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個情結(jié)，夏愛荷花。
　　 假期里，我去過挺多地方看荷花。西湖邊的荷花自不必說，還曾特地驅(qū)車百余公里前往建德看十里荷花。建德的十里荷花遼闊壯觀，大片的荷塘在公路兩旁擴張開去，氣勢非凡。據(jù)說，上千年前，建德的蓮子就曾進貢入宮，可見那一片荷塘繁衍生息的不僅僅只是夏日開花結(jié)果的自然與人文的景觀，更是歷史悠久的象征。想得到荷花之勢，那就不能舍棄建德之夏。
　　 我還去過紹興看十里荷塘。紹興是文化名城，處處亭臺樓閣，十里荷塘深處的長亭頗有一種夢回唐朝的感覺，荷花在紹興，似乎更肥碩。且這里的荷塘極具觀賞性，游客絡(luò)繹不絕，賞花之余，人頭攢動，花兒若有知，也許會有一種佳麗競秀的感覺。紹興的荷花，反而給了我一種妒忌的感覺，只是招惹和炫耀，池塘被沾滿，不留一點令人遐想的空白，安放不盡我面荷而思的可能。
　　 走多了，便覺并不缺賞花之地，只是多了一些比較與挑剔。我還是對故鄉(xiāng)武陽的荷念念不忘。
　　
　　 二
　　 武陽是我的家鄉(xiāng)，武陽的荷花，是我見過的最撩人心魄的荷。
　　 我看武陽的荷花，并不局限時間。我曾無數(shù)次在那片荷塘的周圍走過。荷塘就在洞天福地南田武陽村，從村口進入，一片寬闊，別有風(fēng)格，顯出世外桃源的幽深寧靜。荷塘一側(cè)是一條溪流，流水潺潺，清新明凈，偶有小魚游過，“水至清則無魚”，這里的魚卻分明在清水漾漾的水流里快活得很。荷塘的另一側(cè)，坐落著各種中式庭院，名曰“民宿”，似乎那些民居專門是為看荷而建，武陽人的心思，就是這樣直接，無需表白解釋，就讓顧客自己看個明白。有時候，一簇荷花相擁，如一群穿了裙幅的女子在竊竊耳語，好想靠近聽個清楚；有時候，故意留出一片空白的水域，似乎要邀請鵝鴨與之相看；有時候在某個靠岸的地方，竄出幾只荷箭，有想上岸的沖動?？匆怀睾苫ǎ藨B(tài)各異，但處處撩人。
　　 武陽的荷花是清逸的。
　　 武陽，地處高山之側(cè)，便有天然的地理優(yōu)勢，每到晚間，便有“星垂平野闊”的意境。的確，武陽的空氣與溫度均為上乘，影影綽綽的樹木，遠邀著空中的繁星，眨著眼，夏日時節(jié)，好像星星可以降溫，一派清爽的感覺。清晨時分，站在田間地頭，沿著小道環(huán)池而行，尚有涼意滲入皮膚，沁人心脾。都說驕陽似火，但到了武陽，它便卸下了那份尖銳的鎧甲，溫和清麗起來，把光亮撒在碩大的荷葉上，那露珠便更加晶瑩炫彩，似立誓與荷花媲美。自然，這一份晨露，多了些清新的味道，從黑夜中醒來，如明眸閃亮，與花兒相互映襯，平添了花的一份嬌嫩與清逸。別處荷花映日別樣，武陽荷花的綠意釋放著陽光的溫度，透出一股清逸，仿佛是陽光打個照面，看荷花這樣美就羞了，安閑自在，連陽光都不忍打擾，是自得之趣，更是武陽的精美環(huán)境給了荷花一份自在的可能。
　　
　　 三
　　 武陽的荷花是吸睛的。
　　 武陽荷花的品種并不十分多，多數(shù)花兒長勢相似，亭亭玉立，精神抖擻，直沖云霄。丹紅的，粉白的，色彩明秀，賞心悅目?？?，總是不夠。這情形，讓我想起了高洪波的詩：我想把眼睛裝在風(fēng)箏上，看白云多柔軟，瞧太陽多明亮，望啊，望——藍天是我的課堂。想必高洪波先生心中裝著藍天，那纖塵未染的藍，帶給他無窮的愜意與享受。這情形與我見到武陽荷花的心境頗為一致，若能夠把眼睛裝在荷花上，賞個痛快，賞個天昏地暗，時間凝固，清風(fēng)流水停駐，我也是樂意的。
　　 武陽的荷花有一股來自古典的氣韻。
　　 荷與文化聯(lián)結(jié)，更添一份活力。進入武陽，便有一種民古之風(fēng)撲面而來，似如進入時光隧道，進入那個令人敬仰的民家小屋，與武陽人劉基毗鄰而坐。劉基是明代政治家文學(xué)家，是武陽的驕傲。站在荷塘岸邊，側(cè)耳傾聽，似乎有朗朗書聲入耳。這片荷塘，就在劉基故居前靜臥，空曠，平和，如母親敞開的懷抱。當(dāng)年，劉基少時門前定無如今這樣的景象，種植的莊稼承載著村民們生活的希望，幾百年后的今天，同樣的希冀，卻換了一種存在的方式——荷塘?？梢?，荷塘也是一種“莊稼”，既有欣賞價值，更有物質(zhì)價值——其吸引游客流連忘返，為武陽注入了有別于他處的物質(zhì)文化。武陽孕育了劉基，劉基文化成就了武陽，武陽生長的荷花，又令武陽顯得更加獨特而有魅力。
　　 人言，草木無情。荷屬水草，似乎將這片土地上孕育的文化無聲地納入她的荷葉，那滾動在玉盤上的露珠，多么像古人清晨倉促走出而留下的痕記，所謂“芙蓉泣露”應(yīng)該就是一份氣韻不盡。
　　
　　 四
　　 我一直認(rèn)為，故鄉(xiāng)的荷花，如此令我牽腸掛肚，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親近感，沒有距離。武陽的荷與人比肩而立自不必說，回到老家黃坦，我更加篤定了這樣的認(rèn)識。
　　 在同學(xué)的朋友圈里發(fā)現(xiàn)，離家不遠處就有一處荷塘，荷花開得十分艷麗可喜。我十分期待，毫不猶豫地前往觀賞。
　　 十點鐘的陽光十分驕熱，但我依然無法抗拒內(nèi)心的沖動與向往，我總覺得不遠處的那處荷池在向我諂媚微笑。
　　 果然，那一處荷塘就在農(nóng)家旁，面積不大，大約有兩三百平方米。荷花開得密密麻麻，蓬勃旺盛，爭相斗艷，有的竟然伸到路面來，大有一種“欲與行人爭”的態(tài)勢。這荷塘邊，空無一人，唯我當(dāng)先，我心花怒放，欣喜不已，大呼“好美”，似再找不到更加合適的語言形容之，夸贊之。美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悅。這份喜悅在心間蕩漾，凝固，繼而成為巨大的幸福感——就在家門口，竟然也能見到這般美好的景象，我該如何用語言表達？最能直接打動心靈的還是美，我把心無條件地交給了荷塘，美立刻在想象里滲透一種內(nèi)在的欣喜和滿足。的確，欣喜和滿足，便是此刻的注腳。
　　 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從頭頂上冒出來，我竟毫無逃避之意。我被荷田的美奪去了回家的念頭。多數(shù)荷花大如斗篷，花瓣向四周張開，一種向上向陽的生命力沿著花瓣流淌開去，凝成了點點紅暈，匯聚到花瓣的尾端。大自然的魔力竟是如此令人不可捉摸，葉，綠得那么張揚；花，粉得那么驕傲?；ㄐ睦镩L出的蓮蓬，卻又黃得那么純粹，等蓮蓬脫去花瓣，又成為綠色，綠色中央還長出顆顆粉綠的蓮子，就連最高明的美術(shù)家，也無法做出這樣和諧明麗的色彩。若可以，真想親眼見見它們是如何巧妙地完成完美的色彩交替的。
　　 荷池中間有一條水泥小路，寬約30公分。走進去，便到了荷花深處。彎下腰，花便慷慨地與你打個照面，像是兒童無暇的笑臉。我望著花的笑臉，不禁也笑了，笑自己“花癡”，笑自己人到中年尚有尋花賞花的不竭動力。羅丹曾說：美是到處都有的，只有真誠和富有感情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它。我便覺得自己身上流淌著一種年輕的血液與力量——因為我對美的事物還具有一種天然的向心之力。
　　 家門口有了這片荷塘，我對老家又多了一重眷戀。居杭州，人人都說，西湖是世界的，那么，西湖名聞天下的曲院風(fēng)荷也是世界的。家門口的荷呢？我怎么覺得它是為我綻放的。華羅庚說，錦城雖樂，不如回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充滿了慈愛與慷慨，故鄉(xiāng)生于泥土樂于迎接游子歸來的荷，又如何不叫人心生漣漪呢，那么近，那么親切，那么無私。
　　
　　 五
　　 時隔一天，我又在清晨六點鐘前往這片荷池。荷田里的花兒壯碩健康，散發(fā)出一種長于泥土的草木氣味，氤氳生動。這樣的氣味引來無數(shù)的蜜蜂。人曰蜜蜂是勤勞的象征，殊不知其勤勞的風(fēng)度——專門在凌晨時分前來采蜜，等日上三竿，它們早已轉(zhuǎn)身歸去。蜜蜂流連于各朵花中，你看它們勞動，它們并不介意，兀自飛舞，忙碌而又忘我。我在池邊一圈一圈地走著，有的已經(jīng)長出累累碩果，有的卻是含苞欲放。這便是前赴后繼，生生不息——夏季里最綽約的生命接龍，不會因某一多花謝了失去色彩，也不會因為某一朵花開放而歡悅。生命的規(guī)律便是順其自然，生于自然，長于自然。
　　 與花的距離近了，就莫名的生出一種幸運感。周敦頤曾說：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這是對荷遙不可及的疏離，遠遠地看，看得人無可奈何。近了，可彎下腰，蹲下來，可像母親的手撫摸嬰兒的臉一樣去輕觸，可與花來一次心靈的交匯，可看它在風(fēng)中說話點頭致意的細微動作，還可湊上鼻子去聞一聞荷花的清香……看著看著，不禁就懂了李清照“誤入藕花深處”的興味，喜歡上李白吟唱“日照新妝水底明，風(fēng)飄香袂空中舉”的唯美。
　　 美是具有引人向善的作用和力量。我坐在荷池邊，一朵一朵地梳理攝入相機里的荷花，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充滿了慈悲與善意，久久不肯離去。若這一池荷花有知，會否感覺到我正在對它們深情地凝望？
　　 是我陪伴了這一池荷花，還是這一池荷花陪伴了我？
　　 許久，我起身離開，帶著一身花香。鄉(xiāng)民見到我，說：“摘個蓮蓬打個口舌吧！”我回轉(zhuǎn)頭去，看著那片荷池里慢慢走向成熟的蓮蓬，笑著說：“下次，下次！”
　　 我知道，自有了這片荷池，我對故鄉(xiāng)的念想，又多了一份深意。
　　 故鄉(xiāng)有荷，荷使我格外思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