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神鳥(小說·家園)
半夜,幽靜的小山村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細弱的驚呼。
還是傍晚時分,微信群里說,精神錯亂的此阿有已連夜帶刀下山,讓各村各家小心些。借著夜色,幾個女人卻偷偷躲在阿都家半院子雪白茂密的夜來香下推杯換盞,喝一種邊民叫“思久”的果汁,來一場小小的精神冒險。
秋風掠過爛漫的山野,落潮的大江依然跳擲喧豗,亙古南流。彼岸,沿著險惡的河谷,晝夜開山鑿路,涕泗滂沱的“美麗公路”安靜下來,漸露真容,黑油油的身子在崇山峻嶺間蜿蜒延伸。除了一些橋梁、隧道還在加緊施工,柏油味的黑亮工業(yè)巨龍正扣開重重關山,層層云雨,座座村寨,在山谷間發(fā)出韻味悠遠的混沌長吟;此岸,滿山果木草藥,如一條綠地五彩的綢緞纏繞峰壑之間。村寨雞犬相聞,白云縈回,一條小路穿越峭壁垂向江邊。路盡頭古木環(huán)簇,花木叢中有幾池碧水,終年硫磺熱氣蒸騰,冬春季節(jié)遠近的人們絡繹而來,焚香朝圣,沐浴防病,或從樹根孔穴處接水飲用,水質淡紅,如血如奶。那樹千年不凋,花開似火,常有幾只白色神鳥翔集。那水、那樹、就成為一方圣物,那鳥,就成為山民口里的歌謠,吉祥的圖騰,心靈善美的幻象。夏秋以來,那鳥卻漸漸不見了,先有四只,后來三只,后來就僅剩了最大那只,孤零零的在江上盤旋。黑夜,會有一二狂徒,眼冒鬼火,手執(zhí)氣槍,悄悄摸到神鳥宿處,意欲再行獵殺。那鳥卻是神物,白日高飛山河之上,夜晚卻神龍無跡,直不知隱匿在何處。
村巷寂寞,草木芬芳,星光在峽谷上空的云隙間眨著調皮的眼睛。年輕人大多出山打工,求學,一些男人去上高山打理即將收獲的草果了,村中多剩下一些老弱婦孺,和錢林小舅子開嘟嘟等幾個拎著酒瓶亂竄的二流子。因為退耕還林,月亮山的猴子也下到江邊了,就在深箐玉米地里睡覺。橫斷山脈的夜色,像個純凈而膽怯的天使,飛越群山蒼茫的懷抱,諦聽古老巖畫炸裂的細響,繞過無序擴張的城鎮(zhèn),避開燈紅酒綠的癲狂,收攏雙翅,偎進阿都家門前幽暗茂密的花叢里。太陽能路燈光線潺潺,偶有老鼠在對面被查封的空心磚廠游動。吃苦耐勞、美麗被貧窮磨損的磚廠主阿都,玉體高胖、事事喜歡往前湊熱鬧的超市老板秋麗娜,高傲冷艷、模樣酷似馬伊琍、家里丈夫開出租為生的恰恰姐,三人聚在花叢的陰影下,害羞地吃吃笑著,小聲嘰里呱啦,臉膛紅紅的,一邊玩手機,一邊碰杯啜飲五味子等山果加冰糖水泡制的略帶酒精味兒的“思久”。她們都是中緬邊界大山里的基督徒,按照教堂的規(guī)矩,平時應該滴酒不沾。她們剛剛參加完省城人投資的草果加工廠落成慶典,跳舞回來,在彼此的相互鼓動下,高挑健美,已是三個兒子母親的恰恰姐一反往日的精打細算,慷慨拿出珍藏一年的思久和一套高腳杯,面對清規(guī)戒律來一次放縱,要知道思久略含酒精,是山里女人的拉菲。阿都家離路燈很近,所以燈光就把花叢里的女人鏤刻得黑黑白白的。
滿山草果的腥香,身畔夜來香的呼吸,唧唧蟲聲的彈奏,房下依稀的江聲,和她們的紅唇,杯中猩紅酸甜的果汁氣息交織著。山村的夜仿佛黑陶罐里的清水般閃亮著,蕩漾著,微醺著。
路上已無行人,偶有風吹草木,暗影婆娑,她們就會一陣心跳,疑是那教堂的先知或帶刀的此阿有走過,也仿佛花叢里隱藏著一個精靈,令她們做壞事一樣的刺激。
“真的,這幾叢夜來香有神性的,它會呼吸,半夜會發(fā)出動靜,有時呼啦啦一陣響,像有一道白光飛上天堂,花都落了。我老公不在,我睡覺都蒙著頭,生怕把我?guī)ё?,嚇得想尿!”阿都說。
打扮入時的恰恰姐嗅嗅花香,啜了一口果汁,挖苦道:“做夢,窮人還想著天堂?世世代代誰上去過,請告訴我一下!”
秋麗娜說:“你們倆家伙不可亂說,神無所不在,只要心里亮堂,是不用怕的,更不能冒犯。牧師說世間萬物都是上帝之子,這花自然也是有靈性的?!?br />
“那我們就不要睡,看看神何時出來!”她倆犟著說,出口就有些后悔。
“我們都喝了一大半了,這家伙咋還不來呢?”阿都撅起俏皮的小嘴,罵道:“我天不黑就打電話給她,也答應得好好的。這個阿箏……”
“你們是真瘋,他爸爸這樣,她能有心來嗎?”恰恰姐說,一邊往村巷那邊打量。
過去,閉塞窮苦的大山被拜金的世風攻陷,涌進了天南地北的人,滋生出人販子和花錢買媳婦的人。此阿有瘦小精干,兩眼發(fā)亮,一臉堅硬的胡子茬,他的媳婦被人拐跑,留下孤女阿箏。他當過兵,搶險時頭部受過傷,平時沉默寡言,艱難養(yǎng)活女兒,供她讀書,拉了不少饑荒。他勉勵女兒自立自強,考上大學,找個好工作,體體面面做人,再把親生母親找回來。難得阿箏出落得文靜優(yōu)雅,踏實勤奮。這幾年山里改天換地,日子見好,人販子也凋敗得掛不住遮羞布了。山鄉(xiāng)正脫貧攻堅,異地安置,不少下山定居的人被安排成護林員、治安員,每月有幾百元的補助。在政府的扶助下,很多人家種植草果、重樓、核桃、茶葉、漆油樹,有的發(fā)了財,也有的剛起步。阿箏師大畢業(yè),誰知如今各類大學生多如牛毛,各種正經崗位高不可攀,她沒考上公務員,只好四處漂泊打工,被傳銷組織騙進去,坑光了此阿有最后的家底。阿箏病了半年,家里債主盈門,吼叫著要打父親。她眼里發(fā)出冷光,開始涂脂抹粉,嬉皮笑臉,然后就失蹤了。山鄉(xiāng)有了風言風語,說阿箏在城里賣身,此阿有三天三夜走遍城里,最終找回阿箏,父女抱頭痛哭。這時村長錢林伸出援助之手,借錢給阿箏辦養(yǎng)雞場,虧了個血本無歸。阿箏還不上錢,錢林扣押了她家的低保,和她的身份證。她向秋麗娜賒借,在村邊民居開了個幼兒園,招收附近村寨的學齡前兒童,很是紅火。錢林酒醉后多次登門要賬,當著娃娃的面非禮她。此阿有先是要找錢林說理,又幾次三番要把女兒拉回家,接著就有些不對頭。他在村寨間咆哮,徑直撬開人家的屋門又吃又拿,到老板娜超市里拿了東西就走,還指著保險柜說自己的錢都在那里。這幾天他開始搜羅各村老太太們的“銀行”,母雞一律殺吃,雞蛋就放在被窩里孵小雞,準備雞生蛋蛋生雞,做個有錢人去拯救世界。老太太們找他要雞,他就拔刀恐嚇,害得人家哭哭啼啼的。
阿都有一個上寄宿小學的女兒,她的俏麗,少女時期在山鄉(xiāng)是有名的。在當年的外嫁潮中,一個廣東漢子花大價錢要買走她,爹媽舍不得這個老閨女,就沒有同意。小包頭阿迪,大她十幾歲,家有兒女,請阿都給工人做飯,把她釣上手,休妻娶了她。這些年,她和阿迪開水泥賣店,辦空心磚廠,她挖沙、打碎石、制磚、背水泥,小白羊當騾子來用,還要忙里忙外做飯,打豬草。阿迪開挖機,拖拉機,還買了輛二手小轎車,最近累出了病,心臟瓣膜出了問題,動不動就氣喘啥的??隙ㄊ亲约旱谌卟遄闳巧系鄄桓吲d了!要不為啥人家的樓房都有幾層,自家苦掙苦熬才起到一層?要不阿迪的大女兒出嫁、生孩子咋都不理自己?要不自己的繼子勤懇帥氣,為啥至今還找不好對象?要不自己生的小女兒都上六年級了,每次考試都倒數(shù),黃鼻涕吸溜吸溜還往下掉?要不自家的磚廠干得好好的,為啥遭到查封?還有自己想要個二胎,每次都懷上兩三個月了,卻習慣性流產……阿都徹悟了,就商量讓老公去貢山參加為期兩年的教會培訓班,向主贖罪。阿都一個人忙昏了,也不修邊幅,走路時一個褲腿高一個褲腿低,要不就狗一樣張著嘴巴,耷拉著舌頭,明白過來時就紅著臉笑。錢林以村辦企業(yè)違法占地為名約談她,胯下?lián)沃鴰づ?,悄悄拉著她,要和她“殺雞吃”。她抿嘴一笑:“村長,我和你殺雞吃,我老公就會殺我,我呢,就和雞一起來殺你吃?!闭f得錢林又是咬牙又是笑的,剝皮鴨蛋般的大黑眼珠邪性地眨動著。
恰恰姐不時在手機上打字,似在和誰微信交談,屏幕亮光映著芙蓉面龐,似嗔似怨,似癡似醉。她臂彎掛著一只漂亮手袋,心神不寧地觀望著黑綢子一樣閃亮的夜色,猶豫著。
“想背叛花花吶?干部的兒媳婦!”阿都打趣她。恰恰姐星眸一閃,幽幽嘆氣。
兩人好得如同一個。有時在一起“炫富”,阿都說,我好壞也算老板娘,賣一包水泥也是生意!恰恰姐說,我嫁的是豪門,我公爹是鄉(xiāng)村教師,花國庫里的錢!阿都說,我不認識字,可認識字的男人都惦記我。恰恰姐說,我不稀罕寶馬,天下最幸福的是坐我老公的面包車……想當年在都市公司混得風生水起的恰恰姐,滿滿膠原蛋白,顧盼生輝,卻最終割舍少東家疲憊漫長的多角戀?;钸^,死過,笑過,哭過,牽了花言巧語的老鄉(xiāng)花花的手,雙雙回鄉(xiāng),結婚成家,并一口氣為他生下三兒子,大的讀書,小的丟給爺奶?;ɑㄟ@幾年跑出租,常夜不歸宿,手機里也暗藏曖昧。恰恰姐嚴防死守,對花花采取高壓政策、胡蘿卜加大棒,并信息化遠程操控,效果差強人意?;ɑㄟM賬時豐時欠,有時汽油都加不起,就和恰恰姐打老爹的秋風。恰恰姐早已收服兩個老的,在這個家,她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舉足輕重,令老人不敢言而敢怒。這些年村里姐妹們聚會多了,拼錢殺雞、搞燒烤,恰恰姐每會必到,掏錢時卻會有一些意外的理由,讓同伴們不爽。養(yǎng)活三個兒子,沒有一些手段是不行的,加上從小是在男人簇擁的目光下長大的,恰恰姐心安理得慣了?;ɑ▍s又捅了簍子!那天放下車子不開,和幾個人從高黎貢山趕下一頭野牛,野牛受傷,在江邊村路上逃命,花花他們見人就打聽牛的方向,說那牛是花花家養(yǎng)的,追上把牛殺死,送給情人打了牙祭?;ɑㄋ麄儽痪焖瓦M看守所,山鄉(xiāng)都震動了。事發(fā)時花花正在門前耍貧嘴,逗恰恰姐開心,一見警車停下拔腿就跑。一道人影竄出,黑瘦的派出所長一個掃腿將花花撂倒,眾目睽睽之下戴上手銬抓走,丟光了恰恰姐的面子。村長放話自己上面有人,如果恰恰姐上門求他,他可以考慮幫忙。恰恰姐暗暗冷笑,想碰姑奶奶,你也只是想想!她一肚皮怨氣晦氣,卻在人前強顏歡笑。白天她在典禮上且唱且舞,艷壓群芳,引得縣鄉(xiāng)領導和風流倜儻的投資商——當年要開著寶馬娶自己的人紛紛和她握手,投資商還在她耳畔悄悄咕噥著什么,她對他矜持地轉過頭去。今晚她慷慨拿出珍藏的“思久”,約著阿都和特愛湊熱鬧的秋麗娜,說人生苦短,今天要做回自己。
秋麗娜擎著高腳杯,優(yōu)雅地抿了一口思久,說:“阿箏白天也沒參加慶典。她告訴我,姐,等還上你的錢,我準備去外地打工了,可又放心不下我阿爸……”她們喜歡阿箏,阿箏也喜歡她們。阿箏從她們那里感受淳樸的親情鄉(xiāng)情,阿都、秋麗娜從她那里知道外邊的繁華世界,恰恰姐從她那里重溫都市舊夢。
三個女人同聲嘆氣。恰恰姐恨聲道:“她拿什么去外地!她能擺脫現(xiàn)實,她能把握命運,她有身份證嗎?”
“日他爸爸,錢林都快成咱村所有女人的老公了!”阿都罵。于是他們面前,浮現(xiàn)出村長錢林滿臉狂氣的模樣:他中等個子,平頭,大眼,瘦長的黑面孔總是貪婪的假笑。他自幼窮苦,全村資助讀完高中,送他當兵,退伍后做各種土木小包頭,對人還算客氣。選村長時,他笑容可掬,四處拉票,到處送禮,打壓對手,當選后他富了,村子窮了。他也換了張面孔,見了窮人就厭惡,求他辦事就罵罵咧咧摔摔打打的,對上級卻是追著屁股討好。對漂亮女人曖昧地笑,他關心廣大婦女,最喜歡成熟風韻的女子,說“青毛桃子有啥意思”。開會時一套一套新名詞,什么“退耕還林”啦,“異地搬遷”啦,“脫貧攻堅”啦,“掃黑除惡”啦,“狠抓黨風廉政建設”啦……大黑眼珠骨碌骨碌喊得比誰都響。也不知用了什么法術,連續(xù)兩屆誰也換不掉他,附近的姑娘媳婦大都被他玩膩了。誰知他也遇到克星,闊時節(jié)縣鄉(xiāng)村各級干部來村里與民同樂,載歌載舞,阿都和恰恰姐出其不意當眾合力將他放倒,把口紅給他搽了滿頭滿臉,紅中黑,黑中紅,只剩兩顆骨碌碌的大眼。他狼狽不堪,咬牙切齒地假笑,破吉尼斯紀錄的妝容惹得全體鄉(xiāng)民包括領導們笑開了花。
秋麗娜黑暗里臉一紅,不做聲了。她著過錢林的道兒,而且至今糾纏不清。她曾是離婚的女人,拖著兩個嗷嗷待哺的女兒,風風火火地四處打工,給工地上做飯,就像進城的保姆會被雇主潛規(guī)則,她也難免有一些風流韻事。后來,她被人販子拐賣,幾年后才逃回來,吃盡苦頭,外邊還留下一個孩子。錢林當村長,還是包工頭,于是她成了錢林的小工,幫工人做飯,還把伙房慷慨安進自己家里。在那低矮的木屋,她被錢林擠在墻上,淋漓盡致行使了村長的權力。誰知錢林的姘頭們對她群起而攻之,錢林只好把她辭掉,還追著要送給她小女兒的書包錢。她羞辱得發(fā)抖,恨不能將自己的那東西摳出扔進江里!現(xiàn)在,她嫁了四處做寶石生意的老公,像寶貝一樣寵著她和孩子,她終于活過來了,找到了一個女人的尊嚴與幸福。她開著一間上規(guī)模的鄉(xiāng)村綜合超市,養(yǎng)著幾個小工,她童叟無欺,恤弱憐貧,還大把往教堂捐錢,堅持每日三禱告,還到神鳥棲息處祈求神鳥保佑家庭、夫君、孩子,保佑自己。雖然賺的只是這個世界的一點零頭,她卻自足自樂,成了山村日常經濟的晴雨表,比如她家大冰柜里雞翅雞腳等凍品的漲價,跟中美貿易戰(zhàn)相關;比如秋刀魚越來越小,跟全球海洋資源枯竭有關;比如婦女嬰兒私處起紅疹,跟她某次疏忽拿到劣質衛(wèi)生巾紙尿褲有關……想著可以抬頭做人了,錢林并沒有放棄的意思,找她借錢,還要重歸于好,如果不從就把她以前的好事傳給現(xiàn)在的老公!她硬扛著,又不敢告訴老公,心里老像堵塊石頭。
感謝老師賜稿,感謝分享佳作,期待更多精彩。老師,您創(chuàng)作辛苦了。
問候老師晚上好,遙祝秋祺。
此文寫得生澀,幾乎無法完成。回頭看看,有幾處語誤,想麻煩您訂正一下:
1,第二頁面倒數(shù)第七小節(jié)“劃夜空破”應為“劃破夜空”;
2,第二頁面倒數(shù)約第40小節(jié)“此阿有一哆嗦一下”,要把“一下”去掉。
謝謝,遙握!
非常感謝。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