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護(hù)林人(小說)
那是個分外消瘦的老頭,常年穿著高筒皮靴走遍他所管轄的山山林林。從晨光熹微的黎明到夕陽西下的黃昏,反復(fù)循環(huán)如同忘記了時間的概念。唯一可與他做伴的,只有護(hù)林站上的老陳和一公一母的兩條狼犬——虎虎,松松。兩條狼犬生得威武雄壯,體格絕不輸于其他獸類,尤其是虎虎的那雙眼睛,常含兇戾之氣,令人望而生畏。老頭巡山的時候就帶上虎虎,高筒皮靴踏入狹長而窄的水洼,向四周濺散的水花就落在虎虎的皮毛上。它抖抖身子,水花就順著細(xì)毛掉落,而后又聽見它的吠聲,高亢嘹亮,帶著主宰山林的威嚴(yán)。至于老陳呢,是這個偏僻護(hù)林站的站長,紅棕色皮膚,是上了些年紀(jì)的人。頭發(fā)稀少如同砍伐嚴(yán)重的灌木,慘烈的皺紋像是山間開裂的溝壑,目光沉靜明亮,有洞察世事的犀利。不過早已調(diào)走了。
老頭是三十年前到這兒來的,那時候他還是個窮愁潦倒的青年。因奔跑而顫抖的身子和直棱棱的頭發(fā)讓人頓生憐憫。他當(dāng)時只顧沒命地跑,背后的黑暗像是兇神惡煞一般驅(qū)趕他。他在晚上來到護(hù)林站,狠命地敲鐵皮房,直到里面的人開門。他不等門完全打開就擠進(jìn)去,驚魂未定。里面的人只著一件單衫,尚未開燈。還沒弄明白是什么情況,只是驚訝的重復(fù):“你……你……”
年輕人在黑暗中像是一頭剛剛經(jīng)歷廝殺的豹,帶著粗糲的喘息。給他開門的人愣上幾秒后開始用火柴點蠟燭,在慌亂中又碰倒了什么樣的玻璃器皿。砸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破裂聲音。借著燭光,年輕人得以看見里面人的面孔:和他的年紀(jì)相差不大,但目光中有老成持重的意味,因事發(fā)突然而有些無所適從。
“你是誰?”屋里的人下意識地按住木桌上的一個小碟子。
“……鮑山?!标J進(jìn)來的人繼續(xù)喘息,干澀的喉頭抽動一下后吐出兩個字。然后鮑山又靠在鐵皮墻上,鐵皮墻頓時因為受壓而叫喚起來,聽起來硌人。
“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含糊不清。
“你的手……”那人指著鮑山的手。鮑山因為在山林里長時間穿行而無法顧及其他,現(xiàn)在他只感覺到手上是火辣辣的疼。他抬起手,手上殘留的血液已經(jīng)固結(jié),開始結(jié)一層薄薄的痂。他開始顫抖,又把頭轉(zhuǎn)向尚未來得及合上的門,門外是漫長延伸的黑暗,恐懼在黑暗中以無法窺測的速度增長。他耳中又傳來野獸咆哮的聲音和尖銳的警笛聲。
不等年輕人再次開口,屋里的人就鎮(zhèn)定下來,做自我介紹?!拔沂顷愑裆健@里的工人。你不用緊張,這里很安全?!?br />
鮑山抬頭望望陳玉山,很快又低下去。欲言又止的樣子?!坝袩焼??”鮑山最后問。
“沒。這兒不讓抽那個?!?br />
兩人的談話漸漸變得平穩(wěn)起來,但仍然是長久的沉默。過了很長時間,鮑山終于平靜下來。原來,鮑山本想著能在晚上砍上幾根珍貴的木材好好撈上一筆,沒想到就碰上了野物。他又指著自己的傷口,說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竅,干了這不正當(dāng)?shù)墓串?dāng),沒成想也得到這般報應(yīng)?,F(xiàn)在想來,鮑山已是追悔萬分。當(dāng)然,這樣的說辭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了。
雙方的影子在燭火的映照下變成一塊龐大的陰影,兩人目光交對,屋里突然陷入一種可怕的沉寂當(dāng)中。鮑山挪了挪身子,鐵皮墻又嘩啦嘩啦地響起來。
往事像是生長茂盛的野草,在空曠無人的大山里徑自枯榮更迭。狗吠在山間清澈傳響。高筒皮靴鞺鞺鞳鞳顯得錯落有致,倒伏的草莖窺視人畜足跡,陽光從林間的縫隙透過,明暗清晰。老頭也不給虎虎套上繩索,只任由狼犬在林間左奔右突,待它跑得過遠(yuǎn)以至于老頭看不見的時候,他就憋足了勁向山林深處吹一聲口哨,等上幾秒后又吹一聲。那狼犬仿佛明白老頭的心意,立時用吠聲作以回應(yīng)。
鮑山就立在那兒,等虎虎自己回來。如今這兒再也不會有大型的猛獸出沒,倒是嚙齒類小動物繁衍得很快,小動物在林間的密葉里探頭探腦,把葉子弄出聲音。目光敏銳的狼犬即刻吠叫,撒開四蹄,背上雄健的肌肉因此顯現(xiàn)出來。但不等它沖上去,小動物已經(jīng)快速爬上了樹,吱吱地叫起來。鮑山就喚虎虎:“虎虎,回來!”那狗就帶著不甘心的意味叫兩聲后轉(zhuǎn)回來。
他在日暮時分往回趕。順便摘了一些野桑葚要帶給洛熙。那是一個跟在他身邊七年的男孩。七年前的某天,他帶著虎虎巡山,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帶有花紋的襁褓。他拆開,里面的嬰兒因為突然看見強(qiáng)光而哭出了聲,聲音就在大山里回蕩,顯得突兀。鮑山一下子不知所措,便問同來的狗:“虎虎,你說這怎么辦?”狗在原地打轉(zhuǎn),而后又大聲吠叫起來。鮑山便收留了嬰兒,取名為洛熙。只是后來,他才知道了洛熙是跛腳。山野里長大的孩子沒有什么零食可吃,鮑山就時常摘一些野果給他。洛熙吃,也給兩條狗吃。
他回來的時候,洛熙正坐在泥臺階上觀望夕陽。夕陽從蒼山的背后隱去,由圓餅狀再到半圓狀,最后合成一條絢爛的縫。洛熙就把這條縫指給他看,手舞足蹈形如發(fā)現(xiàn)了新世界。老頭就摸著孩子后腦笑意盈盈地說:“是。很美呢!”這時候,虎虎就站立到松松的身邊,用身上的毛發(fā)蹭它,哈哧哈哧地叫喚,尾巴搖得歡快。好像連它們都被這自然的造化吸引。
鮑山露出疲憊的苦笑。垂下的眼袋就擠成一坨,像厚厚的息肉。他最近總是睡不好,常常在后半夜里驚醒,大汗淋漓,恐懼在夜里蔓延。他甚至覺得自己就像是置身在巨大的混沌中,無聲無光,生命好像擺脫人為控制而被黑暗漩渦的強(qiáng)大力量所左右。他越是試圖沖破這樣的恐懼,越是被各種事務(wù)擾得心煩意亂。
他走進(jìn)鐵皮房。鐵皮房里仍然如他三十年前剛來時的擺設(shè)。木桌,木椅,一架簡單的鋼絲床。只是在最角落的位置稍稍不同。那應(yīng)該是在老陳調(diào)走后清掃出的一個干凈角落。那兒擱上一張短腿的木桌,擺上一尊神情肅然的地藏王菩薩塑像。同時又把短腿的木桌用木頭楔墊穩(wěn)當(dāng)。之后,鮑山就時常站在塑像面前小聲念叨著令人納悶的話?;钕褚粋€虔誠的教徒。
他做過一個長長的噩夢。不知是有意無意,他總覺得那夢與自己和洛熙都有某種聯(lián)系。條理清晰且沒有絲毫混亂之感。
夢里的男孩仍是年幼的樣子,穿行在正被有暴雨沖刷過的街道,無目的地找尋著。一時之間,他竟忘記了自己要來尋找的初衷。雨水把街道角落沒來得及回收的垃圾沖的四散:紅色和白色塑料袋相互交纏,順流而下。男孩在大雨中渾身濕透,咳嗽像漲水一樣蔓延到喉頭,無法抑制。精疲力竭——他在尋找他的親生父母。而那兩個與他有著極其親密關(guān)系的人卻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一樣。
男孩后來被一個落魄的中年女人領(lǐng)著,踉蹌步行。那個女人的臉上涂著劣質(zhì)粉底,撐一把紅傘,聲稱能夠幫他找到他的父母。他因而傻傻的相信,只要自己順從她就能夠看見親生父母。那女人拐彎抹角走街串巷,把男孩領(lǐng)到自己家里。然后對他說,這就是你的家!男孩有一瞬間的震惶,卻是爭辯無力。他被安排去沖洗,換身干凈的衣服。身體單薄的他令人憐憫。
他開始逃跑,但每一次都會被陌生女人揪著耳朵回去。她威脅他:“你再跑!再跑我就打斷你的腿?!彼詈笠淮翁优?,也是跑得最遠(yuǎn)的一次。但仍被抓住。氣急敗壞的女人隨手操起什么東西往他腿上打去,接著,清晰的骨節(jié)斷裂的聲音四散開來。
……
再后來,男孩又被一個肥胖的男人領(lǐng)走。男人開一輛七成新的桑塔納,讓他坐在副駕位子上,并作簡單的自我介紹。他說他姓周,以后,男孩就要成為他的兒子了。車?yán)餄M是男性香水的氣味,分外厚重,車載音樂播放著雄渾而足夠滄桑的樂音……他開車認(rèn)真,除了必要的對話外不肯再多說一句。男孩看著車窗外飛速閃過的行道樹,心情悵惘。然而就在車速慢慢降下來的時候一聲巨響,兩車相撞。后面的車因車速過快而撞上了他們的車。尾燈碎裂。那男人大概是氣急,操起車中必備的安全錘下車?yán)碚?,兩人爭?zhí)不休,人群開始漸漸圍攏,形成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人墻。
他說,你撞了我的車,應(yīng)當(dāng)賠償吧?
對方很大聲地說,這條路又不是你家的,我一直都是開的這個速度,你卻突然停下來,自然就要撞上,賴不得別人吧!
又是一陣喧嘩。有人勸阻,無濟(jì)于事。一段時間后,喧鬧的人群突然寂靜如死,隨后又有人開始高聲尖叫。甩出的安全錘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尖銳的一側(cè)帶著鮮血的腥味。他傷了人,對方血流如注。那個可憐的司機(jī)還未等到救護(hù)車的到來就已經(jīng)斷氣。
……
警察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匕涯腥藥ё?,又安撫人群。直到男人戴上手銬的時候還是愣著的,手顫抖不已,他本不想傷人,誰知事情竟然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他很懊悔。男孩子就站在那兒不知所措,東張西望。男人踏上警車的時候才想起這個孩子,便對著他說,“你走吧。是哪兒的就回哪去。我顧不得你了。”
生命。本就是十分脆弱的東西。
鮑山因為這夢的緣故而早早地醒來,跪在地藏王菩薩的面前懺悔。他說,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洛熙還小,他需要照顧。等他長大后,我就來還了這一輩子的孽債……他到最后竟然嗚嗚地哭起來,淚水像是夏天豆大的雨滴。無人知道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久而久之,鮑山有了囈語的毛病。常常在夢里胡言亂語,有時候把洛熙嚇醒。孩子只是在鮑山的身邊嗚嗚地小聲哭泣,嘴里喊著爺爺,爺爺……黑暗里只能聽見風(fēng)來回鼓動的聲音。洛熙又長時間無法安眠。
陳玉山也許是因為快要到退休的年紀(jì),越來越覺得身邊沒個說話的人。那些阿諛奉承倒是不少,但是假話又太多。城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利害關(guān)系在里頭的,所以凈巴結(jié)那些有靠頭的人,至于這些落了難的人呢,看也不看一眼?!熬湍媚且换卣f吧?!崩详愒?jīng)向老婆抱怨,“人家張主任升職,平素和他不甚親近的小王又買酒又請客的。還不是要他多多提攜……哼!”“我這個人,有多少本事就吃多少飯。別人,我管不了……”這一來,他倒是想起了鮑山,十多年不見,不知道他還干的順不順。他倒想去看看他了。
他想起鮑山剛剛跟他做事的時候腳力不行,走上一截便要歇息。鮑山挑一塊略略突起的石頭坐下,大口喘息。玉山就跟著停下,立在那兒用手扶腰,眺望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綠色,而后又從自己的身側(cè)取下水壺遞給鮑山,說,“喝口吧!這么遠(yuǎn)了。”那是碩大的綠色軍用水壺,擰開蓋子時發(fā)出吱吱的聲音,瓶口有明顯的植物汁液的腥味,仿佛是綠色的血液。然而一想到血液,鮑山就覺得心里煩悶,令人作嘔。但鮑山總是不動聲色地忍著,硬逼著自己灌下一口水,清流沖淡了唾液的咸味,在口中出現(xiàn)淡淡的甜味。他又喝下幾口,突然就發(fā)覺不對勁了。有什么東西順著他的咽喉滑下,尖端在喉管處把他扎的很疼,他掙扎了一聲。低頭向下,“嘩”一聲吐出來,隨后伴隨著干嘔,他滿臉通紅,差點就要擠出眼淚。旁邊的玉山忙問他怎么啦,又拍起他的后背,順著椎骨作以疏通。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鮑山盯著嘔吐物中綠色的細(xì)長草芥,那是類似于茅草的植物,尖端細(xì)長,形如劍形。
“這是苦蕎。一種野茶,能解渴消暑,我就放了點兒。”
……
轉(zhuǎn)眼十五年過去,再來時就帶著這些回憶嗎?
老陳到護(hù)林站的那天,正趕上鮑山去巡山,所以不在家。屋里只有洛熙和自己當(dāng)年留下的兩條狼犬的其中一只——松松。男孩子的警覺性很高,當(dāng)即就把松松一拍。那狼犬噌地站了起來,足有老陳的半腰高,吐著紅舌頭,圍住他。老陳便笑道:“松松。你連我都不認(rèn)識啦!”說著便半蹲下伸手要摸它的頭。誰知那條狼犬竟搖著尾巴,對老陳的撫摸沒有一點反抗。那男孩急了,怒道:“你這個壞人——松松,回來?!薄拔乙嬖V爺爺?shù)?!?br />
“你不知道。我和你爺爺共事的時候,還沒有你呢。這兩條狼狗還是我送給你爺爺?shù)牧恕0?,虎虎呢?”老陳也不和孩子計較,仍舊面帶微笑,向男孩說道。隨后徑自挑一塊干凈的石板坐下,和洛熙說話。洛熙雖是對老陳仍有戒心,但漸漸也就放下了。最后竟然說說笑笑,好像是闊別已久的老朋友。
紅霞滿天的時候,鮑山回來了。老陳與鮑山相見,又是一陣熱情的寒暄。鮑山把老陳迎進(jìn)屋里,又為他沏茶。老陳闊別這里十五年,再來這里不免又引發(fā)感慨,時間總是過得快的,十五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人就這樣老下去嘍。老陳眼尖,看見角落里擺的菩薩塑像,倒是指著那兒,笑道:“你信那個?”鮑山順著他指的方向。
鮑山臉色一緊,吸一吸鼻子,原本看上去就嚴(yán)肅的神情更加嚴(yán)肅了。老陳察覺到,依然笑著問他怎么了。鮑山說:“哦!你是說那個???”鮑山也指一指,“人上了一個年紀(jì),就變得疑神疑鬼起來。心里又總是空落落的,自然就信了這個?!?br />
老陳只是笑笑,然后喝茶。兩人間或提起這些年各自的經(jīng)歷,老陳調(diào)任回城后過幾年就結(jié)了婚,之后就有了孩子?;橐鲂腋?。后來又談起洛熙的身世,老陳是不知道的,鮑山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老陳就說:“真是個苦命的孩子。鮑山,我覺得你做的對。這畢竟是一條命……”
晚上他倆就睡在一起。鼾聲如雷。但兩人并不覺得對方能夠打擾到自己。也是在后半夜的時候,鮑山這時候咕嘟咕嘟不知在說些什么。黑夜把世界打點成盲目的路途,讓所有行進(jìn)的人得以大膽而赤裸地展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最本質(zhì)的一面。鮑山嘴里含混不清,只有貼得十分近才能聽得一點點字眼。他好像在說,贖罪、賭、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