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鐵柱跑到石佛山腳下路口的時候，黑壓壓的云彩正掠過山頂向南飄浮著，他停下了腳步，仰臉看了看頭頂上的黑云，撩起衣襟擦了把汗，“這鬼天氣，剛才還大晴天呢，這會兒說變就變了！”他喘了口粗氣，順著上山的小路又是一陣急速地飛跑，轉眼就登上了半山腰。
　　 鐵柱的大名叫趙鐵柱，今年十七了，他個頭不是很高，但長得壯實，一雙不大的眼睛總是閃爍著機靈的眼神。他家住在石佛山腳下的湖西村，村子不大，有七八十戶人家。村子南邊是漫無邊際的稻田地，嫣然一派江南水上好風光，可是自打十年前“九一八”事變?nèi)毡娟P東軍占領這里以后，偽滿洲國政府規(guī)定老百姓吃大米是經(jīng)濟犯罪，老百姓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種大米但不能吃大米。去年上秋，村民楊興田給生病的媳婦張淑琴煮了一碗大米粥，不知被誰傳了出去，結果被滿洲國的秘密警察發(fā)現(xiàn)了，把楊興田逮到龍臺鎮(zhèn)上的警察所打了個半死，楊興田回家足足躺了一個多月。從此落下個毛病，時不時地不住咳嗽，東挪西湊地借了不少錢看病，但還是沒治好。
　　 村子的西邊就是這石佛山，山不足200米高，但在幾座嶙峋相連的山包中，它絕對稱得上是當之無愧的主峰。石佛山的山頂有一座古塔，相傳始建于幾百年前的遼代，由于年久失修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塔身已殘缺不堪。
　　 村子的北邊是橫亙東西、河水喘急的大遼河?？拷灞鳖^的河岸上有一個渡口，遼河兩岸的百姓從這里通過坐船擺渡，走親戚、做買賣或是趕集什么的，這個渡口成了方圓幾里地內(nèi)兩岸交通要道。鐵柱的爹趙來祥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在這河面上撐船擺渡，一晃兒二十年過去了，從當初的小伙兒變成了如今的老漢。鐵柱跟著他爹撐船也有幾年了，他想把爹替換下來。爹歲數(shù)大了，身體不好，娘給村里的有錢人家打短工，整天沒黑沒夜的。弟弟鐵栓和妹妹雪花是雙胞胎兄妹，今年剛剛十二歲，還是不諳世事的孩子。鐵柱覺得自己早已到了幫助爹娘把這個家擔當起來的年齡了，所以家里的臟活累活鐵柱總是搶著干，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鐵柱，多吃點，省得撐一會兒船就餓了。”吃早飯的時候娘坐在一旁叮囑著鐵柱。
　　 “娘，你放心吧，我吃飽了！”鐵柱把碗里的最后一口玉米面糊糊劃了進嘴里，放下筷子，說：“娘，我走啦！”
　　 娘笑了，她看著心愛的大兒子站起身來，走出屋門。
　　 “大哥！”鐵柱剛走出院門，就見妹妹雪花從胡同口喊著跑了過來。
　　 “雪花，你上哪去了？”
　　 雪花跑到鐵柱跟前神秘地小聲說道：“大哥，剛才二妮姐找我，讓我告訴你頭晌午的時候她在古塔下等你?！?br />　　 鐵柱蹲下來拉起雪花的小手說：“她還說些什么了？”
　　 “她別的沒說，就是看起來挺著急的，好像有什么事情?！毖┗ㄕＶ煌羲频难劬L聲繪色地說著。
　　 鐵柱松開雪花的手，撩了一下她俊俏的小臉蛋，說：“好了，哥哥知道了，你回家吃飯吧，省得娘又著急了?！?br />　　 “哎！”雪花答應著蹦跳著跑進了院里。
　　 鐵柱站起身來想，什么事啊，讓我去古塔下找她？
　　 二妮是楊興田的二閨女，大名叫楊春妮。她不但人長得好而且手也巧，家里的針線活樣樣在行。別看她今年才十六，村里誰家有個裁縫活兒不知如何做了，都會向她討主意，她都會熱心地告訴人家怎么裁縫。她的這把手藝都是她娘張淑琴手把手教的。她娘早年沒和楊興田結婚那會兒，是龍臺鎮(zhèn)一家裁縫店的裁縫女。有一年夏天遼河發(fā)大水，淹沒了龍臺鎮(zhèn)和附近的幾十個村子，死了不少人，娘家人慘遭不幸，只有她逃了出來，后來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老實巴交的楊興田。
　　 楊興田和鐵柱他爹趙來祥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兩家上輩就是鄰居。前幾年楊興田經(jīng)常跑外倒騰些小買賣掙了幾個錢，于是就在村里的西街上選了塊地蓋起了新三間茅草房。兩家雖然離得遠了一些，但交往卻依然如故，大人小孩經(jīng)常相互串門，有個活兒相互幫忙照應著。楊興田原本有兩個閨女大妮和二妮，不幸的是，去年夏天楊興田領著大妮去龍臺鎮(zhèn)做買賣回來的路上遇見幾個日本兵，他們硬是把大妮給搶走了，至今大妮生死不明，這也成了楊興田去不掉的一塊心病。那天傍晚楊興田哭喪著臉回到家里把事情一說，二妮娘哭得死去活來，可有什么辦法?？粗矍暗亩菀殉雎涑纱蠊媚?，二妮娘想著可別再出什么意外，她守著二妮不讓她再去龍臺鎮(zhèn)，就是在村里也不讓她走遠。孩子的事情是瞞不過大人的眼睛的，后來兩家大人漸漸發(fā)現(xiàn)鐵柱和二妮有事沒事的常常在一起嘮嗑說笑，大人們看懂了兩個青年人的意思，當然這也恰恰中了兩家大人想說而還沒來得及捅破的心事，于是趁熱打鐵，今年出了正月，兩家大人就給鐵柱和二妮訂了婚，準備冬閑的時候把兩個孩子的喜事辦了。鐵柱娘還委托媒人送去了彩禮，說是兩家人好歸好，可孩子的婚姻大事的禮數(shù)不能少。
　　 現(xiàn)在鐵柱心神不定的，出什么岔子了嗎？整個一上午他邊撐船邊合計著這事兒。平時有什么事情二妮不是去家里就是來渡口找他，可這回為什么讓他去石佛山的古塔下見面呢？
　　
　　 二
　　 二妮坐站在古塔下，眼里噙滿了淚水。這地方多么的熟悉??！小的時候她和鐵柱、福成他們上山砍柴經(jīng)常在這里歇腳。他們在山坡上捉扁落勾、抓螞蚱，他們相互追逐著玩耍著。每次她受了委屈或者哭了，都是鐵柱過來耐心地哄她，讓她破涕而笑。他倆定親以后，兩個人經(jīng)常來這里約會，這里有他們的笑聲，當然也有他們甜蜜的淚水。
　　 二妮抬起頭急切地向來時的山路張望著，直到山路上隱約出現(xiàn)了鐵柱的身影，她才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向前迎了上去。
　　 “二妮，怎么了？”鐵柱急三火四地跑過來，看著二妮布滿淚痕的臉急切地問道。
　　 “我……”二妮紅漲著臉，好像難以開口。
　　 “哎呀！你這到底怎么啦？快說呀！”
　　 “我要嫁人了?！倍莸拖骂^臉紅紅的，小聲嘟囔了一句。
　　 “你說什么？嫁人？”鐵柱被二妮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糊涂了，他輕輕搖晃著二妮的肩膀，“二妮，你慢慢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鐵柱，昨天晚上龍臺鎮(zhèn)警察所的副所長李云虎給我們家送彩禮來了，說下個月要娶我。”
　　 “為啥？咱倆不是已經(jīng)訂婚了嗎？”
　　 “鐵柱，咱倆是訂婚了，可是李云虎倚仗他的勢力，趁我爹不省人事的時候，拽著我爹的手指在婚約上按了手印?！?br />　　 “按了手印？你爹怎么能這樣？”鐵柱有點兒急了。
　　 “鐵柱，事情是這樣的?！倍堇F柱坐在古塔下的一塊石頭上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去年秋天二妮她娘病了，她爹給她娘煮大米粥喝，結果觸犯了滿洲國普通百姓不準吃大米飯否則按經(jīng)濟犯論處的規(guī)定。二妮爹被逮到龍臺鎮(zhèn)警察所后，受盡了非人般的折磨。李云虎是鄰村李家窩棚一家財主的兒子，早年留學日本，回來后他爹通過在奉天城里給日本憲兵隊小隊長佐藤當翻譯的堂哥，花錢給他買了這個警察所副所長的官位。
　　 李云虎一肚子壞水，自打當上了警察所的副所長，他經(jīng)常帶人流竄鄉(xiāng)村安插密探，不僅偵探抗聯(lián)地下組織的情報，而且還欺凌鄉(xiāng)里壓榨百姓，這一帶的老百姓是敢怒不敢言。其實李云虎這小子對二妮垂涎三尺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了，只是沒得機會下手。二妮爹被逮到警察所以后他見機會來了，就導演了一出“好戲”。
　　 李云虎讓手下的人把二妮爹吊起來狠狠地打，直打得二妮爹皮開肉綻昏死過去。這時，李云虎推門走進刑訊室，掏出事先早已寫好的“婚約”，趁二妮爹昏死過去沒醒過來，拽著他的右手大拇指在“婚約”上摁下指印，然后把“婚約”裝進了口袋。事后他裝作老好人，號稱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也別難為誰，幫助二妮爹辦理了“假釋”手續(xù)放他回家了。
　　 二妮爹哪里知道什么“婚約”的事，昨晚李云虎帶人找上門來，抬著豐厚的“彩禮”，進屋就是一陣“爹呀、媽呀”地叫著，這讓二妮爹娘一時摸不出頭腦。李云虎拿出那份“婚約”恐嚇二妮爹說：“這‘婚約’白紙黑字，這門親事就這么定了，下月娶親！如果不答應就抓人！”
　　 二妮爹氣得不住地咳嗽，“我……我跟你們走，娶我閨女休想！”
　　 “我說楊興田，這個你說的不算！走！”李云虎一揮手帶著幾個警察揚長而去。
　　 “爹——娘——”二妮撲進娘的懷里，“這可怎么辦?。俊?br />　　 “怎么辦？讓他們抓我好了！”楊二妮爹氣呼呼地說道。
　　 “她爹，咱還是想想別的法子吧！”二妮娘央求著。
　　 “唉！還能有什么法子呀！”二妮爹坐到炕沿上低頭嘆了一口氣。
　　 “爹，娘，要不我……”二妮抬頭看看爹又看看娘怯生生地說道。
　　 “胡扯！那是狼窩，你去了還有你的好？再說了，他李云虎是什么人啊？他是幫著日本人專門欺壓咱中國人的漢奸！”
　　 “你小點聲?！倍菽镙p聲提醒著。
　　 一家人商量了大半夜，最終也沒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在憤憤和膽怯中，三口躺下睡了。
　　 雞叫三遍了，可這家人并沒像往常一樣推開房門，淚水打濕了枕巾，心像針扎一樣難受。二妮告訴爹娘，我已經(jīng)想好了，嫁給李云虎，這樣爹就不會被抓去關進監(jiān)獄。
　　 “二妮，你這是往火坑里跳??！”二妮娘流著眼淚說道。
　　 “不行！二妮不能去，去了就毀啦呀！”二妮爹揉著充滿血絲的眼睛說道。
　　 “爹，娘，我嫁給李云虎，我們一家還能活著，還能見面，如果我爹被抓走了，那……”
　　 “二妮，如果你嫁給了李云虎，那我們家成什么了？那不成漢奸的親屬了嗎？還有，我們跟鐵柱他爹娘怎么解釋?。　倍莸鶕现X袋一陣嘆息。
　　 “我去解釋！”二妮接過了話頭。
　　
　　 三
　　 二妮下山走了，鐵柱站在古塔下成了一尊雕像，轟鳴的雷聲在腦頂“噼啪”震響，他絲毫沒有感覺。一陣涼風吹過來，樹在搖晃，山好像也再搖晃，陰云壓著山頂，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帶著土腥味兒的雨點下來了，豆大的雨點下來了，瓢潑一樣的大雨下來了，整個山野籠罩在彌漫的雨霧之中，雨水浸透了鐵柱的頭發(fā)、衣裳、全身。
　　 “大哥！大哥！”是弟弟鐵栓的喊聲，他穿著蓑衣找到了這里。
　　 “大哥，是雪花告訴我你在這里的，爹讓我找你回家。”
　　 “我不回去，我去渡口撐船！”鐵柱用他那厚實寬大的手掌擼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道。
　　 “這大雨天誰還過河呀？快回家吧，爹娘要著急的！”鐵栓勸著。
　　 鐵柱仰起臉任空中飄下來的雨水打落在臉上，然后他用兩只手恨恨地戳了兩把臉，晃了晃腦袋，他好像清醒了，有氣無力地說道：“鐵栓，咱們回家吧?！彼痂F栓的手沿著下山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著。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從山上沖下來，經(jīng)過山坡的低洼溝道流進山坳里流向山下。忽然，一陣哭聲從小路旁的樹林里傳出來。
　　 “二妮姐！”鐵栓眼尖，一眼看見了站在不遠處樹趟子里的二妮。
　　 聽見喊聲，二妮知道是鐵柱和鐵栓他們，便一路小跑順著另一條小路下山了。
　　 望著二妮的背影，鐵柱猛然醒悟過來，她沒下山一直躲在這里，在暗暗觀察著自己。二妮不是真心想嫁給李云虎，她是為了救她的爹啊！
　　 “大哥，剛才我從家里出來的時候，遇見楊嬸來俺們家了，她手里捧著一個包裹?！辫F栓仰臉看著哥哥說道。
　　 “你看清楚啦？”
　　 “怎么沒看清楚，楊嬸還和我說話了呢。”
　　 鐵柱明白了，這是楊嬸去家里給二妮退彩禮去了，我和二妮的婚約就此結束了。鐵柱這樣想著，領著鐵栓回到了家門口。
　　 這時雨停了，鐵栓從哥哥的大手掌里抽出自己的小手，推門率先跑進了院子。
　　 鐵柱走進院子，爹正拿著鐵鍬排放院子里的雨水。見鐵柱走進來，爹把鐵鍬戳在墻根，然后轉身進了屋。鐵柱進屋來到里間，見娘正坐在炕梢擦著眼淚，妹妹雪花依偎在娘的懷里，一個敞開的包裹攤在炕的當央。鐵柱清楚，這是娘當時送給二妮家的彩禮，現(xiàn)在又被二妮娘給退回來了。
　　 “我真是瞎了眼了，怎么遇上這么個人家！”鐵柱爹氣呼呼地坐在炕邊，往煙袋鍋里蓄著煙葉，然后點著火，深深吸了一口煙袋嘴。
　　 鐵柱坐在靠墻的一個木凳上沒吭聲，他知道，爹娘比他還難受。
　　 “大哥，二妮姐以后不會是我的嫂子了。”雪花下炕走到鐵柱跟前，說：“大哥，別生氣，將來我會有個更好的嫂子的?！?br />　　 鐵柱撫摸著雪花的頭發(fā)說：“雪花，哥一定給你找個好嫂子！”
　　 “趙鐵柱在家嗎？”忽然院里傳來一聲問話，鐵柱起身剛想迎出去，屋門開了，進來一個中年男人，他身穿一件淺灰色的長袍，右手拿著一把雨傘，看著完全是一副商人的打扮。
　　 “你是？”鐵柱疑惑地問道。
　　 “怎么？不認識啦？我經(jīng)常坐你撐的船?！眮砣苏f著摘下頭上的禮帽。這回鐵柱看清楚了，這人他認識，是他的好朋友福成的舅舅。福成以前跟他說過，說他有個舅舅在遼河北岸的阿吉鎮(zhèn)，后來福成的這個舅舅做生意，來往于遼河兩岸，經(jīng)常坐鐵柱撐的船過河，有時他還來湖西村，去福成家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