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到訪蘭亭，雖不是“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的怡人天氣，卻因為“三月里的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倍稳讼∩?。偌大的蘭亭古跡，只有我和另一位蘇州老者結(jié)伴而行，沒有了熙熙攘攘、擁擁擠擠的景區(qū)通病，難得可以在“茂林修竹”中深深賞析那飽含負離子的山陰景致，靜靜體味右軍先生道貌岸然的雅意清虛，倒也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景區(qū)門口，一幅《蘭亭集序》的名言迎面矗立，“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這幅字擺在這里很有些科學(xué)性，會讓你在不知不覺中，本能地因循著筆畫走勢欣賞右軍書法、領(lǐng)略文字意趣之時，忽然察覺到當下自己已經(jīng)“被歷史”了一把?；秀遍g我不再是一個單純的看客、獨立的個體，而是一個承先啟后、承上啟下的鏈條環(huán)節(jié)。這句話提點了我們，在歷史這個漫長廣闊的時空里，我們是被“串”成一串的其中一枚存在。在看待評價前人的時候，在感覺良好的要“說道說道”的時候，想想后人會用什么眼神來看待評價我們，也許就會低調(diào)降溫、理智謙虛一點。
　　 一路走來，鵝池、碑亭、祠堂；書法博物館、臨池十八缸、曲水流觴，與蘇州老者聊了個不亦樂乎，那叫一個字字不離《蘭亭序》，句句皆是秘書郎。
　　 王羲之是個有故事的人，他為中華民族的人文歷史資料寶庫貢獻的成語和典故數(shù)量很多，估計超過他的沒有幾人。成語有“東床快婿”和“入木三分”?！皷|床快婿”表現(xiàn)的是他的人品格局。在當朝“太尉”（武裝部隊總司令）遴選女婿的時候，因為他“坦腹東床”放浪灑脫，沒打算“吃軟飯”，更不趨炎附勢，反而被太尉看中而意外“乘龍”；而“入木三分”則是形容他的書法造詣。在為皇上的祭祀祝詞制作笏板書丹題字時，刻工發(fā)現(xiàn)墨跡透入木質(zhì)三分，足以說明其書寫功底和筆力強勁。
　　 而典故則有“書經(jīng)換鵝”、“洗硯墨池”、“竹扇題字”、“巧補春聯(lián)”、“永字八法”，還有與之相關(guān)的王獻之習(xí)字“吾兒磨盡三缸水，唯有一點似羲之”等等趣味故事在民間流傳。
　　 王羲之因為書法登峰造極、開一代先河，而名氣超大。所以其“書圣”的光芒遮蓋了其它方面的造詣和聲譽。其實他還有很多值得贊美和稱道的地方，畢竟也是在《晉書》中有《傳記》留下濃重一筆的歷史名人，據(jù)說許多內(nèi)容還是被唐太宗李世民親自批閱和審定的。
　　 當時官場上對王羲之的評價是“清貴”“骨鯁”?！扒遒F”是說他的人品，而“骨鯁”則是指他的性格。不知是什么人物如此“慧眼如炬”又表達精準，只此四個字就寫照了王羲之的一生，而右軍先生也是很配合地用他一生的言行舉止認真地詮釋注解著這個評價。
　　 當年的王羲之是既年輕又有見識，朝廷中的公卿大夫都喜愛他的才干和器量，甚至把他出仕與否與朝廷政教興衰聯(lián)系起來，足見其承載的厚望。而其“人品清貴，性格骨鯁”又是怎么造就的呢？
　　 王羲之出身山東瑯琊王氏士族，是典型的“官二代”。他的爺爺官至尚書郎；叔叔是東晉的宰相；父親做過淮南(今安徽蕪湖、當涂一帶)太守。這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把社會階層固化，根據(jù)門第高低劃分品級上下，按品級上下決定官階大小的“九品中正制”選拔任用官吏的制度下，王羲之有出身上品士族門第、朝里有人做官、岳父大人力挺的背景；本人又飽讀詩書、見識廣博，才干非凡；特別是篤信并修行正一道教黃老之術(shù)，常懷慕道求仙之心，鮮少世俗煙火之氣，淡泊名利官場，飄飄然有出世之姿。
　　 有如此多得天獨厚的優(yōu)越條件，其“人品清貴”—品行清高，不流于俗；人格自貴，護持不染；“性格骨鯁”—性情骨直，睥篾迂曲；言行鯁介，剛正寡合，等等人格特點就自然而然形成了。
　　 王羲之做官三十多年，從文職秘書郎做起，到參軍，長史，刺史，右軍將軍和會稽內(nèi)史，為官政績頗豐。如減賦免役、開倉賑濟、防民流散、斷酒節(jié)糧、寬厚刑罰、舉薦賢才等等，使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他不同于普通為官者，為了升遷求政績而做事，摻雜很多私利。他出仕為官很勉強，總惦著辭官修道，因而從政沒有私心，就是為了國家百姓而勉為其難，所以經(jīng)常上疏抗爭為百姓爭取利益，甚至饑荒時會先斬后奏，開倉放賑。他的“清貴骨鯁”也是因為無意為官，所以從不阿諛媚上，亦不遷就同僚。
　　 因為他的清廉和才干，朝廷器重多次下詔升遷他任侍中、吏部尚書、護軍將軍等等，屢屢推辭不就。特別是因為一位他看不起的同僚變成頂頭上司，更是深以為恥，竟然出人意料地攜所有兒孫跑到父母墓前發(fā)下辭官重誓，“止足之分，定之于今。敢渝此心，貪冒茍進，天地所不覆載，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誠，有如皦日！”
　　 朝廷得知他立下如此毒誓，也就無奈地不再征召他為官了。
　　 辭官以后，甚自慶幸，隨其宿愿，良機天賜。游遍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舟滄海，采藥煉丹、導(dǎo)引服食地玩了個不亦樂乎，也忙了個不亦樂乎。
　　 但悲哀的是，煉丹服食不僅沒能延年益壽，反而毒副作用戕害了身體，五十九歲在病痛中早逝。
　　 后來朝廷頒旨，贈金紫光祿大夫。幾個兒子都遵從他的遺訓(xùn)，固辭不受，也算是“清貴骨鯁”地到了頭。
　　 魏晉文人崇尚玄學(xué)，坐而論道。追求率性而為，倜儻風(fēng)流，任性傲物，隨意暢達。由此更可以想象王羲之孤芳自賞、特立獨行；我行我素、去留隨心；寬衣大袖、瀟灑自如的形象了。
　　 說王羲之離不開他的書法造詣。蘭亭書法博物館用數(shù)字化影像和復(fù)制實物詳細介紹了蘭亭盛會和《蘭亭集序》。馮承素、顏真卿、歐陽詢、褚遂良等著名六大摹本都有說明和展示?！疤煜碌谝恍袝背鍪酪詠?，深深影響了歷代書道，各個時期的書法名家都對王羲之心悅誠服，“書圣”的桂冠當之無愧。
　　 站在《蘭亭序》前，忘記淫雨霏霏和饑腸轆轆，摒除雜念，靜下心來，循著王羲之的字劃結(jié)構(gòu)研摹一番。感受那支神來之筆的運用奧妙；在提按起伏之間，頓挫折轉(zhuǎn)之處，筆斷意連之際，節(jié)奏疾緩之時，那份如臂使指的順暢嫻熟，那份筆毫彈性的跳躍自如；體會其舒放中的收斂，俏麗中的莊重，柔和中的剛強，張揚中的抑制；揣摩其鋒芒畢露又遒美中和，筆力勁健又含蓄委婉，速度迅疾又筆勢連貫，筆法精嚴又新意奇縱。目之所及，心馳神往，真真是華美精致、字字絕妙，瀟灑飄逸、行云流水，天趣自在、有如神助。既有道家的“出世空靈”之雅韻，又有儒家的“入世文章”之實質(zhì)。人們常說的魏晉風(fēng)骨、魏晉遺韻似乎在賞玩陶醉中若有所逮。
　　 米芾評價《蘭亭序》“無一筆不在法度”。其實，所謂書法的法度，是前人總結(jié)的用筆，結(jié)構(gòu)，布局，神韻等方面的一般規(guī)律。古人又借用《孫子兵法》的“法無定法，式無定式”來否定拘泥限制和解讀自由發(fā)揮。黃庭堅評價《蘭亭序》“略無一字一筆，不可人意?！逼鋵嵶铌P(guān)鍵的法度就是意會其：是否恰當，是否適度，是否和諧，是否恰到好處。據(jù)說王羲之后來又寫過幾次，卻感覺都不如這個涂抹修改過的草稿。這也說明藝術(shù)絕品是因其與法度，在“似守非守之間”的極高境界而造成的不可復(fù)制性吧。
　　 在這里忽然想到，古人的智慧忒也深奧，使人不得不嘆服。本來一個簡單的書寫工具，卻從刻劃甲骨竹簡的刻刀，一下過渡到柔軟的毛筆，這個天壤之別的巨大跨躍，也就是我們這個民族才可以具備使“陰陽轉(zhuǎn)化”“剛?cè)嵯酀比绱似巾樧匀贿^渡的哲學(xué)底蘊。幾束毫毳，一支竹管，把老莊哲學(xué)中“貴柔守弱而勝剛強”的哲學(xué)理念在書法書道上詮釋的準確深刻，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區(qū)區(qū)一管軟毫毛筆，它，可以力透紙背，可以入木三分；可以鋒芒畢露，可以劍撥弩張；可以長槍大戟，可以鐵畫銀鉤！毛筆書寫展現(xiàn)表達出來的力度和硬度有時候甚至超越了刻刀和硬筆。發(fā)明毛筆的那位古人，不知是否預(yù)見到了他的發(fā)明是如此的神奇，使得千百年來子孫后代的書寫形式可以如此變化萬千，如此多姿多彩；可以如此的藝術(shù)，如此的文化；可以讓人如此地享受書寫過程，如此地享受書寫成果。在感念先人的同時，文化自信亦油然而生。
　　 《蘭亭集序》不僅是一篇書法絕品，而且還是一篇很有駢體特色的經(jīng)典魏晉散文。只是因為書法的名氣太大，被書名掩蓋了文名。很多人一提到《蘭亭集序》首先想到的是“天下第一行書”。還有很多人臨摹了無數(shù)遍，卻從沒有好好研讀它。曾經(jīng)有位愛好書法的領(lǐng)導(dǎo)，臨摹了幾年之后，才想起讓我?guī)退麛嗑洹?br />　　 這篇文章的特點是筆法簡潔舒朗，寓意深邃綿長。尤其是景致描寫部分，可以說是語言清新，音韻和諧，玲瓏剔透，佳句連連，為成語詞庫創(chuàng)造貢獻了不少名句。比如“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等等不一而足。一篇文章中出現(xiàn)如此多的可以被后人記住、借用和書寫贈予的名言佳句，足見王羲之不僅書法冠絕，而且文采亦佳。
　　 此序通篇行文也非常講究跌宕起伏，對比鮮明。從“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的“信可樂也”到“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生死亦大矣”的“豈不悲哉”，由喜悅而入悲傷，由平靜而釀激蕩，波瀾起伏之間，抑揚頓挫的拿捏功力也非比尋常。
　　 遺憾此文最終沒有像它的書法形式成為“天下第一行書”那樣成為文學(xué)精品，主要原因是他用“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二句否定了莊子的“生死觀”。有膽量直懟道家的老祖宗，這也是王羲之“清貴骨鯁”的性格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表露吧。
　　 東晉時代的文人雅士都崇尚老莊的道家思想，而王羲之更是正一道教的忠實信徒，這從其一家三代五、六十人都違背漢族傳統(tǒng)取名法則，皆取名為“王×之”就能看出（據(jù)考證“之”字是道教這一脈的徽誌）。那他為什么要否定莊子的理論觀點呢？
　　 這是因為道家從老莊立論以來，后人因為選取的修學(xué)重點不同，而分化成從“清靜無為而致虛守靜”入手，追求“精神超越修真證道”的“性命雙修”派，我稱之為“哲學(xué)派”。再就是從“采藥煉丹導(dǎo)引服食”入手而追求“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的“鼎爐丹藥”派，我稱之為“化學(xué)派”。而王羲之則屬于后者。
　　 莊子認為自然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莊子?齊物論》），是在“致虛極，守靜篤”的空性覺知中，在“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的證道境界下，在遠超出常人理解的更宏遠廣大的時空觀里，理解世界詮釋世界的。所以認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從而把長壽800年的彭祖和剛出生就夭折的嬰兒壽命能夠等同看待。莊子是“虛靈空妙，天人合一”的哲學(xué)境界，而王羲之則是一絲不茍，一筆不輟，“清貴骨鯁”的藝術(shù)人格，兩種時空觀的巨大差異，造成了認知的不同。
　　 王羲之所說的“生死亦大矣”，表露的是他對生死的困惑和焦慮。是知道了壽命短促，無常迅速，尤其是與他感情最深的姨母去世而痛徹心扉。加之身體一直多病，而欲追求仙藥靈丹延年益壽的心理更加迫切，而不是如老莊等出世間圣人證到的“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等對肉體生死赤裸裸的透徹感悟！
　　 用世俗的生死觀念來否定老莊深奧的哲學(xué)思想，而自己又未能用健康和長壽來證明自己追求的“化學(xué)派”道法的正確性，因而他的“生死觀”不能為后人所茍同，也給此文減色不少，是為一大憾事。
　　 王羲之一生處處展示其性格“清貴骨鯁”，唯獨《蘭亭集序》書法卻表現(xiàn)得一派中和遒美，瀟灑飄逸，這是什么原因呢？歸納原因有二：一是女人，二是美酒。
　　 女人是指王羲之書法的啟蒙老師，她是著名的女書法家衛(wèi)夫人。而衛(wèi)夫人的書法是以“清秀平和，嫻雅婉麗”而為人稱道。由女老師啟蒙開筆，似乎婉轉(zhuǎn)柔和的筆意先入為主地給幼年王羲之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而且一直影響到了晚年。
　　 美酒是指蘭亭盛會、詩賦唱和，“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曲水流觴、酩酊盡興，一揮而就、“矯若驚龍”。
　　 《蘭亭集序》成為“天下第一行書”確實有酒的功勞。而臨摹好這個帖子，似乎也能跟酒扯上點關(guān)系。前面提到的那位愛好書法的領(lǐng)導(dǎo)，有一次拿著作品跟我說，他臨寫了很多遍，只有這一篇是他最滿意的。而這一篇是在他與幾位文友暢聊豪飲之后，意猶未盡時臨寫出來的。我端詳一番之后告訴他，《蘭亭集序》確實與酒有關(guān)，但是此酒：“是糯米陳釀之氤氳，而非高粱蒸餾之熱烈?！?br />　　 他沉思片頃，深以為然。之后對黃酒的作用進行了相當深入地探討研究,也曾多次與人分享心得，所謂：讀帖要品女兒紅，臨帖先酌會稽山，鑒評需端即墨老酒，揮毫應(yīng)喝古越龍山！
　　 幾年下來卻也深得《蘭亭》三昧和黃酒三昧，后來很多同事朋友都跟他求字。許多人家中也都懸掛上了他的“惠風(fēng)和暢”“群賢畢至”，或其他右軍書法集字橫幅，一時也傳為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