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人生幾何(小說·家園)
才一個月沒上“楊芬”發(fā)廊,沒有服務小姐用戴了乳膠手套的手在自己的頭發(fā)上一層層涂抹滑膩的焗油膏,然后半躺在鍍鉻椅上一邊胡亂思想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人和事;一邊享受焗油機散發(fā)出來的那種沁入每個發(fā)根深處的撫慰,焗油有時是茉莉花香,有時是熏衣草香。
那樣芬芳的時刻,已調成靜音的手機,常有嗡鳴的震動聲傳來,孫無雙一概裝聾作啞。能忙里偷閑,在楊芬發(fā)廊消磨個把小時,曾經是孫無雙最為舒心的生命歷程。倘若沒有那樣的放松,孫無雙一頭還算茂密的頭發(fā)早變得又僵又硬,鬢邊灰蒙蒙兩片成散亂狀,加之常常夜半失眠,“北極星”的落地鐘沉悶地敲過五下,才朦朧入夢。早上起來,他臉色黯然得不見一絲光澤。
整個人看上去何止風霜幾重。
唉,歲月不饒人了。
孫無雙對著鏡子中那個慢慢騰騰系著襯衫紐扣的人影在心里長嘆。妻子蕙心一大早起床去廚房煮白米粥,煎雞蛋。聽聲音已煎好四只。連烘烤香辣土豆片的余香都飄出來了,尚沒喊孫無雙用餐。
孫無雙有條不紊洗漱完畢,遲遲沒有享用早餐。為了妻子謀劃著要招商,開家小食品店,孫無雙極力反對。妻子賭氣把他們的兒子小寶送回了娘家,三天不和孫無雙搭話,以示抗議。孫無雙不是家長意氣,是考慮兒子還小,才滿五歲。調皮的兒子常常不是踢球把鄰居的玻璃砸了,就是往人家菜窖里撒尿。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一次是兒子在廚房點燃了掃把,隔窗扔到樓下,差點兒甩到一個沿街叫賣江米炸糕的小販身上。這么一個眨眼間轉出一百個鬼主意來的兒子,時時需要他的父母準備兩付面孔,對著兒子示威,背過兒子和人家賠笑臉。
妻子蕙心怎么能把心思轉移別處?
年輕的妻子可能是受不了下崗在家的悶,想出去透透氣。有人把老夫娶少妻稱為“艷?!?,孫無雙比妻子大了十四歲,應該算老夫了。夫妻夜話,孫無雙常是不戰(zhàn)而退。他不承認自己的衰竭,是妻子太女人了。妻子蕙心骨骼圓潤,豐乳肥臀,腰肢纖細柔軟且彈性很好。在她嬌美的肉體面前,孫無雙一味想強調自己的男子漢十足,反倒顯得強弩之末。
妻子從來沒表示出計較。孫無雙心里卻過意不去。如果自己還在“飛達”傳媒公司呼風喚雨,妻即便心懷不滿,頂多也就惱著臉使使小性子,斷然不會這般拉開了冷的持久戰(zhàn)。這段日子,孫無雙自己心情欠佳,也就顧不上別人的冷暖。
孫無雙從部隊轉業(yè)回故鄉(xiāng)北城,正遇上“飛達”招聘職業(yè)經理,孫無雙一馬當先,上任之初,公司只有十名員工。八名歷經滄桑,言談舉止慎微小心;另兩名有點朝氣的,一個是辦公室主任牟勇。牟勇戴付黑框、厚度很可以的近視鏡。中分的寸發(fā)向后梳理,可能是抹了發(fā)乳之類有點濕漉漉的清香。他一露面就堆出滿臉敬意,孫無雙接受了。陌生的男人在對面伊始,總是彼此估量對方的實力,這實力包括金錢、地位,氣度等方面的。如果覺得對方遠遠差了自己一截,警戒的弦就松馳了。另一個是設計員許麗穎。許麗穎不驚艷,眉眉眼眼很有靈氣且直覺很好。某回,一個和孫無雙是鐵哥們的戰(zhàn)友來公司找他。哥們前腳一走,許麗穎就指著他的脊梁說:孫總,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這哥們太陰。
果真,有討債的紛紛找上門。孫無雙才知道削瘦、眼窩深陷說話結巴,看上去有點窩囊的戰(zhàn)友,竟惡劣到以他的名義四處借了錢,去“紅蜻蜒”泡妞,被公安抓了。這是后話。
孫無雙從飛達面孔各異的十名員工那里斷斷續(xù)續(xù)了解到:近一年來,飛達只賠不掙,它的上級公司早改輒轉行了。一段時間來,飛達就象沒娘的孩子,能不能茁壯成長,就看它有沒有志氣有沒有骨氣了。
孫無雙有骨氣。小的時候,他娘逢人就說:俺孩兒身上,每根骨頭都是硬的,只折不彎。幾間磚砌辦公房屋,水泥抹的墻根全裂了,有幾處竟還生出長長的茅草來。屋子里的角角旮旮滿是灰塵和蜘蛛網。面對這樣的破敗,孫無雙非但沒有灰心,反倒像回到了久別的故地,盡心盡力忙著去整理它的荒蕪。設計員許麗穎很欣賞孫總身上那種從內心逼出來的熱忱、謙遜。許麗穎常常在心里把陽光般溫暖而又有點捉摸不透的老總和中學教師的丈夫作比較。結論是:兩人都算儒派,孫無雙卻有著更多一層不動聲色的力度。正牌大學傳媒系畢業(yè)的高材生許麗穎分析新形勢下的傳媒業(yè),從如何創(chuàng)意,如何開發(fā)新產品,如何引導消費提了不少建議。悟性很高的孫無雙依樣畫葫蘆,畫的過程把葫蘆身上那些坑坑疤疤都填補得美奐美侖。內里當然不是空的,塞滿了孫無雙妙筆生花的治企方略。要義是:求實求新,用戶至上。有一個開“一件時裝店”的女老板,37歲了,尚沒成家。扁平的身板,臉上血色素過多,偏又愛穿紅底碎花、滾了紅邊的西式上衣,看上去熱情有余,溫柔不足。她快人快語,別人一句話沒完,她便能敏捷出一套接一套的理論來,理論一向是拒人千里的,許麗穎婉轉地提醒她。
女老板頓悟地頻頻點著頭,望著許麗穎的目光中滿是信任。說不清緣由,對著這位“腰纏萬貫”的女老板,許麗穎惺惺相惜,惻隱之心大發(fā)。她不顧孫無雙善意而略為不屑的神態(tài),硬是泡在公司里,三天兩夜不合眼,為女老板創(chuàng)意出一系列“以柔克剛”的促銷策略。
結果,不僅推銷了大量的服裝,連人也推銷出去了。女老板出嫁之日別出心裁地給“飛達”送來一幅兩米寬、八米長的蘇繡?;▓F錦簇中有“飛達騰飛”的字樣。就這樣,飛達以它的誠心、謙遜、不亢不卑,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回頭客。沒到兩年,“飛達”蓋起了摩天大樓。積累了數(shù)百萬的家當,購了五輛商務用車,還花了不到二十萬元買來一輛看上去嶄新起動時聲音稍有點刺耳的二手黑色奧迪車。購車是牟勇自告奮勇托的關系。牟勇的表哥在省里某部,分管后勤。
員工們都說天大的便宜。
許麗穎卻有不同意見。
許麗穎說,我這人從來不是挑撥離間的。所以,我一直忍著沒說。咱們公司,我最瞧不上的人便是牟勇。你無意中一句話,他能琢磨半天。和這種人打交道,時時提個心眼,太累。說這話時,只有孫無雙一人在場。
那時,兩人已有了許多心有靈犀的感應,并且一直在感應的邊界上徘徊。當暮年的孫無雙擁著系了花蝶結、動輒撮起小嘴指這要那的孫女兒,在自家的陽臺上數(shù)星星的時候,一顆流星悄然劃過。他聯(lián)想到“地上一個人,天上有顆星”的民間傳說,孫無雙回想他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女人,寥若晨星。算得上深交的也就那么二三個。那些曾經深入到不分彼此的,那會兒也只恍惚得剩下一枚或隱或現(xiàn)的笑容,或是某次共餐時某個優(yōu)雅的身影。
……遠了,都遠了。思緒移到叫許麗穎的女人身上,她說話時的一顰一笑甚至每個字詞的用法都恍無昨日。連手指都沒碰過的許麗穎在他心中占了什么樣的位置,孫無雙說不清。但年輕時的感應也就在那個霎那,延續(xù)為天長地久。
想當年,“飛達”面目一新。職員們蹲在噴香、微微涼意的便池上,望著淺棕色的吸頂燈,遙想燦爛前景。孫無雙的結發(fā)妻子,一個溫順溫良的少婦,卻在孫無雙陪一個客戶回家晚了的夜色蒼茫中,因了腹中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兒,急煎煎地要來到這個復雜繁紛活上今生來世,都不知所云的世界上,蹬破了他(她)脆弱的子宮。床上、地上、提花毛毯的縫隙中,全是血。一個人身體里哪來那么多的血,一個流了那么多血的女人,如何能夠活下來?
孫無雙暈了。天旋地轉中,傻了一般的瞧著聞訊聚起來的親戚朋友七手八腳、七層八疊幫妻子穿冥界的衣服。嬌紅的、艷綠的、都是妻子生前厭煩的顏色。妻呵妻,戴上結婚戒指——一個祖?zhèn)鞯?、刻了蘭花草圖案的銀飾時,你說咱們要生生世世相輔相成。你屬蛇,我屬免,相書上最佳的搭配。你跟我吃盡了苦,受盡了累,日子剛剛有了好轉,你懷了孕喜上加喜,我們掐著指頭,盼生個和你一樣,如花似玉的女兒呢,你怎么就走了。孫無雙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一撮、一撮、又一撮頭發(fā)落在凝固的血跡上,固定成孫無雙生命中最為凄慘的畫面。那段時間,好像全世界的人都體諒到了孫無雙的失妻之痛,表示關懷的電話絡繹不絕。熟悉、不太熟悉的朋友們紛紛上門,熱心地給他介紹組建家庭的另一位。有出生名門嫻慧端淑,當然容貌欠佳的大齡女青年;有叱咤風云、自以為是的女強人;有婚姻受挫,決心再振旗鼓的寡臉小婦人。孫無雙一一謝絕了。他有點驚異的發(fā)現(xiàn),周圍競有那么多不顯山、不露水的女子,希望通過抓牢一個男人而到達幸福的彼岸??上O無雙不再有心思進入任何關于言情的故事中去了。他玩了命似地工作,“飛達”的細微末節(jié)他都要事必躬親都要煞費苦心。他腦袋里添得滿滿的,一天下來,骨頭都快散了??砂殡S著夜幕降臨,一種混合著寂寥、無聊、無望的情緒驟然而來,又久久縈繞不去,能夠邂遇千嬌百媚的楊芬,孫無雙認為是命中注定,一切預料之外的驚喜或苦惱,孫無雙都把它們歸結為命定。本來,名叫楊芬的年輕女子為她開業(yè)不久的發(fā)廊預約飛達傳媒做系列宣傳?!帮w達”具體業(yè)務孫無雙并不經手,他和楊芬也就一、兩次的交道,碰面就成為過去了。緣起是因為楊芬太不一般。楊芬柔軟、飄逸的灰衣灰裙,清清雅雅。臉上不施脂粉,妝淡淡,舉手投足韻味十足,行走轉身時飄出一股說不出來的魅力。見面之下孫無雙故做眼珠子直了的幽默神態(tài),盯著她說,這就叫“風情萬種”。
楊芬淺淺一笑,飄開一臉紅暈。
孫無雙接過她無意間飄來的眼波,怦然心動。多數(shù)自信的男人一旦真的動心,接下來便是千方百計。好在有兩廂情愿作底襯,不需要多少周折,兩人就陷入了一場貌似如膠似漆的男歡女愛中去了。張揚了數(shù)次,終于達不到高峰,孫無雙有點氣餒。他把客戶送的皮帶、手包、蠟染絲巾、磁療健身器等,一古腦兒送給楊芬,作為精力不濟的補償。楊芬極大歡喜,多數(shù)女人都是“睹物思情”的。男人一腔真情待她,她不放心,非要有類似信物的東西,才安心。從這個角度上來,天下女人都是愛財?shù)?,孫無雙想。
兩人明明暗暗、斷斷續(xù)續(xù)、纏纏綿綿了好些日子。直到楊芬的老公,一個靠給人修修補補清淡度日的裱糊匠,多年以前,因為楊芬的一樁風流韻事一氣之下遠走他鄉(xiāng)。前不久,租居的民房遭了大火,他慌不擇路,捂著半邊燒傷的臉,低首斂眉回到楊芬的裙下。
孫無雙不常去,可偶爾碰上半邊臉疤痕嚇人的楊芬老公,還是心存內疚,他并不是嫌棄,但覺惡心得吞了毛蟲似的。再不濟,也不能和這樣一個男人爭女人了,孫無雙忍痛割愛,終是有些郁郁。
機靈的許麗穎不知怎么揣摸出他們老總的情場失意。在一個周末午休起來,許麗穎要通了孫無雙的電話,稍一寒暄轉入了正題。許麗穎勸,婚姻是緊張人生的調節(jié)緩沖,象老總這般有點身份有點地位的,不成個家,麻煩會很多。
成家哪有那么容易。孫無雙半調侃半是認真。許麗穎聽他沒有異議,就以一個人一生只喜歡一種類型的作為標準,把自已小學時的同學蕙心介紹給孫無雙。蕙心那時還在百貨商場站柜臺。彎彎眉,彎彎眼,骨骼纖秀,細皮嫩肉,笑意微微,笑口常開,一看就是那種隨遇而安、絕少野心的女人。
蕙心戀過幾次愛,就是找不到感覺,和對方談深了就煩。認識了孫無雙未曾開口,只是從他的神情中就覺出了他是自己中意的那個。這是洞房紅燭燃盡,黑暗了好長時間后,蕙心悄聲細語告訴孫無雙的。蕙心還說,參加許麗穎的婚禮時,“飛達”的牟勇又是遞糖,又是噓寒問暖,對她很有點意思。約過幾次,她難以接受牟勇一目了然的功利。
這事就不了了之。
當時,孫無雙聽了并不以為然。一個人的成功要靠天時、地利,沒有這方方面面的相輔相成,空用多少功也得不到利的回報。說白了就是:一個人只能決定自己努力的方向,至于努力的結果,那完完全全是天意。這番心思沒有和蕙心講。在孫無雙心中,蕙心是個時時需要關照的小女人。他不想讓那些復雜的思想擾亂了她的純凈。
夫妻倆做夢也沒想到,在他們做著鴛鴦夢的同時,“飛達”公司辦公室主任牟勇正備了厚禮(臉),攪動三寸不爛之舌,在楊芬發(fā)廊,啟發(fā)楊芬提供被孫無雙誘騙有夫之婦的證據。比如:送手飾、時裝之類的。
楊芬不是一般女子。楊芬慢條斯理地玩捏著自制的桃木發(fā)夾,不冷不熱地給不陰不陽的牟勇碰了一鼻子灰。
牟勇牙根癢癢地望著楊芬忽而媚笑,忽而矜持的面孔,恨不能撲上去,撕碎楊芬如花似玉的臉,扭斷她的纖腰也行。牟勇三十歲不成婚,變得行為古怪,常常用仇恨的目光對著這個世界的人和事。
楊芬發(fā)覺丁牟勇的惱羞成怒,喊丈夫放卷閘門,并以要休息下了逐客令。
牟勇不甘心這般敗走麥城,獨自徘徊在暗夜中,一個惡毒的念頭在心中扎根,抽芽,并迅速蓬勃成枝葉茂盛。此為后話。
因了那場血的顫粟,血的驚恐,孫無雙原想緩點再考慮孩子的事。蕙心怕用避孕藥過敏、又怕年齡大了難產,兩人新婚不足一年她便有孕在身了。離預產期還有半個月,孫無雙就把蕙心送到城里一家最具信譽的醫(yī)院并請了專人護理,蕙心順產。破水不到一刻鐘,兒子就離開娘胎。孫無雙的兒子一生下來,就會沖人笑,一個月就能清晰的喊“爸、爸、爸”。孫無雙臉上一向柔和的線條更柔和、更溫暖了。簡直是“看別人都是菩薩,唯自己是個俗人”。這句經,還是他在部隊時常聽面容蒼白的衛(wèi)生員吟誦而默記心間的。
感謝老師分享,創(chuàng)作辛苦了。問候老師下午好,遙祝秋祺。
問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