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初冬的一天傍晚，我應駐村工作隊張隊長之邀走進了他的住地——農(nóng)戶田大哥家。前腳剛跨進院門，田大哥就熱情地迎了出來，他拉著我的手進了屋。
　　 張隊長和我盤腿坐在炕上研究出墻報的事，田大哥和田嫂張羅著去做飯。在炕梢處玩耍的小五子見他爸媽都出去了，先用眼角溜了溜我們倆，然后爬起身，迅速出溜到地上，趿拉著棉鞋就朝外跑。
　　 過了一會，田嫂進了屋，小五子緊扯著她的后衣襟。田嫂扶著炕沿脫鞋上了炕，兩手伸向高掛在房梁下的那只大葫蘆。站在炕沿邊的小五子仰頭看著田嫂，歡喜得直拍手，蹦高高。他喊著：“媽媽要做雞蛋吃了！媽媽要做雞蛋吃了！”
　　 田嫂從葫蘆里掏出來兩枚雞蛋，輕輕地放在炕席上。小五子急不可耐地扒著炕沿上了炕，兩只小手輕輕地點擊著雞蛋。他沖雞蛋說：“一會我就該吃你們了?！碧锷剀暗貙π∥遄诱f：“快住手，小心弄破了?！毙∥遄印班拧绷艘宦?，極不情愿地縮回手來。田嫂小心翼翼地捧起兩枚雞蛋往外走，小五子不錯眼珠地盯著雞蛋。
　　 時間不長，田嫂便放上炕桌，擺好了碗筷、羹匙。一盆高粱米飯，一盤素炒白菜，一碗蒸雞蛋糕被田嫂端上了炕桌。田大哥幫我們盛好了米飯，招呼我們動筷子。我推辭說：“我得回青年點吃去?！睆堦犻L勸我不要走。他說：“趕上了，就一起吃吧。咱倆的糧票、伙食費由我出?！碧锎蟾纭昂俸佟毙α耍骸榜R弟，別外道了，這頓飯算哥哥請的?！币娞锎蟾绨言捳f到這份上，我再找不出推辭的理由。久違的雞蛋糕色澤金燦燦的黃，散發(fā)著撲鼻的香氣，勾引著我胃里無數(shù)條饞蟲向上爬。我順水推舟，湊到了炕桌邊。端起飯碗，舀了一匙雞蛋糕放進嘴里。“嗨，真香”。
　　 田大哥抻著脖子沖灶房間喊了一嗓子，“他媽，把那碟醬缸里的咸菜拿過來?！笨赡苁桥挛覀冋`解，他馬上“嘿嘿”笑著解釋說：“我這人口味重，頓頓都離不開咸菜?！?br />　　 田嫂掀開門簾，端著咸菜進了屋。小五子緊跟在田嫂身后，小手拽著她的棉褲腿。我向他招招手，“小五子，來，上炕。”他探出半張臉來，忽閃著大眼睛看看我，又溜了一眼田大哥。田大哥陰沉下臉，低聲對小五子說：“小孩子，快出去?！毙∥遄踊炭值匕杨^埋進田嫂后衣襟里，兩只小手緊抱住田嫂的大腿。
　　 我下了地，蹲下身，將小五子抱上炕，放在我身邊。田大哥羞怯地對我說：“小孩子上飯桌，這成啥體統(tǒng)了?！睆堦犻L舀了兩匙雞蛋糕放進小五子的碗里，微笑著對他說：“吃吧，小五子。”田大哥瞅了一眼小五子，手指顫抖地指著田嫂說：“你這老娘們，帶他進來做啥?！碧锷埩藦堊?，攤了攤手，一臉尷尬。她來到炕沿邊，對我和張隊長說：“你們喝雞蛋，喝雞蛋吶?！?br />　　 田大哥也連忙接過話說：“對，對，張隊長，馬弟，快喝雞蛋糕?！?br />　　 田嫂把雞蛋糕蒸得很嫩、很香，看著都解饞。小五子那雙黑黑的大眼睛一會溜一眼田大哥，一會又看看我們手里的羹匙，緊盯著那碗漸少的雞蛋糕。突然，小五子趴到了炕桌上，一把摟過雞蛋糕碗，沖著灶房間大喊一聲：“二姐、三姐、四姐，雞蛋糕的墻倒了！”他的喊聲剛落，“啪！”一聲脆響，田大哥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小五子的臉上。憨厚的田大哥發(fā)火了。他呵斥著小五子：“沒規(guī)矩的東西，滾下去！”張隊長急了：“老田，咋能這樣對待一個五歲的孩子呢?！碧锎蟾绲哪槤q紅了，他低下頭，粗糙的大手用力搓捻著那根旱煙，小聲說：“這孩子，真不懂事?！?br />　　 我無心再動筷子吃飯，看著那碗倒了墻的雞蛋糕，看著小五子婆娑的淚眼和稚嫩臉蛋上那片紅紅的巴掌印，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