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塵】銀香的新春(小說)
一、喜佩牡丹花
銀香美得像朵桃花一樣,膚色白里透紅,身段勻稱,人也聰明伶俐,那一年,考上了縣城的高中學(xué)校,別提心里多美,盡管她娘走后,她忙了地里的活又忙著做家務(wù)事,心里有了即將升學(xué)的憧憬,再苦再累,她都沉浸的歡樂的海洋里,每天晚上都會清算著上學(xué)的倒計時。那天中午,她爹趕集回家,手里提著一個裝粉紅色短大衣的袋子,在院子里高聲地吼:“銀香,你拿去試試。”
廚房里煙霧彌漫,銀香站在灶臺前,把盆里最后的一個玉米面團貼到鍋邊上,蓋好鍋蓋,又往灶下塞了一大把柴火,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下嗆得流淚的眼睛,小跑到院子里。
銀香爹手里展開的粉紅色短大衣在秋天陽光照射下閃閃發(fā)光,那件衣前襟的用銀絲線繡著兩朵盛開的牡丹花開在胸前,綠色的莖和幾片葉子向下襟舒展,艷麗奪目。
銀香爹兩手抻著衣服,沖著女兒說:“快洗洗手試一試,看合不合身?”
銀香洗手后穿上這件短大衣,就像比著她身體制作的衣服一樣,欣喜若狂地在家里僅有的那面裂了紋的鏡子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樂得合不上嘴。
她爹瞇著眼在一邊看,臉上掛著的笑帶著苦澀,夾著煙的手送到嘴邊,有些顫抖,劃了幾根火柴也沒有點燃。
那一年她十五歲,是娘走后第一次穿這么漂亮的新衣服,以前穿的衣服都是鄰居和親戚家孩子們穿過后不要的二手貨,讓爹給撿了過來穿在她的身上。
五年前,銀香的娘嫌家里窮,拋棄了十歲的她分別小二歲、四歲的弟弟,跟著一個到村里來的貨郎一起私奔了。
二、踏上尋媽路
吃完午飯,銀香她爹讓她穿上新衣服,說是去見媽媽,把她勸回家。
銀香夜里常見媽媽,苦苦哀求她回家,她好像無奈的表情,爽快地答應(yīng)父親,臨行前,悄悄帶上入學(xué)通知書,再三叮囑兩個弟弟看好家。跟著父親上路,走了一天一夜,翻過了幾道山梁來到了縣城。
從農(nóng)村長大的姑娘,生平第一次見到了城里那么房子、那么多人,那么多車,那么寬的街道,眼睛都看直了。很想到即將讀書的學(xué)校去看看,想到尋找媽比讀書更重要,只能偷偷地看著入學(xué)通知書留淚,家、自己、爹和兩個弟弟需要媽媽。
銀香跟著爹坐上了像長龍一樣的火車,在它轟隆轟隆的吼叫聲里,他在火車上給銀香說,媽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那里不但能吃上肉和白饃,每年還有新衣服穿,一定耐心把她勸回家。少不更事的她,完全聽信了父親的話,期待勸媽回家。
火車走了兩天一夜,一個戴著墨鏡,留著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把我們領(lǐng)到一個村子里。這個村子不大,低矮的土坯房掩映在一棵棵茂密的樹下。村中的黃土路坑坑洼洼,幾只閑散的雞鴨悠閑地踱著步子,一條趴在樹下打盹的狗,聽到腳步聲抬著了頭,老遠沖著他們“汪汪”地叫。
一棵大槐樹下的院門外,站了好幾個人,都伸長了脖子向他們這邊張望。銀香緊緊拉著爹的衣襟,低著頭磕磕絆絆地跟在他們身后。那些人的眼睛好像長了刺,目光越過爹和那個男人,刺得銀香渾身疼痛。
三、撕碎通知書
銀香被領(lǐng)進一間矮小潮濕的屋子里,一個土炕占據(jù)了半間房。泥墻上貼著幾張油畫,正中的畫是一個胖娃娃騎在一條大魚上,抱著魚頭天真地笑。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男人站在炕邊,招呼她坐上炕。她這時才發(fā)現(xiàn)屋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男人問她的年齡,喜好,家里的情況,她都一一作答,并掏出高中入學(xué)通知書證明自己的誠實性。
小伙子誠懇地告訴她:“你爹不是帶你來找你媽,他把你賣給我做媳婦了。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好的?!?br />
銀香瘋了似的喊著“爹”向門外沖,小伙過來想攔又害羞地縮回手,那張還算英俊的臉龐像一塊紅布,尷尬地站在門旁不知所措。
銀香的爹從另一間屋子里走了出來,一只手往衣兜里裝著什么。銀香當(dāng)面就把高中入學(xué)通知書撕碎,撲倒爹的懷里哭得肝腸寸斷:“爹,他們說謊,你不會賣我的對吧!我們不找媽媽了,我跟你回家,不讀書了,我在家種地、照顧兩個弟弟,還要給你們做飯洗衣服,我還小,還不到給別人做媳婦的歲數(shù)啊。爹!”
銀香看到爹也是老淚縱橫:“銀香,并不是爹心狠,爹也是沒有辦法,你的兩個弟弟吵著要上學(xué),一個上初中,一個上小學(xué),可咱家飯都吃不飽,什么錢供他們上學(xué)?為了你的兩個弟弟,只能委屈你了,你要恨就恨我一輩子了,都是爹不中用,坑害了你。”
銀香的爹頭也不回,扔下女兒邁著蹣跚的步履走了,銀香被看熱鬧的一幫婦女進了那間小屋子里,她悲愴地哭得聲嘶力竭。
一連五天,她沒能走出那間屋子,外面的人也沒能進到屋,他們放在窗臺上的飯菜,成了老鼠們相互爭搶的美味。
第六天,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一個老年婦女端著一碗米粥進來,坐在坑邊用勺子喂我。
銀香緊閉著嘴,老女人的一滴眼淚落在了碗里:“孩子啊,人各有命,你就認(rèn)命吧。人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就不掛念你爹和你兩個弟弟嗎?”
一說到兩個弟弟,她的眼淚又下來了。那兩張可愛的小臉和奶聲奶氣地叫“姐姐”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
有了那一碗米粥,她又活了過來。老女人每天都變著法地開導(dǎo)我,說她侄子的好話,說這一家人的老實和忠厚,說日子窮只是暫時的,說我進了這個家以后一定會享福。
從她的絮叨中,銀香知道了被賣到的這一家姓丁,有弟兄四人,爹娘都死了,家里窮的叮當(dāng)響。丁老大在縣城里的工廠上班,三十多歲才娶到老婆;丁老二給人家做了上門女婿;現(xiàn)在老三老四也早到了娶媳婦的歲數(shù),因為窮沒有媒人上門,只好花錢買媳婦。
老女人是他們的姑姑,為了他們的婚事操碎了心。
我想起那天那個害羞的男人,那雙伸出來又縮回去的手,在老女人第N次勸說時,沒有再抗?fàn)帯?br />
四、欣喜變噩夢
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院子里的人歡聲笑語,銀香在屋里默默地流淚,想著爹和兩個弟弟,在這樣的夜晚,他們在干什么?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外面沒有了人聲,屋角里有幾只老鼠出來覓食,“吱吱”地叫著呼朋引伴。桌子上的煤油燈昏黃幽暗,燈火跳躍了一下,門“吱呀”一聲,一個男人帶著一身酒氣走了進來。
眼前的男人讓我不由自主地退到了炕角,緊緊地抱住枕頭驚慌失措。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嘴歪眼斜、鼻梁上還有一道疤的男人來到了炕前。走到近處,還能看到頭頂上冒著膿水的瘡和幾撮焦黃的頭發(fā)。
她像一只被餓狼壓在爪下的羊羔,任那個高大丑陋的男人如面團般揉來搓去。身體上的疼痛和內(nèi)心里的屈辱折磨著她,在那個男人睡著后,她拿起了針線筐里的剪刀。
等她醒來時,眼前是雪白的墻壁和雪白的床單。她的手腕纏著雪白的繃帶,一根氧氣管從床頭邊的氧氣瓶一直伸到她的鼻孔里。
那個男人坐在她身旁,焦躁不安的眼神在她睜開眼的那一刻露出了喜色。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一個大巴掌甩在了我的臉上,然后罵罵咧咧走出病房。
又是那個當(dāng)姑姑的老女人照顧她,從她的口中得知,爹帶著我第一天來時,出來相親的是他們家老四,而事實上是給老三買的她。因為他們知道憑老三的樣貌,給再多的錢,也不會有人把女兒賣給他。
從那以后,白天,銀香的一切活動都在老女人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之下;晚上,那個癩頭疤臉的男人不離開她半步,一切能有機會被她利用的刀繩器具等一切東西都被藏的嚴(yán)嚴(yán)實實。
一年后,兒子出生了,看著那張小臉上神似癩頭的眼角眉梢,她壓住內(nèi)心的惡心,趴在炕上嚎啕大哭。
五、揉蹉的歲月
有了孩子,他們放松了對銀香的警惕,那一年夏天的一天,她跑到了村南的河邊,望著家鄉(xiāng)的方向,淚流滿面。
她想念家鄉(xiāng)的山,家鄉(xiāng)的河,想念那遙遠的鄉(xiāng)音,純樸的鄉(xiāng)鄰,更想念已經(jīng)快兩年沒有見面的爹和兩個弟弟。
她向著河中心走去,河水漫過膝蓋、腰、胸、脖子,她閉上雙眼,河水成了她的溫床。她仿佛看到母親含著笑向她走來,手里拿著一袋大白兔奶糖,邊走邊向她招著手。她還是那么年輕漂亮,兩根又黑又粗的大辮子垂在胸前,紅色小碎花的褂子散發(fā)著肥皂的香味。
朦朧中看到比她還高半頭的大弟哭著跑過來,兩手輕輕地托起她。她變得很輕很輕,輕的好像是一支羽毛,在空中飄啊飄啊,向著那藍藍的天白白的云飄過去。
一陣咒罵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后在我的耳邊響起,夾雜著煙酒的臭味和如下雨般的口水,緊接著一個巴掌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睜開了眼,癩頭男人丁老三正惡狠狠地盯著她,那雙噴著怒火的眼睛快要流出血來。
她看到一個放羊的年輕后生渾身濕淋淋地站在一旁,低著頭垂著雙手無所適從。
銀香又失去了自由,直到女兒出生。女兒長得像她,小巧的鼻子和櫻桃小口像極了。為了這一雙兒女,銀香終于屈服了,開始盡心盡力地照顧孩子,給那個癩頭男人丁老三做飯洗衣,捶背捏腳,不再想著回家,想著死。
癩頭男人丁老三走在街上,掛著一臉勝利的笑。他經(jīng)常坐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對著那些讓婆娘趕出門來的男人們傳授經(jīng)驗:這婆娘就得打,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們看我家那個臭婆娘,現(xiàn)在讓我打的服服貼貼。
她沒有了思想,沒有了任何欲望,每天機械地做著家務(wù),干著農(nóng)活,從沒有想過明天的事,更沒想過將來的任何打算。
癩頭男人丁老三每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對銀香拳打腳踢,一直要打得她鼻青臉腫,身上臉上有血流出才會心滿意足地去睡。
六、銀香的新春
日子一天天煎熬,把自己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寄托在兒女身上,把兩個孩子培養(yǎng)成人,他們先后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工作。此時,想起了兩個弟弟,想起了離別了幾十年的家鄉(xiāng)。她從噩夢中醒悟,那些遙遠的記憶從心底的角落慢慢彈出,絲絲縷縷連綿不斷,禁封了幾十年的淚腺一下暢通無阻,淚水無法止住。
銀香在到兒女工作單位,了解到一些法律常識,終于知道婚姻
法允許離婚。她做出了決定:我要回家,離開這個男人,離開這個讓我屈辱半生的地方,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銀香勇敢地向癩頭男人丁三提出離婚,他瞪著那雙斜眼怒火沖天,落在她身上的拳頭比任何時候都狠。打完后又補了一腳,揪著她的頭發(fā)把嘴湊到臉前,罵聲震耳欲聾。從他那一張一合的嘴中,可以看到所剩無幾的幾顆黑牙齒,依然橫七豎八的行使流氓職責(zé)。
銀香帶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偷著去找村長要求離婚,村長語重心長地勸她,看在兩個孩子的情分上,原諒丁三。
銀香失望地起身回家,還沒有到家門口,癩頭男人丁三早已沖出大門,在大街上就把我打翻在地。
正在這時,兒子和女兒遇到父親像野獸一樣瘋狂地打母親,他們成了銀香的保護神,制止了父親的暴行。
回家后,銀香把半生的屈辱說與他們聽。兒女早已泣不成聲,告訴母親知道她受的委屈,支持她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兒女根據(jù)銀香的回憶。聯(lián)系上了銀富、銀貴兩個舅父,并為母親買了回娘家的火車票。
在那個百花齊放的春天凌晨,趁癩頭男人丁三還在酣睡之際,銀香帶著行李,在兒女們的幫助下,蹬上了回家的火車。
在家鄉(xiāng)的火車站,銀香抱著銀富、銀貴兩個弟弟嚎啕大哭,直哭得路人紛紛停住腳步,都過來好心相勸。
家鄉(xiāng)的變化讓銀香找不到小時候的舊房子的蹤跡,一棟棟的小洋樓昭示著家鄉(xiāng)發(fā)展的巨大變化。兩個弟弟都家庭美滿,生活富裕。他們從兒女的口中得知我這些年痛苦的煎熬,給姐姐回娘家備上房間,帶著她到爹的墳前,告知爹逝世前,最懺悔的事就是不應(yīng)該把你賣到遠方;母親病危時,回到家,渴望有生之年,見上我們最后一面,對她的過失表明終身遺憾。
銀香閑著無聊,興辦了一家家政服務(wù)公司,白天上班,晚上去弟弟家與親人相聚,子女們休假時,趕回母親秧田,盡享天倫之樂。
癩頭男人丁三死不悔改,知道銀香的落腳之地,見面那一刻就又輪起了拳頭。只不過還沒有等它落下來,就被銀富、銀貴踹翻在地,再也沒有了張狂的氣焰。
在苦水里煎熬出來的銀香,經(jīng)辦的家政服務(wù)公司越來越紅火,五十歲那年,銀香聘請律師成功為其辦理了離婚案件,結(jié)束了幾十年的噩夢,她有了自由活回自己,自己購買了住房。
她乘上了去看望兒女的飛機,眩窗望下去,一朵朵白云輕輕地飄蕩,讓她又想起那年從家走出,一天一夜走到縣城、在生死徘徊的路上,被河水浸泡的感覺。
那個時候的自己,是怎么也不會想到會有今天,自己真的會飛在空中,離的藍天白云那么近,那么近。
銀香終于自由了,藍天白云,清風(fēng)明月,生命的所有美好都在她的眼前閃爍。幾十年的不堪歲月都隨風(fēng)而逝,重新收拾好身心,伴著家人的親情,朋友的友情,將余下的歲月好好品嘗新春。
五十歲的銀香有了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