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我的跛子大大(小說)
我大大是個跛子,也是個板胡演奏家。他一呱呱墜地,就從娘胎里帶來了小兒麻痹癥。那個年代,缺醫(yī)少藥。慢慢地,右腳踝上下變?yōu)榛?,走起路來,便一瘸一瘸的,成了名副其實的跛子了?br />
大大享壽八十又三,去世十一年了。但是,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說起他的名諱還如雷貫耳,無不仰天長嘆;說起他的板胡演奏技藝,扼腕秦聲難覓,無不嘖嘖贊美。
一九二五年元宵節(jié)那天,人們正忙于耍獅子、踩高蹺、劃旱船、扭秧歌、蕩秋千,打太平鼓,也忙于包湯圓,包餃子。我的大大在這祥和喜慶的月圓之夜來到了人間。
他的降生,對于爺爺奶奶的小家庭,可謂意義非凡。
為什么呢?
此話得從號稱人類有史以來最慘烈的那次海原大地震說起。
那是民國九年,即公元一九二零年,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七日下午九時,忽有聲自東南來,如萬馬奔騰,又如迅雷震耳,不一秒鐘,屋瓦齊飛,棟宇崩隳,立成大災。倉卒之間,人不及防,無論坐者臥者,非立死之,即成殘廢。其逃出屋外者,均立于冬月露天咧咧寒氣中,缺衣少衾,無室可入。震中海原,山崩地裂,河流壅塞,交通斷絕,景象更是凄慘。
此一夜,隔一秒即震蕩一次。不惟人聲鼎沸,即雞犬亦不斷鳴吠。破曉,災民腹饑,而屋宇中之鍋灶米面柴火悉覆沒于頹垣瓦礫間,無從作炊。鄉(xiāng)城同生恐惶,于是災民乘機奪食,土匪亦因之四起。
此次地震中,爺爺奶奶的一男三女悉數(shù)罹難,無一幸免。
大地震次年,奶奶又產(chǎn)下我的姑姑,又四年,產(chǎn)下我大大。大大之后,我二爸、我大和我四爸先后誕生。
所以,大大于天災間糊里糊涂成了長子。
大地震前,家境殷實。大地震后,一落千丈。
孩提時代,殘疾的大大就憂愁起了長大后的出路與生活。
私塾與我們家相距十公里,大大的弟兄姊妹中只二爸寄宿讀過兩年。殘疾的大大一心想讀書,可難上加難,最終未能如愿。
怎么辦?一籌莫展的大大想到了學手藝。有門手藝無論如何比什么都不會強。那么,學什么手藝呢?根據(jù)自身條件,他很快想到了拉板胡。
但是,板胡怎么拉?哪里有板胡?哪里有師傅教???這些都像攔路虎一個個橫在面前,他又一次泄了氣。
大大成天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只要太陽一出來,就拄著個拐杖,趔趔趄趄,陽坡屲屲上找塊地兒,蹲到那里曬暖暖,一蹲就是大半天。
爺爺,人稱“北方大漢”,但不胖。一頂禮帽,有時戴在頭上,有時拿在手里。穿一身灰色的棉衣棉褲。手里不離不棄的是一尺多長的旱煙鍋。
這時,他看見了,走上去,摸著兒子的頭頂,關切地問:“怎么啦?”大大只是搖頭,一聲不吭。
奶奶是個干枯的瘦女人,膚色黃黃的像木瓜。她見了,蹲下身子,愛憐地問:“誰惹你了?”這一問,兒子倒嚎啕大哭上了。
奶奶真以為誰家的孩子欺負了他,嘴臉不知不覺間一扯一扯地問:“是誰?別怕,你給媽說,媽找他家大人去。欺負人欺負上個跑得快的,欺負我的跛娃娃干啥?”
“媽……,不……不……是……,誰都……沒……欺負……我?!蔽掖蟠蠼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那是什么事兒呀?你這娃娃把人嚇的?!蹦棠虄墒謹偭擞謹偅踹墩f。
“……我……我……”
“我什么呀?慢慢說,不急?!?br />
我大大個頭并不小,十四歲的娃娃,一米六七了吧。濃眉大眼,嘴臉俊俏,美男子坯子。他小大人似的,一頭撲進奶奶懷里,說:“媽,我想……學板胡?!?br />
“啊,學板胡?”奶奶又疑惑又驚訝,隨口道。
我大大適時地點了點頭。
“怎么學啊?板胡呢?老師呢?”奶奶一連提出了三個問題。
“我想好了,關鍵是沒板胡。有了板胡,我自己琢磨?!蔽掖蟠竺约旱牟弊樱J真說。
“啊,自己琢磨?這玩意自己能琢磨透嗎?那可不是打狗棍,只要有力氣,就可以隨便舞來舞去了?!蹦棠滔耄@東西太深奧了,就不是文盲擺弄的家把式。這孩子,真是提著碌碡打月亮,自不量力。
“媽,請你相信我?;蛟S我這一輩子就這一招棋了?!蔽掖蟠笱肭蟮?。
看著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兒子,奶奶也束手無策了。
“媽,給我買把板胡吧!”我大大差點頭頂烈日,跪到了地上,說。
當天晚上,睡在上窯炕上,奶奶對當保長的爺爺說:“兒子要買把板胡呢?”
“啊,買把板胡?”爺爺驚詫道。
“他自己想學板胡?!?br />
“哎,這是好事兒?。 睜敔敺朔壑?,肯定地說。
“你認為是好事兒?”奶奶盯著爺爺?shù)难劬?,問?br />
“當然是好事兒。”這時,爺爺轉(zhuǎn)過身來,對著奶奶,一字一頓,問,“你看,他是個殘疾人,對不對?”
“對?!?br />
“那你說他現(xiàn)在腿腳不便,農(nóng)活不能干,能干什么?”
奶奶搖搖頭,說:“幾乎什么都干不了?!?br />
爺爺身子向奶奶跟前挪了挪,說:“這就對了。學板胡這事兒我們絕對得支持他。眼下讓他先有個干事著,他就不胡思亂想了。不然,這樣下去,他會越來越傻的。知道嗎?至于將來學成個啥,暫且不考慮。”
“那哪里有板胡啊?”奶奶又問。
“咱這里不是離縣衙近嘛。我認識一個在縣衙里當差的,姓姚,實誠人,家在榆中,離省城很近,我托他去買?!?br />
“喲?!?br />
爺爺向窗外望了望,月亮掛在中天,透過疏疏密密的樹枝,皎潔的月光照了進來,窯洞里,亮如白晝。
爺爺說:“睡吧,明天一早還有活兒呢?!?br />
“嗯?!蹦棠虘Z著,閉了眼睛,嘴角向上拉了兩拉,甜蜜地睡了。
過了大約二十天,爺爺換了一身黑色長袍,頭戴黑色圓頂帽,手拿旱煙鍋,背著一只板胡,威風八面地走進了家門。
我大大一眼瞅見了爺爺背著的板胡,坐在炕上窗子底下悶悶不樂的他,一下子屁股都顛了起來,一晃一晃的,大聲叫:“板胡,板胡,我的板胡?!?br />
爺爺堆了一臉的笑,右胳膊一甩,從脊背里取下板胡,放到兒子面前:“滿意不?”
“滿意,滿意?!蔽掖蟠蠛斫Y(jié)上下滑動了幾下,說。
奶奶鼓勵說:“好好學吧,說不定我兒子還真學會了呢?!?br />
“你看你媽說的。鐵棒磨成針,功到自然成。功夫不負有心人嘛。肯定能學會,有啥學不會的呢?!睜敔斂纯磧鹤樱挚纯蠢习閮?,說。
從此,我大大三更起五更眠的,天天只干一件事,那就是學板胡。
他想到了拜師,一則,方圓幾十里不一定能找到一位會拉板胡的。即使找到了,你還吃住到人家家里去?或者把人家長年請到自己家里來?這都是鏡中月水中花,不現(xiàn)實??!想來想去,自己對自己說,還是別異想天開了,自己琢磨吧!琢磨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
于是,他就天天一邊哼唧著秦腔曲譜,一邊琢磨著拉板胡。
一天,爺爺碰上了,說:“你本來就是個小戲迷嘛,就從秦腔開始學吧!”
我大大一邊點頭,一邊回答:“是啊,我就從秦腔開始的?!?br />
“老爸考考你,看你對秦腔唱腔了解了多少。”爺爺一本正經(jīng)說。
“行,你就考吧,大?!蔽掖蟠蠓畔铝税搴届o道。
“唱腔的板式變化有幾種?”
“有兩種?!?br />
“哪兩種?”
“歡音、苦音兩種。”
“板式主要有哪些?”
“有慢板、快板、帶板、起板、箭板、滾板、二倒板、塌板及二六等?!蔽掖蟠笠豢跉庹f出了一長串。
“不錯,好好琢磨吧!如果遇上哪里有社火,我一定帶你去。多聽聽很有好處。”
我大大痛快道:“大,拉鉤上吊。”
“好的,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爺爺和兒子欣喜地“拉鉤上吊”。
兩年后,爺爺深感兒子進步不小,有些曲子已經(jīng)有點味道了,又鼓勵兒子說:“兒子,老爸送給你一句話?!?br />
我大大抬起頭來,說:“啥話?我聽著呢,大,你說?!?br />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br />
“大,我不很懂。我說你聽,看我理解的對不對?”我大大不斷眨巴著眼睛,說。
“說?!睜敔斢沂终归_,向前一伸,痛快道。
“總的意思是,好好練,將來一定練好?!Q’就是鳴叫叫喚,要鳴叫叫喚得響響的,把人驚動了?!蔽掖蟠筮呄脒呎f。
“對。你理解得完全對。”爺爺頭像雞啄食似的點著,說。
就在我大大埋頭苦練的時候,一九四一年晚春時節(jié),一場瘧疾差點要了他的命。
我大大一會兒高熱,一會兒涼了下來,一會兒打寒顫,一會兒不打寒顫,有時像流感,有時不像流感。
奶奶背過身來,著急萬狀地對爺爺?shù)吐曊f:“我的天啦,咋像十年前中灘一帶爆發(fā)的鼠疫。”
爺爺也惶恐不安,卻訓斥奶奶道:“別胡說!”
奶奶拽了爺爺?shù)囊滦?,嘀咕:“真的,咱莊里有好幾個娃娃得這病了。我聽隔壁汪家的媳婦子說,那次鼠疫癥狀和這一模一樣?!?br />
“小聲點,大兒子聽見了。他已經(jīng)很可憐了。哎……屋漏偏逢連夜雨?。 睜敔斘骰陶f。
奶奶一把把爺爺拉到了墻角,說:“汪家媳婦說,她娘家那次鼠疫就死的剩下她一個了。人家王守中家光陰好,住在大堡子里,院墻有幾人高。鼠疫來了,王守中不讓任何人進去,也不讓任何人出來。死守了兩個月。結(jié)果,人家一個也沒死?!?br />
“鼠疫是空氣傳播。堡子墻高了就是傳播不進去?!睜敔斀忉屨f。
“喲……”奶奶聽得有些入迷。
“你想,空氣隨風走,是不是?”
“是?!?br />
“隨風走,它就不能跳著走,只能平行著走。怎么能到堡子里進去呢?”
“那我們也找個高堡子躲上一陣子?!?br />
“到哪里找高堡子去???說得輕巧?!?br />
正說話間,大大發(fā)出艱難的呼吸聲,爺爺跑過去額頭上一摸,驚出了一身冷汗。奶奶也摸了,渾身都哆嗦了起來。
爺爺把奶奶拉到門外去,兩只手放到自己的膝蓋上,免得上面的身體掉到地上。
奶奶抱住爺爺?shù)念^,哭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爺爺?shù)难澮d耷拉到了下來,都快能看見肚臍眼兒了,說:“我們咋就這么命苦??!”
奶奶又慌里慌張說:“你趕快進去看看娃娃吧。我去把二爸三爸叫過來?!?br />
爺爺走進上窯,又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把額頭上敷著的毛巾拿下來,在地上的水盆里淘洗了,又敷上。屁股放到炕塄上,兩眼瞅著兒子。
不一會,我的二太爺三太爺來了,親房叔伯們來了,隔壁鄰居家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們也來了。他們幾乎都做了同樣的動作,用手摸了我大大的額頭。說了同樣的話:“怕是不行了?!?br />
二太爺三太爺把奶奶勸到了廚窯去。奶奶已經(jīng)不管不顧撕心裂肺嚎啕大哭了。
他們把我大大從熱乎乎的炕上挪到了冰冷冰冷的地上。
這時,二太爺黑色棉長衫上套了件棉馬甲,儼然就是族長,坐在上房正面的條凳上,慢騰騰說:“騙人的東西,把衣服扒光了,讓他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爺爺淚眼朦朧,向著二太爺央求:“也沒穿多少,就別脫了吧!二爸。”
“不行。不處罰他,他還會跑到人世間騙人的?!倍珷攬詻Q說。
爺爺跪到了地上,一個紐扣一個紐扣地解下他的上衣紐扣,抱起來,脫掉了他的上衣。又一寸一寸脫下了他的褲子。十六歲的大大赤身裸體躺在了地上。
三太爺穿一件半新舊的藍色粗布棉長衫,走過去,用一小塊破布苫住了我大大的生殖器。
隔壁鄰居家的兩位叔叔已經(jīng)預備好了燒尸用的谷草與干樹枝。
他們卸下了廚窯門板,平放在了上窯地上。一個用雙手抱起了大大的頭顱,一個用雙手抱起了大大的兩條腿,剛往起一抬,大大“唉”的一聲。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爺爺慌忙俯下身去,摸了摸兒子的額頭。啊,涼多了。他一下子把兒子抱了起來,抱在了懷里。
這時,我大大又“哎”了一聲,比前一聲長且響亮些。
三太爺站起身來,右手一揚,高興地說:“哎,沒啥事了,高燒燒糊涂了。”
“就是,這地上拔涼拔涼的,涼了一大會,高燒退了?!倍珷敻胶驼f。
果真沒過幾天,我大大又拄著拐杖走東串西了。又過了幾天,開始琢磨起他的板胡了。
爺爺是個明眼人,看著國民黨政府一天比一天腐敗,軍隊打仗又節(jié)節(jié)敗退,早都辭了保長,干起支援解放軍前方打仗的“營生”來了。
十年后,也就是臨近全國解放那年。一天,爺爺對我大大說:“敢登臺不?解放軍戰(zhàn)地劇團排練了秦腔《血淚仇》,板胡沒人拉,我建議讓你拉,首長很高興。敢去不?”
一聽替解放軍拉板胡,我大大甭提有多高興了,眉飛色舞道:“去,一定去?!?br />
演出那天,可是陽光明媚,綠樹成蔭,花香鳥語,人山人海?。〗夥跑妼习傩?,解放軍對解放軍,老百姓對老百姓,先是歌曲對唱:《軍民大生產(chǎn)》、《大刀進行曲》、《南泥灣》、《解放區(qū)的天是藍藍的天》、《東方紅》……一首接一首,此起彼伏,越唱越來勁,越唱越高亢。
我大大兩眼瞅著,那個心里急啦,像貓爪子抓的一樣。這么好的歌曲我咋一首都不會拉呀!我真笨死了!
不,我得學會它。我大大暗下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