爸上學沒辦法賺錢，還有學費和書費，家里存款也不多，全靠媽媽一個人在郵局上班支撐，簡直入不敷出，便是年幼如我也能感受到那窘迫的氣氛。家里都如此，那爸爸一個人在外面求學又該是如何艱難呢？那電影里演的缺衣少吃，歷盡辛酸的窮學生，大概就是他的樣子吧。家里有本影集，里面有幾張他那些年上學時候的照片，回力鞋、白襯衫、外扎的褲子，我知道這是他那些年最好的裝扮了，雖然并不富裕，但能感覺到他的心里是滿足而欣喜的。
　　 后來，爸爸畢業(yè)了，安排了工作成了老師，成了他以前向往的體面的模樣，后來媽媽也調(diào)到城里工作，兩人努力買了房子安了家，一切漸漸走上正軌。我慢慢升學，他已經(jīng)很少提及他那些年上學的事情，只是對我的學習抓的很緊，他總是說：“一定要努力學習啊，別像我一樣走那么多彎路，爭取一步到位，總要好學歷，未來才能順一點?！?br />　　
　　 四
　　 四爺爺家的小姑姑她今年33歲，比我大8歲，博士剛畢業(yè)，是我們這個家族第一個博士。她的求學之路堪稱坎坷，高考復(fù)讀了一年，無奈走了?？疲缓髮Ｉ?，本科考碩士，碩士又考博士，從專科院?？嫉揭槐靖咝＃挚嫉?11，最后成了985的博士。二十多年不間斷的書山之路，一步一個腳印，步步血淚，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小姑家庭情況并不好，所以愈發(fā)顯得不容易。她上有一個哥哥，下有一個妹妹，四爺爺也沒什么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基本上不會給她提供多么優(yōu)越的學習環(huán)境，在學習花費方面也不會傾斜太多。記得那時候我很小，小姑在城里上中學，因為住校所以不能經(jīng)?；丶?，偶爾回來一次會有很多衣服要洗，但是家里沒有洗衣機，洗了之后干不了，帶不回去，就經(jīng)常到我家來借洗衣機甩干。爸爸經(jīng)常說：“你小姑上個學不容易，她家里供不了多遠，能走到哪全得看她自己。”
　　 記得還有一次，大概是剛期末考試完，我放假回老家玩，在村口遠遠看見小姑走過來，我問她這是干啥去了，她說學校放假了，自行車丟了，只好一路走回來。我吐吐舌頭，從城里到老家最少十幾二十里地，實在不理解她是怎么走回來的。她說：“看著怪遠的，走著走著也就到了?！币粋€柔弱的女生，就真的走著走著，走到了她想要去的目的地。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還記得，那個靠路邊，緩緩行走的倔強沉默的身影。
　　 小姑在學習上并不是很伶俐，典型的付出努力與分數(shù)不成正比，要不然也不會高考兩次才走個?？啤＝?jīng)常聽四爺爺兩口子抱怨，說她不是個學習的料兒，不如早早地回家?guī)兔?，找個好茬兒結(jié)了婚享福。小姑自然是不依的，用她那讓很多人不理解的執(zhí)著繼續(xù)著，她讀完中學就沒跟家里要過錢，學費用助學貸款，在學校里申請貧困補助，課余時間還要打工賺錢。一個女生，這大概是青春里最辛苦的模樣了。
　　 高考那年，我第一志愿走空，再補報竟然找不到滿意的學校，心高氣傲的我總想著復(fù)讀一年。那個夏天過的當真是揪心，爸媽也心焦上火，最后找來小姑來開導(dǎo)我。那年她剛考上石油大學的研究生，正好是我志愿被刷的學校。小姑跟說說了她的求學經(jīng)歷，她說：“你知道嗎，你還有重新選擇的機會，而我如果失敗哪怕一次，就再也沒辦法更進一步了。你現(xiàn)在看不上的學校，是我蹉跎了四年的時光才考上的?！笔前?，高中復(fù)讀一年，?？迫?，可不是四年。她說，或許只有經(jīng)歷過失敗和平凡，才能磨掉心里的傲氣，靜下心來去追求和珍惜現(xiàn)在的一切。這些話我都記得，也正因為我經(jīng)歷過失敗，經(jīng)歷過并不是那么優(yōu)秀的大學時光，才能認清自己的平凡，狠下心來去追求更高的起點。
　　 去年過年回家我見了小姑一次，文質(zhì)彬彬、亭亭玉立的，談吐落落大方，在頂級高校熏陶過，不再是那個瘦弱黝黑的模樣。四爺爺兩口子站在她身旁，可以看出來心里是無比自豪的，一個寒門姑娘能一路走到名校博士，哪個父母會不驕傲呢？那時我剛畢業(yè)，發(fā)現(xiàn)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并不能給我?guī)碓?jīng)夢想中的一切，而是要重頭來過，一點點積累。與她聊起來，她灑脫一笑：“當了這么多年的學生，我學到最珍貴的不是書本里的知識，而是面對任何困難都能勇敢面對的勇氣，和學習新知識的能力。”我想這大概才是學歷所賦予的真正意義。
　　 小姑畢業(yè)后順利進入了一家大型國企，待遇讓人羨慕，在她向往的城市供了房，買了車，遇見了同樣優(yōu)秀的另一半，今年傳來了婚禮的喜訊。二十多年的書山苦行，終于是沒有辜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