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靈魂行走(散文)
是在陷入困頓迷茫的時候,于心底滋生了一個夢想。想去西藏。想找到一個支撐生命的立足點。有人說,天上與人間正是憑西藏的高遠神秘而息息相通;而我的行走,是否也能把握生命與自然的特殊涵義?
一
那年早春清晨,起飛去拉薩。
天氣頗晴朗,舷窗外一片寧靜的綠色?;秀敝形宜?,陷入一個解不開的深邃的夢。不知多久之后,亦不知是誰,一聲并不高亢而略帶驚喜的感嘆喚醒了我,“雪山,雪山!”使勁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卻見冷峻的綿綿雪山滾滾滔滔,像成千上萬匹白色駿馬一路向西嘶鳴奔騰,永無止歇,波瀾壯闊??M繞在山間的霧嵐起伏翻卷,分明就是馬蹄踏起的征塵了。讓我吃驚的是,飛機在這幅雪山長卷上行走了一個半小時,竟沒有找見盡頭。
在貢嘎機場降落時,得知這里海拔在3600米以上,是世界海拔最高也是跑道最長的機場。舉目四周,發(fā)現仍被茫茫雪山圍攏著,不由得感嘆青藏高原之高之闊,謂為壯哉。
擁有機場的青藏高原無疑是年輕的,可并無礙于它悠久的歷史。
林芝人骨和卡若遺址的發(fā)現,足以證明在舊石器時代西藏就有古人類活動了,是人類發(fā)展史上獨有的一脈生命源頭。千百年來,由于山川、氣候、心理等諸多方面的阻隔,人們很少能踏上這塊神秘的凈土,只憑一些支離破碎的信息,在心中構想著西藏的色彩斑斕,揣度著青藏高原的陌生與神圣。我的雙腳一踏上高原,就仿佛置身于世界的盡頭,半云半霧樣的青嵐悠悠飄曳,踩在地上軟軟的,人感覺盡往空中去了。態(tài)度謙和的西藏導游一邊連聲喚著“扎西德勒”,一邊獻上潔白的哈達,接在手中猶如托起了一片云,捧起了一段雪。原始的儀式,將古樸的溫暖很自然地融入心扉了。
從貢嘎機場到拉薩要折回頭來走一段山谷,只不過它的谷底也要高出內陸三千米之多。拉貢大道平坦如綢緞鋪就,車窗外掠過的矮山秀禿的,雖是早春,枯草卻沒有返青的跡象。但在每座山的腰間,都扯起了三五處經幡,一簇簇的色澤鮮亮,于疾風中飄展的聲音如鞭撻,似雷鳴,近前就把耳鼓響疼。這該是世界上接天最近的旗幟了,它長久地向蒼穹發(fā)出梵語般的信號,究竟是傳達了一種怎樣的神秘呢?也許,遠處的雪山能破譯其中的奧義。但,雪山緘默不語。
青藏高原孕育了六大河流,黃河、長江、怒江、瀾滄江、雅魯藏布江、印度河,都是從這里起步,一路恣意豪歌走向大海的。從這一點看,青藏高原引以為豪的不單是珠穆朗瑪峰,還有涓涓不休的乳汁,為占地球一半的人類生存提供了富庶的營養(yǎng),這更是它獨具的榮光。
我們乘車去拉薩,橫穿了雅魯藏布江。它是西藏的母親河,總長度2500公里,有200多公里流經西藏境內。雅魯藏布江河床很寬,正值枯水期,只有半床清水,江上無船無人,水面無波無瀾,在耀眼的陽光下,很溫柔地緩緩流淌,極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在對兒女講述遙遠的故事。又沿拉薩河逆水而上,這是我國很罕見的一條由東往西去的河流,不甚寬,多蜿蜒,水草繁茂,野禽驚飛。拉薩河岸的經幡比山間更稠更密。問及緣由,同車的藏族司機告訴我說,還有部分藏民信奉水葬,所以他們祖祖輩輩不吃魚和水禽,視為神靈。那一道道扯起的經幡是送亡魂順流西去,又意味著對轉世的召喚。
二
拉薩似乎有著永遠的節(jié)日氛圍。因為它獨享了湛藍的天,潔白的云,以及所有房舍上扯起的斑斕經幡。人一旦融入,自然就平添了一種使命感,如使者遠道而來參加盛典。
拉薩的主路很寬,兩側小巷多幽靜深遠,沉沉地穩(wěn)住陣腳,蘊藏了遠古,吸納起現代。隨便找一處打量過去,都望不見頭的。但你只管隨著人流走,略一拾頭,就能看見布達拉宮,鶴立雞群般占據了紅山,莊嚴而嬌媚。稍一走眼,就感覺她極像身著白裙紅衫的藏族少女,佇立在藍天白云間頷首笑迎八方來客。我想,那橫在身后綿長的雪山理應是巨大的哈達了。
我們像所有對西藏充滿好奇的游客一樣,沒有理由不先去布達拉宮,為她的壯麗神圣,更為她的悠久和神秘。布達拉宮始建于公元七世紀30年代,是松贊干布為迎娶文成公主而建,是藏族佛教的中心,是朝圣的豐碑,是最大的靈魂洗滌場。布達拉宮面南背北,南面是寬闊的西藏和平解放紀念廣場,中間聳立了紀念碑,站在這里去打量布達拉宮,是最佳視角。
布達拉宮腳下人頭攢動,除去游客,盡皆是手搖摩尼輪的藏民,多為中老年,許多則背負了行囊,我猜想他們肯定是歷盡艱辛,風塵仆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各色各式的摩尼輪都朝順時針方向轉動,他們的腳步也象鐘表一般,圍攏了布達拉宮,不分晝夜地繞,數不清的摩尼輪響成了一片呼嘯。據說,凡來朝拜的,至少要轉滿十圈才能進去。所以,接踵而來的朝拜者不停歇地輪番更迭,布達拉宮周身就永駐了一道呼嘯的風景。
布達拉宮沒有普通意義上的森森宮門,先要從西側走一段陡坡。沿途盡是些奇異的石塊,上面刻滿了經文,讀不懂,且有許多鑿痕斑駁,足見年代深遠。這神秘的符號當然只是前奏,讓我驚訝的是在里面。
從一個并不顯赫的門楣走進去,就如同到了迷宮一般。數不清的殿堂,錯落不一,間間相通;數不清的佛像,金表其身,形態(tài)各異;數不清的酥油燈,撲朔迷離,飄忽不定;數不清的珍寶,藏置年深,各放異彩。游客和藏民在這里匯集成一道暗河,在起伏幽深的殿堂中靜靜流淌。藏胞們則用手拎了暖壺和塑料袋,滿滿裝了酥油,見燈就填。走一路,填一路,使遠遠近近的油燈都成了長明燈,永久地燃燒著匯集的虔誠。燈光中閃爍著一張張佛像的笑臉,笑意下的蕓蕓眾生盡皆頂禮膜拜。我暗暗數過,他們至少也要拜過五次才肯起身離去,再移步到下一尊佛像前,再拜。有的就攜了行李,長久地滯留在殿沿下,不分晝夜地臥倒,起來,再臥,再起。據說許一次愿要拜上十萬次之多,而且是那種五體投地的大拜。
在以后的行程中,在大昭寺,在去羊八井的路上,我見過許多長拜的人,雙手綁縛了木板,系一條沒膝的羊皮圍裙,或原地打坐,或繞定了佛堂,或亦步亦趨,永不停歇地跪拜,磨透了手板,洞穿了圍裙,那種執(zhí)著和赤誠讓人心頭發(fā)燙。我說不清他們要乞求的是個什么愿望,也許什么都沒有,意在表達的只是一種純潔的心境罷了。
我一直想知道文成公主在藏胞心中的位置,期待著能在這里找到些佐證。我沒有失望,終于在編號為44的佛殿內找到了這位才貌超群、深明大義的女子。佛殿不大,如洞穴一般,又稱法王洞。文成公主的泥塑像盤坐其中,身著漢服,秀美端莊,恬靜含笑,又似凝眉思忖。這個裊娜纖細的女子在想些什么呢?
公元641年,文成公主受唐太宗之命遠嫁松贊干布。天生麗質的公主,在知道無法改變命運時,就毅然決然地灑淚西行了。她是從川西的松潘入藏的,一路艱辛,一路悲歌。這個剛剛16歲的女孩當然不知道,她的這次遠行對中國的歷史將發(fā)生多么重要的影響。也許,路上的3年,讓她見識了許多,成熟了許多,堅強了許多。當松贊干布在西藏的腹地列隊迎候她時,她儼然是一位肩負神圣使命的皇親貴胄了。
6年后,松贊干布病逝,大唐皇帝下昭接文成公主回家,可她謝絕了。其實,她真的想家,想回到魂牽夢繞的長安城,想重回到日夜思念的父母身邊??伤溃谒懊嬖叱鲞^王昭君和蔡文姬,她只能比他們做得更好。還是讓高原凜冽的風多給她些勇氣和膽識吧!
接下來,文成公主在西藏為丈夫守陵,一守竟是30年!她不僅給西藏帶去了文化、醫(yī)療、種植等先進的技藝,更給他們留下了綿綿的情誼,留下了感人的美德。文成公主當年帶去的釋加摩尼12寸等身像,至今仍供奉在大昭寺內,人們倍加尊崇,世代祭奠。藏胞們把文成公主稱之為度母,可見她在人們心上的位置。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當初用過的火爐仍擺放在殿堂內,且早已銹蝕,煙消火去。可我知道,守牢了這爐,文成公主一定是溫暖的,幸福的。高高地在這山巔之上,她永遠都不寂寞。
比起巴黎的盧浮宮來,布達拉宮更多了一層神秘的富有。如果說琳瑯滿目的珠光寶器已叫你目不暇接了,那么許多深藏不露寶物你只好去《天方夜譚》里去尋找答案了。那些密封在各種器皿中的、佛像腹中的珍寶,多是由各個國家和部落進奉來的,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沒有開啟過。里面究竟藏匿了什么,誰也猜不出,也許哪一天真的開啟了,會讓世界大吃一驚。
導游說,專家估算過布達拉宮的價值,保守的說法,它相當于重建7個香港。
三
我不是佛教徒。去西藏,權當是接受一次人生的洗禮。不管是天然的,還是心靈的,許是欣慰的,抑或是壯烈的。
在羊八井,四面被雪山圍攏了,中央是蓄滿溫泉的露天游泳池,水色湛藍剔透,如鑲嵌的寶石,在陽光下熠熠閃爍。抵御不住誘惑,欣然脫衣下水,頓感全身愉悅,心凈氣爽。所有的人生感悟瞬間都明了得不能再明了,透徹得不能再透徹;所有的人生得失哀樂,也都在一時間變得最無足輕重,如一縷輕煙被烈日融盡,被藍天吸了去。
我一邊游,一邊就想起路途中遇到的一對夫婦,丈夫拉著一輛木板車,上面裝了簡單的食品,妻子則一路長拜過來。我上前打問,知道他們是從遙遠的那曲專程趕往拉薩大昭寺的,三步一拜,每日十里,風餐露宿,已經走了三個月,還有一半的行程。這對夫婦臉上都掛著謙和的笑容,他們無欲無求,只想拜回心中的真佛。拜過了,回去還做規(guī)矩的百姓。我邊游邊移眼四周的雪山,仿佛一下找到了這水、這人因何純凈的源頭。
天葬是西藏最神圣的葬禮,天葬臺更是個神秘的所在。我抵御不住誘惑和好奇,去了附近的一個天葬臺,也在山中,叫色拉天葬臺。當然,我不可能目睹天葬的全過程,因為按當地風俗,天葬要在太陽升起之前舉行完畢,我去時是在午后。
汽車轉過一道山嘴兒,又爬了一段緩坡,停在了一座小橋前,接下來只能步行。那橋用鐵鏈鎖住,橋欄上端坐了一個藏族老阿媽,臉龐如風蝕枯干的老樹根,手搖摩尼輪,緊閉雙目,嘴唇蠕動,并不出聲。我猶猶豫豫地邁過橋去,感覺是真的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前面幾百米遠的山口處,有一塊巨石探出頭來。及近前來,見巨石有三間房大小,旁邊有兩間平房,一對白塔。天葬臺附近異常清冷,只有我,只能聽到山風尖利的呼嘯。巨石是天然長成的石坡,上面鑿就了許多的石窩,殘存的遺留物十分明顯。幾把笤帚,幾柄石錘,上面血跡斑斑??梢钥隙ǎ谔柹鹬?,這里剛剛舉行完一次葬禮。而我不知道的是,這里見證過多少短暫的生命與永恒的存在的吻別?他們如今又魂歸何處呢?
我不禁唏噓。抬頭去望浮云涌動的天幕,幾只禿鷲在透藍的天空里緩緩盤旋、滑翔和凝固。沒有驚懼、凄切,只有肅穆、凝重,仿佛全身的血液,滴水穿石般鑿通了一條自古而今的時空隧道。
正思索間,逝者的親朋和幾個喇嘛走近前來,想是為死者超度亡靈。天葬師也從平房中閃出,絳紫色的長袍,精瘦精瘦,鼻梁上架一副眼鏡,滿臉竟是書生氣!我簡直不敢想象,這柔弱的身軀何以有如此大的膽識和勇氣,每天都要把一個(一天只有一次儀式)亡魂送走,送得無影無蹤,卻心靜如水。不過我也一直在想,這種回歸自然的方式又何嘗不是一件美事?我所在的老家,山坡上布滿了墳墓,公辦的私辦的,不僅價格高得讓人死不起,而且把山體搞得滿目瘡痍,看得人浮躁,心痛。
聽過一個傳說,人的肉身死后,靈魂會游移出竅,重走這一生的路,將他生前的腳印一一拾起、收回。其實,人去了,真該把身后清得不留印痕,如西藏一樣,樹是永久的綠色,山是永恒的剪影。翻一道山,樹仍是綠的,雪還是白的,滿眼還是個純潔的世界。
西藏之行,不問靈魂能否轉世,只求獲得豁達、平靜的心靈世界。生命總有一天會終結,屆時我不想遺漏,曾有過的靈魂悸動。所以今天,我沿時光之河溯流而上,一支筆劃開記憶。
我想,我找到了該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