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麗剛走進大樓時還是昂首挺胸的，但換了衣服出來后，氣勢上明顯就低了下來。提著掃把和拖布穿過走廊，走廊太長，死氣沉沉的，陽光從過道的一扇窗照過來，她略帶佝僂的身影好像一個皮影般模糊。
　　 杜麗低著頭，心里灰突突的。她祈禱千萬不要碰見熟人，否則就無地自容了。兩綹碎發(fā)從耳邊垂下來，若是平時她一定用手撩上去，再用卡子別住，她喜歡頭發(fā)光溜溜的，但現(xiàn)在覺得自己像一個犯人，希望越邋遢越好，這樣才可以配得上這身工服。
　　 她又想起丈夫老莫的笑，老莫五官粗糙，像是不經(jīng)意扔上去的石子。老莫那天笑著說：我看你這回是真失業(yè)了。
　　 老莫笑啥，譏笑還是嘲諷？杜麗突然無來由的就竄起一股無名火：“我不是失業(yè)，是退休，就算我失業(yè)你高興啥啊，我失業(yè)對你有啥好處？！”她氣得用手指點著老莫，頓一下，還是說出來：“你個傻——瓜?！辈徽f不足以平息心頭的怒火。老莫用發(fā)黃的眼珠死死地瞪著她。杜麗兩手插著腰，呼呼喘著氣用更狠的眼神回瞪他，挑釁似的看著老莫。老莫再多說一句足可以引發(fā)她的爆炸。老莫把頭轉(zhuǎn)過去小聲嘟噥了一句，杜麗依稀聽到是：更年期綜合癥。
　　 她向前一步，想把戰(zhàn)爭拉開，老莫起身拿過煙，提提拖拖從她身邊繞過去打開門出去了，杜麗聽著門砰地一聲響，覺得自己炸了，炸得粉身碎骨，炸得片甲不留。
　　
　　 二
　　 青年公寓是一座綜合辦公樓，位于新區(qū)的一片繁華場地，底下兩層，地上四層。杜麗只負責走廊的清潔衛(wèi)生，一天兩次，一千五百元對于三線城市雖說不多，但好在時間短，離家近，不耽誤家務活。而且有老莫，她的這份工資只做幫襯。
　　 杜麗退休之前在單位是做后勤的，說不上累但也不閑著，工資屬于既撐不著也餓不著。沒想到單位要求杜麗提前退休，理由是為了增加新生力量，當然被勸退的不只是她一個，大家找領(lǐng)導吵吵了半天也沒有辦法，胳膊擰不過大腿，最后只能偃旗息鼓。兒子小莫要考研不說，他們一家五口擠在那間夏天漏雨、冬天漏風的老房子里，她的心每天都是皺的。她和老莫商量了，決定今年狠狠心貸款買下新區(qū)那棟樓房，小莫看著就大了，沒有房子怎么娶妻生子？那房子她去看過了，九十多平米，前后通透，雖說算不上大，但比起他們現(xiàn)在所住的補滿了補丁老房子來說，已經(jīng)好太多了。她和老莫工資加起來才七千多，一家三口外加老莫父母五口子人，花銷太大了，以前一張百元大鈔能買好多東西，現(xiàn)在不同了，時代不一樣了，如今的錢太毛毛雨了，去趟超市，不買不買兩三百進去了。
　　 兒子小莫說：“媽，你別出去打工了，好不容易退休，在家安心休養(yǎng)吧，我不考研一樣可以找到工作的?！倍披愊肓讼卢F(xiàn)在大學生滿街都是，找工作沒有太大優(yōu)勢，兒子上學早，考研出來才二十四，而且考研出來好發(fā)展，工資也高，即使本地不行去外地也是好發(fā)展的。她不能讓兒子跟他爸一樣窩窩囊囊做個公交司機，被人指使的跟小鬼似的，抱著方向盤還挺知足。她沒有告訴兒子買樓的事，她怕他分心，也怕他嘮叨。
　　 她說：“兒子，你去吧，媽反正一下子閑下來也不適應，而且我也不老，這工作雖說不好聽，但不累，一天快點做也不過四五個小時。就當我退休緩沖期好了。”
　　 小莫還想說啥，杜麗擺擺手：“你別管了，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如果干不了一定不堅持。你就安心考研吧?！?br />　　 小莫他心里是知道的，他知道杜麗決定的事別人很難改變，看樣子她是下定決心了。他只好一扭頭再次沖進書房，暗下決心一定要考上研究生，不為了別的，只為了杜麗這一片苦心。
　　
　　 三
　　 杜麗剛進地下二層，陰暗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走廊上昏暗的燈光閃爍不定，一些衣物、鞋帽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像是一團團黑色的幽靈在那里潛伏著，走廊里靜悄悄的。杜麗深吸一口氣，走到垃圾桶旁，里面是一些方便面袋，酒瓶、榨菜、廉價煙盒、還有成團，成團的衛(wèi)生紙……杜麗向上拽拽口罩、手套，收攏垃圾袋口把這些提到出口，折回身把拖布洗干凈來拖地，一根水管子從衛(wèi)生間一直接到隔壁006房間，水龍頭連接處磁磁冒水，地下，墻上到處是水，杜麗想敲門問問屋里有人沒有？她剛走到一半，半掩的門里傳來什么撞擊聲還有一陣陣呻吟，那聲音令杜麗耳熱心跳，她慌忙低著頭離開那里，卻不想差點撞上一個前胸紋著一條黑龍的小伙子，小伙子醉眼朦朧向衛(wèi)生間方向走，差點絆倒在杜麗的拖布上，他停下來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杜麗，頭頂?shù)男∞p一翹一翹的，看得杜麗心里發(fā)慌，小伙子哼了一聲，杜麗提著拖布快步走開。杜麗聽說這里房租每月是一百，居住著一些流浪的藝人，妓女，拾荒的，她路過003門口，聽到里面有個男人捏著嗓子在唱：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杜麗順著樓梯向上走去，這一層依然悶熱，但是從走廊窗口能看到玉蘭樹冠在那里探出半個頭來，杜麗順手打開墻上的開關(guān)，在垃圾桶邊，發(fā)現(xiàn)一件灰色的孩子外衣，那是一件運動衣，領(lǐng)子半翻著，領(lǐng)子和袖口已經(jīng)露出里面的線頭，杜麗想這一定是個男孩子的衣服，她把孩子的衣服塞進垃圾袋內(nèi)，就著里面瓜子皮和水果皮一起提到出口。杜麗在衛(wèi)生間洗拖布的時候，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子噔噔噔跑過來，男孩歪著頭，瞪著眼睛看杜麗，杜麗邊洗拖布邊笑著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卻什么也不說，看了杜麗一會兒，噔噔噔，又跌跌撞撞跑回去。杜麗側(cè)身看了一下，孩子跑進了104，杜麗想這家也許蹬三輪的，因為男孩手里抱著一個廢棄的腳蹬，她又想起垃圾桶邊那件外衣，想起她還保存著不少兒子小時候舊衣服，改天問問他們不嫌棄倒是可以給孩子拿過來。
　　 杜麗提著兩個垃圾袋上樓時候，樓梯口碰見一個女人，女人穿著肥大的睡衣，臃腫著身子，斜調(diào)著眼睛看著杜麗，杜麗覺得她的目光有些敵意，杜麗不想惹事，樓梯口有點窄，她就站在那里，想等她走過去。女人走到杜麗身邊，伸手把杜麗的垃圾袋從頭頂提起來，杜麗正疑惑，她卻把垃圾袋放到樓梯口，然后側(cè)身讓杜麗過去。杜麗摘下口罩道謝，女人笑著搖搖頭，連同下巴的肥肉一起顫抖，杜麗無緣由覺得那個女人并沒有想象當中那么丑陋。
　　 杜麗到了一樓時候依著樓梯扶手先喘口氣，把垃圾扔進垃圾車里，然后折回身去打掃走廊，一樓大都是宿舍樓，從半掩的門看過去，可以看到很多床腿，像一截一截裸露的樹根。有人穿著睡衣或者短褲在屋子和洗手間頻繁來回。杜麗去沖洗拖布，一個二十四五的小姑娘正在水池邊洗頭，長長的黑發(fā)垂下來像一道流動的河，杜麗剛進去小姑娘側(cè)臉看看杜麗：“阿姨，你是新來的？”小姑娘一手在頭上揉搓著問杜麗。
　　 杜麗，嗯了一聲。來回甩著拖布。
　　 “阿姨幫個忙好么？”杜麗正想提著拖布離開，女孩喊住了她。
　　 杜麗提著拖布滴水的看著她。
　　 “阿姨，我忘了拿毛巾，阿姨幫下忙可以么？”女孩一手握著頭發(fā)，側(cè)著半個濕淋淋的臉問她。
　　 “哦，哦，毛巾在哪？”杜麗左右看看。
　　 女孩指指外面說：“我住115，你敲門跟我男朋友說一下?！睕]等杜麗回話，她就一疊聲地說：“謝謝，謝謝阿姨?！?br />　　 杜麗只好放下拖布去敲115的門，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惡聲惡氣地問杜麗：“你找誰？”男人左臉有一道疤痕，使得他更增加了幾分兇狠。
　　 “你，你女朋友洗頭，沒拿毛巾，讓我取一下?！倍披悜?zhàn)戰(zhàn)兢兢地解釋。
　　 男人愣了下：“小婊子，有本事讓她自己回來取?！闭f完，啪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
　　 杜麗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女孩，女孩什么也沒說，一手抓著頭發(fā)，一手提著盆走了。一會兒杜麗聽到男人咆哮：“有本事找小白臉就別偷著跑回來?！比缓笫侵匚锏沟睾团⒌目蘼?。嗚嗚咽咽的哭聲伴隨著女孩的辯解和男人的吵罵在樓道里像山谷里的回聲，左突右撞。有幾家聽到響動紛紛探出頭來，很快又縮回去。想起那個男人樣子杜麗擔心女孩安危，她想去找公寓管理領(lǐng)導，但現(xiàn)在還不到上班時間，想過去勸勸，又怕給自己找麻煩，站在那里左右為難不知道該怎么辦，一會兒動靜小了，杜麗悄悄走過去看究竟，門突然開了，女孩披頭散發(fā)捂著臉，看到杜麗站在那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跑了出去。
　　 杜麗無緣由的心里有些堵，她嘆口氣依舊戴上口罩，順著樓梯一步一步上了二樓，二樓是辦公區(qū)，這里多是一些商貿(mào)公司，垃圾桶內(nèi)也多是一些辦公用品，廢棄的筆，紙，墨盒，文件袋等。杜麗看看手機已經(jīng)快七點了，還有一個半小時了，她必須加快速度。她把垃圾袋拖出去，轉(zhuǎn)回頭拿著拖布走到走廊最盡頭，剛拖了沒兩下，一個三十多歲女人從藝達商貿(mào)燙金牌子辦公室出來。女人看到杜麗第一眼，誰也沒有在意，但是不約而同兩人再次抬起頭來：“杜姐？！”
　　 女人喊，杜麗怔了一下慢慢摘下口罩：“淘淘？”淘淘是單位市場部的業(yè)務員，平時與杜麗相處不錯。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杜麗很快就明白了：“姐，你不是退休了么，怎么又做起了這個？”杜麗臉上一陣發(fā)熱，她用手捋捋臉上的頭發(fā)訕訕地說：“本來以為兒子大學畢業(yè)就輕松了，誰知他要考研，這我不還得加把勁，指老莫一個人不夠啊?！?br />　　 淘淘看著她，拍拍她的手背表示理解：“不容易，都不容易，杜姐，我支持你?！?br />　　 杜麗對淘淘笑了笑，她正要問她在這兒干嘛，從辦公室又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男人頭發(fā)亂蓬蓬的，看樣子沒睡好，黑色眼圈。從男人出來的一瞬間杜麗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淘淘的老公杜麗見過，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物業(yè)管理員，這個男人盡管面色灰暗，衣衫不整，但整體上的氣場還是很大的。淘淘看到男人一時沒想起怎么介紹，倒是杜麗連忙打了個哈哈：“哦哦，你的朋友是吧，你們先忙，我去把這打掃完?！?br />　　 說著她提著拖布到了另一頭，淘淘又催促了一聲：“司翰，快點走。”說罷她挽著那個男人手臂很快走出辦公樓。杜麗看著他們的背影又嘆了口氣，她記憶里的淘淘是個很體貼，內(nèi)秀的女人，怎么能這樣呢。她站在那想了半天，這世道怎么了？是人心變得太快，還是她跟不上時代？她又想起淘淘叫那個男人什么來著，哦，哦，好像叫司翰。
　　 杜麗到三樓時候，她不得不歇了歇，本以為只是收收垃圾，拖拖走廊很輕松，但到底是老了，她有些體力不支，這里算不得高層，早上的紅霞正以看得見的速度，從云層中一點點掙脫出來，鱗次櫛比的高樓以各種姿勢傲然挺立著，還有一些正在悄悄拔地而起，在高樓的下面幾排灰色的水泥墻上那個紅色拆字格外醒目，讓杜麗想到了死刑犯脖子后面的牌子，她的家就在那里。杜麗想就算老房子真的拆遷了，能給多少房款？這些房款夠不夠小莫娶媳婦？夠不夠家里兩個老人的安葬費？夠不夠她和老莫養(yǎng)老？想到這里杜麗的心再次收緊了，嘆口氣收回目光，喝下一保溫杯水，想還有兩層就完成任務了，捶了捶腿一使勁從臺階上站起來。
　　 這層住的都是相對條件好的人，聽說房間的設備相對也好，空調(diào)、熱水器、淋浴、抽油煙都有，這從垃圾的奢侈上就能看到，一些過期食品成盒成盒地扔在垃圾箱內(nèi)，還有一些不錯的衣服鞋帽，大約只是過時，也被扔進垃圾桶內(nèi)，杜麗樓上樓下跑了兩趟才把垃圾扔出去，這里房租上升到每月八百。對于這個三線城市來說已經(jīng)不低了。期間有個穿著藍外套白襯衣的小伙子很客氣地跟她打招呼，還有一個穿著很時尚的女孩親切地跟她道早安，這讓她的心情好轉(zhuǎn)起來。在杜麗打掃期間有一個小插曲，她準備下樓的時候從318房間出來老兩口，老頭喊住了杜麗：“妹子，能麻煩你點事么？”
　　 杜麗點點頭看著老人，老人上下打量她：“妹子，你會唱《一條大河》么？”
　　 “唱歌？”杜麗看著老頭，老頭指著一旁輪椅里的老太太說：“她老家是山西的，最喜歡唱那首一條大河?！崩项^嘆口氣：“她年輕時唱得可好聽了，可現(xiàn)在不行了……”
　　 杜麗一直看著老頭：“妹子，你可以給她唱一次么？”老頭顫巍巍地從皮包里掏錢：“不讓你白唱，大哥給錢?！?br />　　 杜麗連忙擺手：“大哥您可別這樣，您不嫌難聽，我就給大姐唱一次，錢我是不要的?！?br />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杜麗的音域很寬，也很嘹亮，漸漸地投入進去，老兩口也低聲合著，小屋里充滿時代的氣息。杜麗沉醉在樂曲中放佛回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那個青春靚麗，陽光而快樂的她。那時候的老莫也是幽默很有情趣的，不像現(xiàn)在除了沉默就會時不時地諷刺她兩句。杜麗在那間屋里停留了十分鐘，卻是她最輕松的時光。臨走老兩口拉著杜麗的手說他們在近期打算回山西老家看看。老兩口再三謝謝杜麗。這讓杜麗很有成就感。她說：“我應該謝謝您，是你們給了我一個快樂早晨?！笨粗蟽煽诤⒆影愕男θ荩嘁老噘说那榫?，杜麗覺得她和老莫一定也會有那一天的。她由衷地祝福老兩口幸福，健康。
　　 杜麗到四樓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饒是她身體底子好，這一圈下來，也是腰酸背痛了，她用手敲打著腰部，心想下午還有一趟呢，想到這她不由又發(fā)愁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一個月還是一年、三年？她能不能堅持到小莫研究生畢業(yè)，她不知道，她知道只有咬著牙，硬著頭皮向前走，能走多遠算多遠。
　　 她爬上了四樓，四樓是最后一層，從窗口她看到遠處的云霞已經(jīng)完全沖出灰色的天空，燦爛絢麗。給灰蒙蒙的天空注入一股新鮮的活力，使得公寓也一下明亮起來。她把垃圾拖下樓。又一步步上樓來拖地，但是她看一個有些謝頂?shù)哪X袋在424房間閃了一下，只一下杜麗就認識那是老莫，她相伴二十多年的丈夫，他就是化成灰，杜麗也認識。二樓淘淘的情景一下涌到她的腦海，難道老莫背著她養(yǎng)了小三？她的頭有點大，有點暈。她一點也沒猶豫，徑直推開那扇門，然后她看到什么呢，她看到老莫那張五官隨意的臉孔對她傻笑，他的手里提著一個袋子里面是豆?jié){還有兩根油條。
　　 老莫拉過一個人出來：“這是我以前同事，他就在二樓藝達公司做老板，他那里現(xiàn)在正缺一個辦公文員，我介紹了讓你去?！倍披愋睦镆幌铝撂昧嗽S多，她忙向那個男人道謝，然而男人轉(zhuǎn)過身時，兩人都愣住了：“司翰？！”杜麗不由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