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師恩重如山(散文)
驚悉陳志明先生仙逝已是第三天了。數(shù)日來,先生的音容笑貌以及本人與先生師生之誼的點點滴滴時不時于眼前浮現(xiàn),特別是他那明眸的凝視,像兩眼清泉,永遠(yuǎn)奔流在我的心谷。
今日早餐后,我突然覺得有寫一點文字的必要了。不寫,對不起先生諄諄教誨與無私關(guān)愛,也對不起做人的良心與道義。
陳先生,浙江紹興人,1933年生,雞相,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先生中等個頭,時常穿一身藍(lán)色或灰色便裝,戴一副鑲邊眼睛。為人謙恭忠厚,彬彬有禮,有點像楊絳先生所稱“洗澡”過的知識分子,慣于謹(jǐn)言慎行。
1976年深秋的一天,大西北的天氣頗有些陰森森冷颼颼的感覺了。太陽一改夏日的炎炎之態(tài),要想舒適溫和難上加難。大風(fēng)吹來,街道上的行人不免裹緊夾衣前行。
我們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75級同學(xué),遵照系上安排,將分赴省內(nèi)外大約接近十家新聞出版廣播電臺報刊雜志單位實習(xí)。
領(lǐng)了甘肅省出版社任務(wù),陳先生率先帶領(lǐng)我和郭彪去隴南成縣采寫那里學(xué)習(xí)小靳莊十件新事的先進(jìn)事跡。
那晚七八點的樣子,天空一片漆黑。皋蘭山就像一位黑魆魆的巨人矗立在南麓。山下的蘭州城遠(yuǎn)沒有今日之繁華。大街上的路燈,零零星星閃爍著,像瞌睡人的眼。小巷里,幾乎到處伸手不見五指。
我們?nèi)藖淼交疖囌?,登上了由新疆開往北京的一輛特快。
那時的特快,其實不“特”也不“快”。車內(nèi)設(shè)施設(shè)備簡陋不說,環(huán)境衛(wèi)生都無從談起。地面灰塵紙屑亂飛,洗手間不是門子打不開,就是根本關(guān)不住,糞便都不及時清理。單就速度說,比起現(xiàn)在的高鐵來,活脫脫就是“老牛拉破車”。
鐵路運輸秩序也十分混亂。偌大一個蘭州站到處斷壁殘垣,四通八達(dá)。火車還沒到站,旅客們已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站臺上,從早到晚,熙熙攘攘,亂象叢生?;疖囈坏?,年輕勇力者掀起車窗,破窗而入,年老體弱者手提肩扛,門中擠進(jìn)。晚點七八個鐘頭根本算不上奇葩,遲發(fā)十個時辰者屢屢皆是。逃票漏票者摩肩接踵,偷盜扒竊者累累害人。
說實話,我一個大山里走出來的青年,出遠(yuǎn)門這才算是第二次?;疑姳惴弦驴诖镅b著一個不及巴掌大的紅色塑料書皮。書皮上“毛主席語錄”五個金光閃閃的燙金大字熠熠生輝。這便是我的錢夾。錢夾里僅有二十五元人民幣和不足三十斤全國通用糧票。我右手提著一個帆布旅行包,旅行包里裝著簡單的換洗衣服和生活用具。
面對車水馬龍的亂象我已經(jīng)有些“驚恐萬狀”。生怕自己的錢物被賊偷,眼神和動作肯定有些異樣。那些富于經(jīng)驗的老扒手或許已經(jīng)窺視到了我這個狀況,把我確定成了重點獵物,我竟然一無所知。
待我們師生坐定后,我心急火燎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錢夾不翼而飛。此時,我兩腿一挺,直站起來,仿佛一匹馬聽見身旁有大炮在轟。我大腦里瞬間閃現(xiàn)出了一個嚴(yán)肅問題:生活費丟了,這一個月實習(xí)怎么生活?
陳先生看到了,急問:“怎么啦?丟東西了?”
“陳老師,我的錢和糧票被賊偷了。”我兩只手不停地摸著上下衣的口袋,慌亂說。
“什么時間?”先生不緊不慢,又問。
“剛才。”
“哎,上火車太擁擠,有些扒手瞅準(zhǔn)了這一點,專門在這里等你呢?!惫鶎W(xué)兄附和。
“嗯。”
“對,趁擁擠下手,不易被覺察。”陳先生習(xí)慣地右手掌撐在下巴頦兒上,肘子放在左手手背上,又說,“別緊張,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我耷拉著腦袋坐著,郭師兄緊挨在我身邊。
先生想了想,一字一頓說:“志榮,你給系上寫份申請?zhí)厥庋a助金的申請書吧!把你失盜的經(jīng)過說清楚,提出你申請補助的理由。我簽個字,做個證明。明天早上到天水后掛號寄出去。”
我連忙點頭稱是,并即時按照先生吩咐做了。大約一星期,系上就電匯了二十五元生活補助金給我。
我一輩子忘不了這“及時雨”般的區(qū)區(qū)二十五元。他滲透著陳先生和系上領(lǐng)導(dǎo)給予我的濃濃深情。那時候的我,要不是這二十五元的緊急救濟(jì),我會走投無路的,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東方欲曉時,我們才顛簸到了天水站。出了站門,遠(yuǎn)遠(yuǎn)望見夜幕與路燈隱隱約約相結(jié)合的路面上有兩三處一扭一扭的炊煙向上繚繞。真有點饑腸轆轆了。我們師生三人不約而同來到近前。
“同志,吃飯不?臊子面兩毛錢,漿水面一毛五?!蹦菚r候的人,見面就稱“同志”,頭一處地攤的老奶奶殷勤問。
旁邊一處的老頭子又喊:“罐罐茶喲,熬罐罐茶了?!?br />
我們?nèi)诉x擇了臊子面,一人一大碗。湯足飯飽后,付了飯錢。私人攤點,糧票皆免。
“老奶奶,汽車站怎么走?”郭師兄彎下腰去,詢問。
大娘站起來,殷勤地指了又指,說了又說。
當(dāng)天中午,我們乘班車來到成縣,下榻到了縣革委會招待所。
成縣是個風(fēng)景如畫山川秀美的地方。一路上,我們坐在班車?yán)?,于山巒疊嶂間穿行,從寬敞明亮的車窗里欣賞著令人陶醉的奇花異草,莽蒼葳蕤,茂盛樹木,碧綠清翠。
招待所位于一塊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地方??头烤痈咛幰黄脚_之上,大有樓閣庭榭之味。周邊臺階拾級而上,花草樹木疏密有度,高矮相宜。
下午,我們與成縣革委會取得聯(lián)系。商定第三天由宣傳部一位副部長陪同去紙坊公社采訪。紙坊公社是成縣樹立的典型。所以,我們先期就在招待所住了兩個晚上。
我和郭師兄睡一個標(biāo)間,陳先生獨睡一個大間。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倆發(fā)現(xiàn)窗外涼臺上拉著一根鐵絲繩,鐵絲繩上晾曬著一件補丁不下十處的灰色秋褲,顏色早已發(fā)白。
我和郭師兄議論,按方位測算,應(yīng)當(dāng)是陳先生的。按常規(guī)推理,陳先生怎么會穿這么破爛的衣服呢?
于是,我倆多了一個心眼兒。
白天,這件秋褲無人問津。
臨睡時,透過窗玻璃,我倆看得清清楚楚,陳先生取下那件破的不能再破舊的不能再舊的秋褲,走進(jìn)了自己住的客房。
為此,我倆仰天長嘆,我倆議論紛紛。月光下,寒風(fēng)中,于招待所的大院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那天,我們?nèi)ゼ埛还缡强h革委會派了北京吉普的,可謂待遇優(yōu)厚?。∥遗c郭師兄明白,這都是沾了先生的大光。
中午,在公社干部食堂吃飯。洋芋面片,飯錢兩毛,糧票二兩。我這一月的糧票從此全由郭師兄墊付。
飯后,我們直奔老莊大隊。
成縣山清水秀,民風(fēng)淳樸,但人煙稀少,交通閉塞,信息落后。
我們乘坐的北京吉普經(jīng)過七溝八梁一面坡來到了老莊大隊部。一下車,好似寧靜的地球上飛來了一個天外來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攏過來了一大幫。大家撫摸著這個“龐然大物”,這里瞧瞧,那里看看,興奮著,激動著。
一位耄耋之歲的老大爺手握一尺多長的旱煙鍋,睜大了眼睛,直接問:“這會跑的鐵疙瘩叫啥呀?”
另一位“見多識廣”的后生,提高了聲音,興奮回答:“爺爺,小汽車,大官的座駕?!?br />
支書姓麻,五十開外,中等個兒,胡子拉碴。他有個女兒,清新秀美,小家碧玉,不施脂粉,天然俏麗,聰明伶俐。
我欺負(fù)郭師兄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生佳麗,意下如何?”
郭彪“斥”我色狼。
先生聽后大笑不已。
四十幾年過去了,先生爽朗的笑聲似乎還在青山綠水間蕩漾。
晚上,我們在麻支書家里就寢。
一走進(jìn)麻支書家的主房,室內(nèi)格局真叫人乍舌。正東面是一臺土炕,正西面拴著一頭毛驢。驢圈用半截土墻砌起來,與人居的東半截相隔離。
這還不算稀奇。臨睡時,麻支書的老婆把一頭母豬從正門“嘔嘍嘍,嘔嘍嘍”吆喝了進(jìn)來,驚得盤腿坐在炕上的我們師生面面相覷,目光迅即集中到了豬身上。
這時,麻支書麻利地跳下炕,揭起正面墻中間靠左又偏下位置的一個小簾子,一個黑窟窿立馬露了出來。
麻支書老婆把這頭母豬于眾目睽睽之下從主房后面的窟窿里趕了進(jìn)去。
喲,后面就是豬圈。我們幾個立馬反應(yīng)了過來。
第二天早飯后,我們?nèi)藦脑鹤永锍鋈?,繞到莊院后面去。經(jīng)過實地勘查,才弄明白,這個地方的農(nóng)舍建筑和大多地方并不一致。大多地方是房屋建筑之前,必須首先平整好莊院。莊院必須在一個水平線上。成縣則是因地制宜,平整只是相對的,絕對不費大周折。比如,主房低于或高于偏房一米上下甚至更多都屬正常。有時一個院子,各間各有高度,不甚統(tǒng)一。另外,羊圈豬圈等附屬設(shè)施建筑也充分利用原條件。比如麻支書家,主房后面就是個窄巷,他把兩頭砌上短墻,一個寬敞的豬圈便是了。
先生作為指導(dǎo)老師得在好幾個點上巡回,奔波勞動,艱苦備嘗,自不待說。
先生走后,我和郭師兄又去了紅旗等大隊采訪。
二十多天后,我們的采寫總算初稿完成。我和郭師兄從紙坊公社乘車返回縣城招待所。當(dāng)天,陳先生在成縣招待所專門等待我倆。
仔細(xì)看后,先生對我倆的報告文學(xué)初稿表示基本滿意。同時,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見。
那天晚飯時,我們一塊兒多了一個新成員。他是甘肅廣播電臺駐隴南記者站記者,姓甚名誰,我真記不得了。
“走吧!我們幾個溜達(dá)溜達(dá)去!”吃罷飯,那位記者朋友提出邀請。
先生說:“走吧。我知道你今天有重要新聞需要廣播。”
聽著先生與記者的對話,我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們四人很快來到東河邊。沿著東河岸由南向北走著,那位記者眼望著遠(yuǎn)方,突然說:“我們國家發(fā)生大事了?!?br />
顯然,陳先生已經(jīng)知道,但他緘口不言。
郭師兄急問:“什么事?。俊?br />
記者干脆道:“四人幫被抓了?!?br />
“啊,誰是四人幫?。俊蔽宜坪跏艿搅瞬恍◇@嚇,急忙問道。
那位記者緩慢回答:“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br />
“啊,江青可是毛主席夫人啦,也抓了?”郭師兄脹紅了臉,迫不及待問。
“抓了。她要篡黨奪權(quán)。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記者有點引經(jīng)據(jù)典起來,說。
果然,沒過幾天,我們被邀于成縣縣革委會大院聆聽了中央關(guān)于抓捕四人幫的文件傳達(dá)。
很快,大街小巷貼滿了白紙黑字寫成的巨大橫幅:“堅決擁護(hù)黨中央英明決定!”“打倒四人幫!”“把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進(jìn)行到底!”
又一天,我和郭師兄?jǐn)傞_手稿,準(zhǔn)備修改那篇一個月來的心血,先生背著身,站在窗前,意味深長說:“算了吧!”
“算了?”我睜大眼睛問。
先生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話,而是慢騰騰說道:“或許這輩子都不需要修改它了?!?br />
“啊,那我們一個月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嘛!”郭彪又說。
這時,先生轉(zhuǎn)過身來,坐在了我倆面前,慎重道:“這么大的歷史變革,咱這算什么?”
甘肅省出版社原定反映本省新生事物的報告文學(xué)集果真不了了之。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在一所高中任教。
那時候,物資匱乏,好多日用品都憑票限購。為了表達(dá)我對先生的敬慕之情,我“走后門”從家鄉(xiāng)的幾個國營商店里賣到了二十斤白砂糖,一次性托人捎給了先生。
先生親筆回信,用的是豎行信箋,毛筆行草,蒼勁飄逸。當(dāng)作我們師生之誼的見證,我至今保留在我的書柜中。
1979年年底,我與夫人結(jié)婚。根據(jù)事先約定,我去信告訴了先生。先生寄來一套女式外套。上衣藏藍(lán)色,下衣深黑色,全是當(dāng)時流行的滌綸絲料。這套衣服作為夫人的最愛穿了好幾年都不愿舍棄。
記得我第一次去先生家中,先生的家好像就在舊大路附近。那時候,東方紅廣場與民主路之間是一大片開闊地,幾乎沒多少現(xiàn)代化建筑。普通民居與廠區(qū)也都以平房為主,簡陋得很。先生家的房子也屬簡易磚木結(jié)構(gòu),好像房頂上還有因防止漏雨而鋪設(shè)上去的牛毛氈,邊沿與中間用紅色磚塊壓著,生怕“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先生看著我來,面色上有些難為情,右手一揚,說:“這是老伴兒單位分配的家屬院”。
我曾聆聽過先生的古文選讀與唐宋詩詞課,先生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與孜孜不倦的求學(xué)精神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是我一輩子的學(xué)習(xí)榜樣。
斯人已乘黃鶴去,人去音存樓不空。愿先生在去天堂的路上,走好!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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