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兔鏈扣(散文)
在鹽城響水黃海農(nóng)場,我家住過一個連隊,只有六排房。中間路一剖,均勻兩瓣。東面人家燒個帶魚,一連人都聞到海鮮;西面人家吵個架,全連人看大戲。前面人家的雞戀愛迷了心竅,進了后面人家的窩,不用找,過幾天就回去了。傍晚,連長披個大褂,端碗飯轉(zhuǎn)一圈就把第二天的工作布置了,順帶嘗嘗各家飯桌上好吃的。連隊南面一條土馬路伸向東西遙遠的天邊,北面兩里路處有條后排河。家前屋后的菜園子和野草勾結(jié)秘連著原野里的莊稼和蘆葦,全力傾軋并吞掩埋,渾然形成一個草莽世界。這也許是蘇北腹地最小的行政村落了。
我家在這個連隊住了三年,我生病休學一年,從三年級上到四年級。知青從城里給我?guī)硪粚Π淄米?,我喂養(yǎng)它們,從一雙繁衍到一群,我喂兔子吃草、吃花、吃果,共同成長。
僅有一對兔子時,與我同住。忽有一天,兔子銜草、撕毛,只以為天性使然。又幾天,不見了一只,我很是傷心,看剩下的那只,蹲著,豎著大耳朵,純真地忽閃著紅眼睛,三瓣嘴頻頻地咀嚼吟誦,淡定沉著、若無其事。半月后,失蹤的兔子帶回了九只鮮靈靈、活潑潑的小兔崽子,像一群滾動的白毛線球球。我一把都抱住,這些潔凈的毛茸茸的小精靈在我的懷里旺盛地拱著,我開懷地笑,開心地叫,轉(zhuǎn)圈地跳。原來,兔子在我床底打洞做了母親,自生、自養(yǎng)、自生活。我們在屋前蓋了窩。從此,割草喂兔子成了我的又一份作業(yè)。
傍晚我割草喚狗回家,常常最先遇見的卻是我家的一窩雞。它們娘幾個順著小路自由地玩耍,啄食小蟲、草籽,行程遠達半里。在連隊的野地里,隨便一只雞都是有家的。有一回,電閃雷鳴,風和云翻滾壓來,我與一群雞在野外迎風奔跑回家。雞們撲騰著翅膀連跑帶飛,早沒了蹤影。小黑狗向前跑跑,再回頭迎迎,催促鼓勵我加油。我挎著籃子,弓腰前行,身體像一只逆行的船。待我跑回連隊,各家的窩里,雞們好奇地伸出頭,斗眼同情葵花向日般地向我注目,嘰喳評議。我成了真正的落湯雞。雞們比我有能耐,但斷不了一盤菜的宿命。即便它們覺悟了又能怎樣,做一只有家的雞,至少有一處庇所,一把癟谷,一家人地牽掛,過程是幸福的。其實人又能怎樣,窮一生,富一生,最終也不過是天地間的一籠“肉包子”,被時間慢慢享用,同歸于皇天厚土。
此刻,天色向晚,雞們“咕咕”地與我打招呼,與搖尾小黑狗嬉戲示好,融融一家,前呼后擁著,我拉纖般斜挎著籃子和落日,一起回家。
以我家為圓心,方圓五里都是我家兔子的牧場。后排河像是我的領地。我知道哪里有兔子的最愛,徑直地去了,卻并不斬草除根,若干天后,我再來,它們又希望再生,枝葉繁茂。我知道哪里有草本的野果子,它們是我的迷你型果林。算計它們出生、青蔥、孕果,紫黑一個吃一個,直到秋霜無情打蔫。第二年,我還會找回來,草也是有根有家的,它們就在原地等著我。我還知道哪條排水溝里魚多,卻并不急于捉拿,單等風吹日曬,水干魚聚,我一籃打盡。我更知道大寨河幾道道灣,哪個地段水流平緩清澈,脫光下河擊浪滔天,恣意玩耍,然后穿上干衣服,擦干頭發(fā),扯上一籃子草,鎮(zhèn)定自若地回家……槐樹開成一束白色禮花,香甜濃稠得有了質(zhì)感,腌泡人成了蜜餞;榆樹掛滿薄玉翠片,碧綠清香成水晶音符。還有茅針、大瓢瓢、桑棗、雞頭……我至今慶幸,在生命初始,品嘗、吸收了那么多的原味和精華,它使我的味蕾像眼睛一樣銳利通透,辨別出生活的原始和本真,也使我后來身體挺拔,茁壯強健,百毒不侵,也更使我悲憫現(xiàn)在的孩子,剛出生就攥緊拳頭哇哇地與三聚氰胺、添加劑、化合物、垃圾甚至“毒品”抗爭,生長并毀壞著,成長并戰(zhàn)斗著。
有時挑兔子草乏了,便去我的“家”。這是大雨在后排河埂上沖淘出來的一個坑??由嫌袠?,坐北朝南。我用鐮修了凳和床,鋪上稻草。我和同伴蝸居游戲其中,用最原始的方法烤食鮮魚、螞蚱、山芋、玉米……演習我們未來家的生活。在冬天北風凜冽中,這坑卻像放大鏡下的那個焦點,溫暖而舒適,局部小陽春。甚至星期天,我也愿去這世外小坑,讀一會書,曬一會兒,打一會兒盹,瞇成樹的巨大根莖,吸一點地氣,做一些參天大樹的夢想。
天還早的時候,割完草我會爬上樹端,眺望我的田野,我的連隊,我的家??次覀冞B隊的青磚紅瓦房藏在蘇北大平原的褶皺里,埋伏在百畝青紗帳中。幾棵老柳樹、老榆樹巨大矗立,突兀成地標,提示我們家的記號。房前屋后有我熟悉的男女和牛馬,有人依屋山頭,納著鞋底,嗑著瓜子,擰著線坨,談的談,說的說,笑的笑。人跟著牛馬,牛馬隨著人,不緊不慢,走走停停。炊煙不慌不忙,先直直,后彎彎,藤莖交纏著伸向天空,像是天庭里下的種,我們連隊的房子就是天堂在草棵里結(jié)的地蛋??达L的腳步走過麥田,像零八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的那些巨大而又無形的腳印,麥穗感覺到了,成片地波涌遠去,云的影子在麥海起伏,清晰掠過,在人的心里投下一絲陰影。抬頭看看天,幾朵白云,豬馬牛羊,悠悠前行。兩里路長的條田象棋盤方格,整齊劃一。父輩們磕頭蟲一樣刨地鋤禾,躬身勞作。更多的時候,他們像在游泳。綠色的田池中僅剩一頭,埋下、躍起,再埋下、再躍起……來來回回,游也游不出那些像小學生習字的方格子田。農(nóng)墾人是兵中的農(nóng)民,與遠古時候的兵一樣,九死一生后,解甲歸田卻不能歸鄉(xiāng)。他們的思想被軍號熾熱鼓舞,品行也被號令純粹和質(zhì)樸。他們把自己交給了土地,勞作了半輩子,到最后,卻不能把自己也種進土地中。他們是農(nóng)民中的兵,他們沒有自己的土地,他們是國家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有的兔子初為母親,不知奶孩子。我們就強勢介入。一人手按前后四條腿,橫側(cè)臥。沒睜眼的小可憐們就光溜溜、亂哄哄地拱上來。有的剛吮幾口就被擠下去,有的聞不到目標,裸著身子“唧唧”亂爬。我巡視監(jiān)督,扶助弱小,奶水是兔崽子們的共有資源,不能恃強欺弱,必須共同成長,共同豐腴。我的地盤我做主,公平公正、友愛互助比兔奶子重要。我會督查滿月,直到它們睜眼,長毛成圓球球。
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強,二月一窩,一窩七八只,但遠趕不上人的消化能力強。逢年過節(jié)就是兔子的忌日,吃完了肉還要把它們的皮釘在墻上,四肢繃緊攤開,像極了受難的耶穌。油脂一粒一粒地淌,我的心血也在一滴一滴地流。當時我還沒有成長強大到能保護它們,只是隱隱覺得對不起它們,再給它們挑一籃鮮嫩的草。我只能拒絕吃肉,并發(fā)誓一輩子不吃兔子肉并踐行至今。
當我逐漸意識到我改變不了它們被食肉寢皮的命運后,我只能放棄。五年級后,我再也不養(yǎng)兔子了。
在一次與九零后們微信聊天時,她們說西瓜泡泡、牛板筋、史瑞克的小耳朵、“九尾妖狐”……在我茫然不知所說時,她們竟然說我落伍了,就沒有童年,一副不屑的樣子。孩子們渾然不知的是,人之初,性本善的善,在與小動物和自然的接觸熏染中得以萌發(fā)成長,成熟固型,長在野地里的童年有多么自由快樂。最初的味覺和判知被人造混合所攪先入為主,會影響真知真理地判斷,或許將會影響他們一生。
我喂養(yǎng)過幾百只兔子,幾百條生命被我接生、撫育,從柔弱到繁盛再到消亡,完成一個輪回。為了兔子,我的童年在春發(fā)夏盛陽光雨露的樂土上游蕩,在秋雨冬雪冰霜刀劍的季節(jié)中奔忙。對于兔子,它們只是我們生活中的盤中餐,匆匆過客,但是兔子對于我們,卻是生命的全部,我曾經(jīng)是幾百條生命的主宰,卻沒有一個讓它們享盡天年。在看《辛德勒的名單》時,有個場景過目不忘,在一幅黑白灰暗、死亡籠罩的畫面中,有個獨自行走的紅衣小女孩……她讓我想起了我的那些小兔子……
兔子啟蒙了我對生命的最早感知和最初的悲憫。兔子更像一枚鏈扣,把我和田野四季、責任和擔當緊緊地拉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