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祝福丁香】表哥(散文)
舅家和我住同一個堡子。老城門朝東,街道呈T字形,我家在一豎處,舅家在一橫左側(cè),我們習(xí)慣稱舅家“南頭”。舅舅弟兄兩個,大舅建國后教學(xué),1960年代國家實行精簡職工政策,響應(yīng)號召回鄉(xiāng)勞動。二舅大學(xué)在蘭州讀的,工作也在蘭州,家也安置在蘭州至今。
大舅有6個孩子,表哥是唯一的兒子,還有5個女兒。表哥大我7歲,我還沒上小學(xué)時,有時父母親忙于下地勞動,表哥就把我領(lǐng)到學(xué)校。有次上音樂課,我就坐在表哥凳子上,同學(xué)們跟著老師唱歌,我也主動跟著唱,可是我總比同學(xué)們唱得慢半拍,姓宋的大個兒老師對我說:“小朋友,你也和同學(xué)們一起,跟著我唱。”這樣唱了幾遍后,我就能和同學(xué)們一起唱了。下課后,老師把我領(lǐng)到他宿舍,用雞蛋殼為我做了一條魚,我喜歡得不得了。
表哥家只有他一個男孩,他平時去哪兒都要帶上我。記得有一次姨姨的孩子滿月,父親和表哥一起去,我和弟弟都爭著要去,父親說:“咱家只能去兩個人,三個人太多了?!备赣H帶著弟弟,我就不能去了。這時,表哥大喊著說:“丁旺算我家的人,我?guī)稀!边@樣,我們兄弟兩個都去了。
還有次,舅舅派他給富平的親戚家行禮,他也叫上我一塊去。有年冬天,姨姨家沒燒炕柴禾,我和表哥一起,拉著架子車,裝了滿滿一車子麥糠送到十幾里外的姨姨家,回來時又繞經(jīng)表哥的舅家。總之,小時候,表哥領(lǐng)著我,基本走遍了他所有親戚家。
我在我們家族是老大,而在我小時候,表哥就自然成了我的保護神。
我的本家二伯老婆逝世多年,一個人與獨生女兒和老母親過著。那年好心人給二伯介紹了一位山東女人,來時帶著一位十多歲的兒子,這位山東兒子比我大幾歲,身體長的又高又壯。有次山東小孩欺負了我,當(dāng)我告訴表哥后,表哥過去不知怎么弄的,山東小孩嗚嗚地哭著走開了,此后他再也不敢惹我。當(dāng)然村里的小朋友也沒人敢欺負我,我有表哥。
1968年春天,家里沒燒的,父親跟外村幾個人去耀縣春林拉煤,走時叮嚀,回來的時候,讓表哥和我一起接車。一大早,表哥用自行車馱著我,一路向耀縣西北部奔去。我頭一次經(jīng)過此地,一路看到山溝里矗立著許多烈士墓碑,我好奇、激動。我們議論著,趕路著。中午時候,到了七里坡頭,爸爸剛剛上坡,我們就趕到了。表哥接過架子車,拉上就走。這一段路大多為下坡,表哥拉著車子快速行進,父親騎著自行車,帶著我緊緊追趕,遇到小坡時,就和父親推車。半下午就趕到附近小河溝,到家時天還沒黑。
1965年社教運動前,舅舅擔(dān)任生產(chǎn)隊長,帶領(lǐng)全隊社員,合理安排,廣積肥源,扎實肯干,嚴肅勞動紀(jì)律,把集體事當(dāng)自己家里事干。硬是把一個原本普普通通的小隊搞得風(fēng)生水起,遠近聞名。舅舅本人還被評為縣人民代表。社教運動中,舅舅被作為“四不清”干部,遭到批斗。一生性剛烈寧折不彎,且不管在學(xué)校教書,還是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隊長,都順風(fēng)順?biāo)?,自尊心又極強的舅舅受不了運動沖擊,夜深人靜時,自縊身亡,留下舅媽和尚未成熟的兒子與5個年幼的女兒。父親頂著壓力,找了幾個關(guān)系親近的村民連夜晚悄悄埋葬了舅父。
舅舅死那年,表哥才18歲,還不懂料理家務(wù)、處理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吹奖砀缫患沂ゾ司耍瑲夥諛O度壓抑的樣子,父親讓我晚上住在表哥家,說是多一個男孩子會陽氣盛一點。這一住就住了兩三年。
表哥性格急,心直口快,愛說話,好逞強爭勝。舅舅在世時還有所收斂,舅舅離開后就得到充分釋放。他哪里知道,他這個補定地主成份家的子女是不能亂說亂動的。老一輩們?nèi)藳]了,年輕的表哥就當(dāng)然地成了積極分子打擊、迫害對象。于是因為說話不注意或哪句話沒說好常常招來批斗、談話、交代問題,厄運接踵而至。一個小學(xué)5年級程度的青年,竟因無休止地寫交代材料,鍛煉到可流利地寫信,且很少錯別字。
1970年,梅七線鐵路建設(shè)大會戰(zhàn),全縣動員大上勞力參戰(zhàn)。表哥因床下有一些鐵絲被發(fā)現(xiàn)而批斗多日。盡管他一再解釋是某個插隊知識青年放的,但他們就是不聽不信。讓表哥白天和民工一起干活,時不時的加班,晚上還要上批斗會。遇到下雪,天不亮就得去掃雪。表哥簡直快要崩潰,產(chǎn)生輕生念頭。一個晚上,表哥要尋短見,同在工地的二表姐極力阻攔,兄妹倆抱頭痛哭,其情可嘆可憐!后來父親上工地送面粉,專門找了代工領(lǐng)導(dǎo)求情,表哥才算好過了點。
表哥是位能干的人,但并不是一位勤勞的人。每到夏收時,村里人一見麥?zhǔn)?,就急著收割,生怕成熟未及時收割而落顆,往往一塊地要收好幾次才能收完。因為同一塊地也會因地勢不平整澆水不均勻,成熟時間不同。當(dāng)別人都在搭鐮收割時,他卻穩(wěn)坐家中。多數(shù)人都收完時,他才動手,一次性連續(xù)收割完。拉上場就攤開碾打,(這時麥子已干透)連收帶打兩天完事。這在別人看來就是“不過日子。”他卻如此多年堅持不懈。當(dāng)然他會少不了請幾個人幫忙。
雖然他不喜歡有活沒活泡在地里,但仍是一位干活技能超群的農(nóng)業(yè)好手。有年我正在收麥子,一塊地頭因積水多而倒伏的麥子。這種麥子只能用鐮刀割,速度十分慢。表哥扛著釤子路過,看見這情況,喊道:“你這樣收太慢,我一會幫你釤!”我還真沒見過倒伏麥子有誰會釤。不大一會兒,他來到我處,很麻利且非常老練地釤收完倒伏麥子。假如要讓我用鐮刀割,就得好幾個小時。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家家戶戶缺柴燒,本地煤炭每百斤1.8元,煤礦每百斤0.9元,差價0.9元。然而大多數(shù)家庭勞動一年,決算分配分不到一分錢,還超支。為了省錢,一般人家都選擇到煤礦拉煤。而表哥年富力強,就是不愿去礦上買煤,他曾說:“就是燒風(fēng)箱也不去煤礦拉煤?!边@句話曾被人當(dāng)做笑談。
表哥個子不高,大概有1.6米多點,身材也不壯實,但干起活來,心靈手巧,非一般人能及。1965年及以后,村里搞起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他一直在樂隊擔(dān)任笛子伴奏。自行車也騎得好,即快又穩(wěn)。那年供銷社供應(yīng)每戶半斤散白酒,父親買酒時被擁擠的人群擠傷腰部,疼的不能走路。表哥自行車馱著父親到50多里外的富平八里店治療,恢復(fù)了健康。
改革開放后,表哥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家家種油菜,但附近卻沒一個油坊。于是他就在村里建起了油坊。雖然以前未曾系統(tǒng)干過油坊各道工序工作。但他從安裝油壓機、建烘干設(shè)施,等各種設(shè)備都自己一手摸索建成。剛開業(yè)時,也曾一度車水馬龍,生意紅火??墒呛镁安婚L,半年以后,便因虧損關(guān)門。母親經(jīng)常說,你表哥就是太大方,別人欠他的,他心里根本不記也不要??伤啡思业?,一分也不能少。時間長了不虧損才怪。
前些年,他不知道從那里得知,果園里可以養(yǎng)雞,說干就干,立即動手,買回幾百只公雞苗開展養(yǎng)殖。經(jīng)過幾個月的辛苦,雞長得挺大,結(jié)果賺錢沒賺錢不得而知。
當(dāng)年烤煙在當(dāng)?shù)卦嚪N,很多人學(xué)不會煙葉烘烤技術(shù),而他一學(xué)就會,后來還成了技術(shù)員,到外地輔導(dǎo)傳授技術(shù)。
表哥不管地里活,還是家里活都是心靈手巧。表嫂老實,視力差,說話干活比較緩慢,因此過年、來客招待就成了表哥的工作。每年正月初二,我去拜年,總會見表哥一直陪著客人打牌。快到吃飯時,他進了廚房,不大功夫飯菜一樣不落地端上了桌子,必定有幾樣菜受到客人稱贊。
1990年代,讓人匪夷所思的是,表哥竟然被推舉擔(dān)任村民小組長。別看他平時說話沒個大小,擔(dān)任組長后也是順風(fēng)順?biāo)懖惑@。平時說話大眼一睜,不怒自威,有些小青年和婦女還真有點怕她。小組長官不大,也算對一個曾多年受整和被欺壓之人的一種認可和肯定。
表哥好客,有時冬天家里來幾個人諞閑傳,他出去一會兒,再進來時手里端著臉盆,和一盆洗好的紅苕。手腳麻利地在爐子上擺好紅苕,拿臉盆扣住,繼續(xù)聊天。當(dāng)烤紅苕香味飄滿屋子時,揭開臉盆,大家便開吃了。雖然家家都有紅苕,但這樣下功夫烤著的人也就是他。
表哥家庭經(jīng)濟上一直不算寬裕,但他在吃飯上一點都不馬虎。晚上餓了,他就會自己動手炒菜做飯,絕不應(yīng)付。有時去縣里辦事,身上沒錢,就是借錢也要吃好飯,從不虧待自己的胃。
表哥好像不擅長理財,比如到了種地時,還沒錢買化肥。就借親戚朋友的,地是按時種了,但別人的錢卻不能及時歸還。天長日久,積累的債戶多了,便形成一種說法,“只接錢不還。”但他有個特點,債戶討要時,絕不賴賬,只是好言相待。多數(shù)人只得等以后再說。也有認真的拿走他家東西抵賬的,表哥好像也不大在乎。
表哥肯幫助人,誰家有事需要幫忙,只要求到他或被他知道,就會毫不猶豫地全力以赴。不管是給年輕人說媒,還是別人辦不了的事都熱情相幫。
表哥對舅媽也非常孝敬。冬天哪怕自己屋子冷點,也要把火爐放到舅媽房里,生怕舅媽受冷。舅媽臨終前一兩年,我知道的一年就住過四五次醫(yī)院,都是表哥伺候。舅媽有冠心病,一旦發(fā)現(xiàn)苗頭,就馬上送醫(yī)院。因此聽到誰說表哥不好時,舅媽立即反駁:“我看我兒子挺好!”
2003年二舅在蘭州逝世,我和表哥及另外兩個表弟前往奔喪。有天下午,四人一起在市場轉(zhuǎn),到一家煙攤前時,兩個表弟分別買了條蘭州地產(chǎn)煙,表哥沒錢,在旁看著。我不抽煙,但我也買了條,我直接把煙遞給了表哥。表哥很意外。我說:“專門給你買的!”因為我心里一直記著表哥的好。當(dāng)表哥來家里時,我知道表哥日子不寬裕,家里有的煙、茶我都會給表哥帶一些。這些年一直這樣。
表哥今年已經(jīng)72歲,眼不花、耳不聾、腰不酸、腿不疼,走路像個小伙子。我真不能想像表哥當(dāng)年受了那么多苦,遭了那樣的罪,竟有如今這等好身體。他曾說過:“我從沒感到身體哪兒痛過!”真不敢想象,徹底顛覆了我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