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星空(小說)
重慶到阿克蘇近六個小時的飛行讓人昏昏沉沉,在機場把行李放進出租車后備箱再把自己扔進車里,再將姑媽家在溫宿縣郊區(qū)的地址告訴出租車司機,就準備讓自己再睡一會。
忽然發(fā)現(xiàn)手機里還有幾條未讀信息,點開語音姑媽正用新疆特色的重慶方言對我說:“梔言,你表弟在學校打籃球摔著腿了,我正趕到烏魯木齊去,你姑父在和田工作要周末才能回來,我的一個朋友在家里,我把他電話發(fā)給你哈。剛才你在飛機上電話一直打不通,就這樣,照顧好自己,我得上火車了,哎,你說怎么什么事都擠到一塊了。”隨后還發(fā)了兩張她家房子的全景照。
聽完姑媽的留言我一下子坐直身子,敢情還是只有我一個人面對這無窮無盡的空曠。本來沒有心情看窗外風景,莫名的孤寂讓我忍不住把目光移向右側(cè)車窗,思緒飛到三千多公里以外……
五月天里的風有著適宜的溫度,像少女的手帶著梔子花的清香摩挲著臉龐,當你正想握住他時,他卻轉(zhuǎn)向離去,不遠不近,若即若離。
這個時節(jié)的重慶透著暗暗的梔子花的清香,六棱的乳白色花瓣素雅而厚重地開在枝頭。我打開背包拿出跟著我飛了三千多公里的梔子花輕輕地嗅了嗅。新疆的風是干燥的,它努力地吹散著梔子花的香氣和水分,努力地抽空著我的記憶。把花放進包里,拿出藍色的絲巾圍住我的頭和臉。呼吸變得謹慎起來,每吸進一口干燥的空氣,呼出來的卻是我身體里的記憶。
車子在筆直的公路上肆意馳騁,遠處的白楊在太陽光下覆了一層金燦燦的薄紗,風到之處,薄紗輕輕飄蕩,浸著觸手可及的梔子花的香氣飄向那遙遠的渾紅的太陽。道路兩旁的白楊筆直偉岸,列著隊歡迎我,仿佛我是它們唯一的貴賓,天山的雪峰在遠處若隱若現(xiàn),它莊嚴而神圣的光芒刺疼我的眼。
天山是亞洲中部的一條大山脈,橫貫新疆中部,西端伸入哈薩克斯坦。長約2500公里,寬約250—300公里,平均海拔約5000米,峰頂白雪皚皚。新疆的三條大河錫爾河、楚河和伊犁河都發(fā)源于此山。天山山脈把新疆分成兩部分:南邊是塔里木盆地,北邊是準噶爾盆地。塔里木盆地被高山團團圍住,氣候特別干燥,大多是沙漠地帶,只有在邊緣地區(qū)的綠地上才能種桿棉和瓜果。姑媽家正在這地方經(jīng)營著一個一百多畝的蘋果園。
手機又一次想起,是個陌生的新疆號碼,接聽后厚重的男中音從電話里傳來:“林梔言你好,我是你姑的朋友,她臨時有事去烏魯木齊所以讓我來接你,我在十字路口等你,開著一輛軍綠色皮卡,地址和車牌隨后發(fā)你手機。哦,對了,把你出租車的車牌和司機的工號發(fā)給我?!?br />
聽他說完,正想反駁說我也不是小孩子之類的話,轉(zhuǎn)念一想畢竟不熟只得弱弱地道一句謝謝。掛了電話看到微信里有這個號碼的好友申請,點了同意后把出租車信息發(fā)給他。大約兩個小時后到了十字路口,遠遠地看見一個約莫三十多的男子穿著灰色體恤向我揮手,他旁邊停的正是一輛軍綠色皮卡車。出租車停穩(wěn)后,他幫我打開車門。一雙被紫外線曬得黝黑的手伸過來:“梔言你好,我是寧風?!蔽疑斐鲇沂侄Y貌地說:“真是太麻煩您了。”
軍綠皮卡一路呼嘯著往前奔馳,車輪后飛揚起黃色的塵土。天快黑了,遙遠的天際一團灰色的東西向我們飄來。寧風緊鎖著眉頭,用余光瞟了一眼那團越來越近的灰色,“沙塵暴來得比我預想地要快,還有半個小時車程,你坐好我得加快速度?!敝灰娝~頭上冒著汗珠,胡須遮住了他嘴角的表情。一刻鐘后沙塵暴已經(jīng)在車外肆虐,一些沙子從緊閉的車窗縫隙穿進來,我用頭巾捂住嘴巴對他喊道:“要不然歇一會吧,等沙塵暴過了再開。”“看樣子這沙塵暴一時半會停不了,快到了,慢點開就是。”只見寧風的頭發(fā)上,胡須上,眼睫毛上都度了一層金黃,他被這金黃包裹著,目光篤定地看著前方。
車在一棟白色三層建筑前停下,車窗望出去,這建筑在漫天黃沙中如同海市蜃樓一樣虛無縹緲,吸引著我,卻又讓我不敢靠近。寧風下車后看我還愣在車里,便跑到右邊幫我打開車門,一把把我拉下車,用我的絲巾緊緊把我包住。我第一次正面沙塵暴是透過這層海天藍,薄薄的絲巾外綠皮卡成藍色,沙塵暴成藍色,寧風也成藍色。他拉著我以最快的速度進到屋子。
寬敞的客廳放了一套淺灰色的布藝沙發(fā),沙發(fā)上隨意靠著幾個綠色抱枕。沙發(fā)后方是蜿蜒向上的木質(zhì)樓梯,樓梯下掛著一張梵高的《星空》。那巨大的、卷曲旋轉(zhuǎn)的星云,那一團團夸大了的星光,以及那一輪令人難以置信的橙黃色的明月,虛虛實實間讓人眩暈,天地萬物隨著濃厚的顏料變得縹緲。順著畫筆跳動的軌跡,涌起陣陣旋渦,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任由它將我吞噬。
“你的房間在二樓左手邊,你先去休息一下,我先做點吃的,一會叫你。”我向他點一下頭,然后徑直上樓。
房間里有藍色被子和藍色窗簾,窗戶旁乳白色小圓桌上插了一束紅色康乃馨。走進浴室,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色如同漫天沙子一樣泛黃,索性打開水龍頭,沖洗一路的塵埃。
換上姑媽給我準備的睡衣,肚子咕咕叫起來。打開房門,門口放著我的行李包。應該是寧風冒著沙塵暴重回車上給我拿下來的,心中升起一陣莫名的暖意。從包里拿出一件亞麻長裙套在身上,樓下傳來寧風叫我吃飯的聲音。
我把包里的梔子花拿出來,走進客廳右邊的餐廳?!罢垎栍袥]有花瓶???”正端著一只大碗的寧風詫異地轉(zhuǎn)頭看著我?!芭?,我馬上給你找?!彼畔峦胱哌M里間的廚房,拿出一只橢圓形的玻璃瓶。我把梔子花插進去,吃晚飯的時候,這瓶花就放在兩只碗的中間。我夾起一根面條放到嘴里,“這面真有嚼勁。”向?qū)γ娴膶庯L豎起大拇指。他吹了吹筷子上的面條,對我笑道:“這刀削面的手藝我練了三年,刀法已經(jīng)爐火純青了?!闭f完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寧風是烏魯木齊農(nóng)業(yè)大學的老師,由于接連兩年附近的蘋果園都遭受蟲害,學校特地派他來考察,所以下鄉(xiāng)來他都住在姑媽家。
晚飯后我窩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寧風在客廳左邊的工作室里寫著今天的工作總結??耧L卷著沙子拍打著窗戶,嚓嚓嚓嚓的聲響中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夢中有兩個背影漸漸離我遠去,一個是獨自撫養(yǎng)我長大的爺爺,一個是相戀五年的濤。三年前濤的公司安排他常駐澳大利亞,半年前他打電話叫我不要等他了,我明白距離產(chǎn)生的不一定是美,更容易產(chǎn)生的是隔閡。爺爺于一年前過世,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任何人屬于我。夢中任由這兩個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醒來已是十點,打開手機,姑媽發(fā)了好幾條信息。表弟打籃球時膝蓋摔傷了,她一時半會還回不來。我看到梵高的《星空》上貼了一張便利貼,上面寫著沙塵暴退了,他要到附近其它果園去看看情況,落款是寧風。通訊如此發(fā)達的現(xiàn)在還有人以書面的形式留言,想想還真是有意思。我把便利貼撕下來放進書房的抽屜。廚房里電飯鍋熱著粥,我喝了一碗,暖暖的。
沙塵暴退去后,蘋果樹上,小草上,馬路上,房屋上都落滿黃沙,接天連地的黃就是這個地方給我的第一印象。房子對面兩三百米有一條從北到南的大馬路,北邊是村莊和小鎮(zhèn),南邊是戈壁。馬路兩旁分布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蘋果園,姑媽家的果園在這一排果園的末尾,往南十幾公里就是戈壁灘。果農(nóng)一般都把房子蓋在自家果園里,這里最近的鄰居就是馬路對面那家果園的主人。馬路兩邊的房子隔路相望,不至于那么單調(diào)。路上少有車輛和行人,估計都在自家果園里忙。
軍綠皮卡已經(jīng)沒在院子里,索性向果園走去。走到果園深處聽到有人在說話,走近一看是兩位果農(nóng)。男的戴了一頂遮陽帽,女的頭上包著維吾爾族風情的彩色頭巾。那老漢把帽子摘下來拿在手里扇著風慢慢地向我走來。“你是林小姐嗎?”我含笑點點頭。老漢繼續(xù)說道:“我是幫你姑媽管了八年果園的老夏,昨天她打電話說你住園子里來了,早上看院門關著就沒打擾你,這是我老婆子?!彼噶酥概赃叺呐?。我微微低著頭說:“夏伯伯好,夏伯母好?!毕牟甘且晃缓吞@的維族婦人,她使勁地點著頭用不太標準的漢語說你好。老夏夫婦住在果園的另一邊,穿過果園里的一條小路,十幾分鐘就能到他們家。
這幾天寧風都是早出晚歸,有事情我們都會在《星空》上給彼此留言。因見了夏伯夫婦中午忙碌時午餐簡單得就是白開水就著馕,所以我買食材回來,有時中午就邀請夏伯和夏伯母一起吃。
姑父周六回來,周日一早便去和田上班。我正午睡的時候聽到院子里有汽車聲,窗戶望出去,只見寧風端了一盆植物從車上下來。我連忙跑下樓去。
客廳里縈繞著一股濃郁的梔子花香,我正納悶,花瓶里那耷拉著腦袋的幾朵花怎么會發(fā)出如此強烈的香氣?寧風在窗臺旁上一邊撥弄著什么一邊說:“快來看看,我在縣城的花市找了好久才找到一盆?!蔽易呓豢?,一株半米高的梔子樹種在一個大花盆里,郁郁蔥蔥的葉子間開了十來朵花,還有好多小花苞藏在葉子里。我高興得合不攏嘴。寧風望著我說:“林梔言這是我第一次見你笑?!蔽业男θ菽淘谧爝?。
我轉(zhuǎn)過頭去問寧風:“夏伯今天過生日,晚上有燒烤聚會,你要不要一起參加?!彼劢橇髀冻鲆豢|遺憾:“我馬上要去村長家,把新配制的驅(qū)蟲藥分給大家?!闭f完他便出門了。
我在家悶了一下午,天快黑時回房換了一條藍色長裙,帶上準備好的禮物向夏伯家走去。
夏伯朱紅色的院門敞開著,里面熱熱鬧鬧的一群人,有的在準備食材,有的在生火,一張大長桌放在院子中間。跟大家打過招呼后,我便和一個維吾爾族小姑娘一起串烤肉。天色暗下來,院子里生起一堆篝火。火堆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燒聲,燒烤架上吱吱的烤肉聲,女人們的歌聲,男人們的拍手聲和著陣陣風聲一起傳到耳邊。新疆的夜溫度下降得很快,我拿了一串烤肉坐到火堆旁吃起來。“坐著不動就會冷?!蔽肄D(zhuǎn)過頭看見寧風拿著條厚圍巾正給我披上,村長和其它果農(nóng)前前后后也走進院子。這時音響里傳來歡快的音樂,大家開始圍著火堆跳舞,我不喜歡跳舞,更喜歡當一個安靜的觀眾,老夏拉著寧風走進歡樂的人群。篝火照亮他們的臉龐,維族姑娘跟著節(jié)奏歡快地旋轉(zhuǎn),她明黃的裙角隨著旋律上下飄蕩。我呡了一口他們自釀的葡萄酒,酸甜中帶著苦澀,一絲冰涼從嘴里延伸到心口。估計是喝了點紅酒的緣故,頭有點發(fā)暈,我起身跟大家告別。寧風跑到門口說開車送我回去,我望向跳動的火苗:“別掃大家興,村長他們還等著你,我不走大馬路,從園子里的小道穿過去,很快就到了?!闭f完便向園子走去。
夜風吹來,酒意全無,我找了快石頭坐下。樹葉沙沙作響,小小的蘋果在枝頭輕輕晃動,從樹枝的間隙望出去:一輪明月掛在天際,幾顆星星分散在夜空。音樂聲隱隱飄來,今夜適合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而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月圓月缺,斗轉(zhuǎn)星移,我在遼闊星空找尋一個答案?
早上起來,看見《星空》上貼著寧風的留言:“希望梔子花開著,你就一直笑著?!蔽野堰@張便簽扔進垃圾桶。
日子不急不緩過了一個月,期間姑父回來過兩次,都是交代好果園的事情第二天就會去上班。表弟膝蓋還沒完全恢復,姑媽在他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照顧他。寧風有時在各個果園穿梭,有時會回烏魯木齊的學校。
一天我在果園里發(fā)現(xiàn)一顆光滑的石頭,一半埋在土里,留了半個腦袋在外四處張望。我用木棍把它刨出來,足有兩個拳頭那么大。把它洗干凈晾干后,我找出一年多沒用的筆和顏料,給它畫上眼睛,鼻子,嘴巴和濃郁的頭發(fā),再給它穿了一條紅色的裙子,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小福娃就在我面前,它瞇著眼睛沖我笑。
期間寧風學校有會,一連兩周都沒來果園。夏伯來吃午飯時看到桌子上的福娃后對我說:“這石頭經(jīng)你一畫到活了,你要喜歡,南邊的戈壁灘上石頭多的是,什么樣的都有?!苯?jīng)他這么一說,一晚上我都在想石頭的事。第二天午后我便獨自騎著電瓶車往南邊的戈壁灘開去。
大約騎了四十分鐘達到戈壁,我把車靠在路邊便開始找石頭。大大小小的石頭被時光打磨得光滑,零零散散延伸向天際,我摸摸這塊,瞧瞧那塊,塊塊都愛不釋手。不知不覺,夜幕降臨,石頭在星輝下泛著微光,荒漠成了星空的倒影,盡頭連成一片。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br />
歸何處?歸何處?
我仿佛又走進那熟悉的夢中,天地間都成了星海,我在荒漠里盲目地走著,找不到來處,包里的石頭沉甸甸地提醒我這不是夢。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終于找到你了?!睂庯L脫下外套給我披上,緊緊把我抱在胸前。原來寧風傍晚回來四處尋不見我,我的電話也打不通,問了夏伯才知道我可能來找石頭了,他便趕緊驅(qū)車來找我。
靠在他胸前眼淚止不住流下來,似乎所有的委屈終于找到宣泄口,我哭著對他說:“梔子花不會一直開放?!睂庯L輕輕摸著我的頭說:“梔子花今年謝了明年還會開,這株不開了,另一株還會開,別忘了我可是植物學家,保證讓你一直有花看?!?br />
說完他牽著我的手向前走去,走了一會,遠遠地看見馬路上有車燈在閃爍,那片荒漠在身后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