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四年慶】養(yǎng)兒殤(小說)
一
鄉(xiāng)旮旯鎮(zhèn),近幾年發(fā)展很快,鎮(zhèn)子周圍的土地被地方實(shí)力派開發(fā)成了商品房,因此土地價格飛漲,一處不大的宅子就能賣二十萬,如果是蓋好的成品房,不問面積,每套也得賣到三十萬元左右。
張叔就住在西邊的鎮(zhèn)尾上,附近人家大都蓋起了小洋樓和門面房,撐起了生意,可他家仍是十多年前的平頂房。不知最近是咋的啦,時常有人到家里來,想買他家的宅子開超市,出價已到二十三萬??蓮埵寰褪遣粸樗鶆樱f這是祖業(yè),得留給兒子和孫子。
仲夏,大自然就急不可待地張揚(yáng)著威力,早晨的陽光就像火,熱辣辣的難受,仿佛要把生之活力抽走似的,所有生命都半死不活地耷拉著腦袋。
吃過早飯,張叔背著藥桶要下地給五畝地的麥子打藥,小麥生了紅蜘蛛和枯死病,不打藥會減產(chǎn)的。
張嬸把草帽頭扣在張叔頭上,拎著一水壺涼白開,正要出門,昨天上門買宅子的黑胖年輕人走進(jìn)院子,熱情地打招呼:“大叔,大嬸,你們這要做啥呢?”
“給麥子打藥,生病了!”張嬸招呼道。
“老人家,你們想好了嗎?這宅子賣不賣???”年輕人像孫子似的笑容可掬。
老兩口斷然拒絕,異口同聲:“不賣!這房子得留給俺兒子和孫子!”
年輕人很失望,誠懇地說:“二十四萬,咋樣?這些錢就算你們再掙十年也掙不到的??!”
“你就是給三十萬,俺也不賣!你就別纏著俺啦!”張叔已經(jīng)背上了藥桶要走。
張嬸一手拎著熱水瓶,一手拎著水桶:“俺的宅子是祖業(yè),不賣,你就別磨嘰了!要不,你再看看人家有沒有想賣的吧!”
張叔背著藥桶,把年輕人攆到院門外邊,順手把院門鎖上,招呼張嬸向田間走去。
年輕人望著他們的背影,陰陰地笑道:“我就不信搞不倒你們兩個快進(jìn)棺材的人!”
夏夜。明月朗照,涼風(fēng)習(xí)習(xí),蛙聲偶起,間或一兩聲的犬吠,打破了鄉(xiāng)村夜晚的寧靜。
張叔和張嬸毫無睡意,斜躺在床頭,凝眉,望著吊在空中的日光燈,呆呆地出神。
大白貓從地上一躍而起,跳到床上,瞇縫著眼睛,蜷縮在張嬸的懷里,微微“嗚嗚”兩聲,舔了舔腿上的絨毛,把頭伏在前腿腋下,酣然入眠了。
“天生爹,你說天生明兒個能回來嗎?”張嬸愁眉緊蹙,一雙蒼老而疲倦的眼睛無力地望著老伴兒。
“兒大不由爺啊!”張叔感嘆,“上次打電話,俺說你病了,娘病了,工作再忙,也得回來不是?”
“咱娃都二十五了,要是再不找媳婦,過兩年就更難啦!”張嬸嘆著氣,“他不愁,咱再不愁,可咋辦??!”
“咱愁他不愁,有啥用?”張叔起來,走到床頭一張破舊的柜子跟前,拎著一包劣質(zhì)香煙,抽一顆放到嘴里,用火機(jī)點(diǎn)著了,坐在床跟前,默默地抽起來。也許因?yàn)槟昙o(jì)太大了,剛抽了兩口,腰彎得像蝦米,忍不住咳嗽起來。
張嬸望著他,埋怨道:“都這把年紀(jì)了,抽煙好咳嗽,還管不??!”
“抽抽煙,心里好受些!你說,劉大嫂介紹的那閨女能成嗎?”張叔咳嗽著,擦著眼淚。
“咋不成?天生長得又不孬,大專畢業(yè),城里還有工作……”張嬸有些不服氣地瞥了張叔一眼。
張叔咳嗽著:“俺不是那意思,俺是說,咱天生會愿意嗎?”
“難說!娃大了,咱也管不了啊!”張嬸擦了擦渾濁發(fā)澀的眼睛,“上次和他提找媳婦,一個勁兒地?fù)u頭……這次咱不能光聽他的!”
“嗯,咱倆都是七十多歲的人啦,不知道還能活幾年!要是天生一個勁兒不找媳婦……說不定哪一天,咱眼一閉……”張叔嘆著氣,又猛抽一口煙,往地上吐了一口粘痰,用腳踩了踩。
“是啊,沒兒想兒,有了兒又愁兒!”張嬸嘆口氣,望著老態(tài)龍鐘的張叔,心酸地感嘆著。
是啊,張嬸的話,把他們帶進(jìn)了那段沒兒沒女的灰色的日子里。
張叔和張嬸活到了四十歲,在鄉(xiāng)旮旯鎮(zhèn)上是被人瞧不起的對象,不是因?yàn)樗麄儔?,而是因?yàn)樗麄儧]有孩子。
不能生育,在農(nóng)村會被大家瞧不起的,會被大家嚼舌頭,甚至翻找祖宗十八代,也要找到你不能生育的原因。張叔和張嬸人前人后總是低著頭,夾著尾巴過日子。張叔的爹死得早,是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養(yǎng)大成人,娶妻成家??瑟?dú)苗單傳的張叔竟然是個絕戶,算命的說他,命中無兒無女,是受他祖上拖累的。
張叔四十六歲那年,娘郁悶成疾,一病不起,死前拉著他和張嬸,眼淚汪汪地叮囑道:“娘這輩子沒福分見到孫子了,但無論如何,要給老張家生一兒半女,傳宗接代??!……娘是死也不瞑目??!”張叔和張嬸跪在床前,熱淚泉涌。
張嬸跪地磕頭,哭道:“娘,都怨俺肚子不爭氣,俺愧對你老,愧對……”
娘眼淚婆娑,溫和地望著張嬸,一口氣沒上來,撒手西去了。
埋葬了娘,張叔和張嬸整日閉門不出,唉聲嘆氣,日子過得好不凄慘。
鎮(zhèn)上人只要聚堆,都會議論張叔家的事兒。有的人說:“張嬸沒有兒女命,生來就是個絕戶女人!”
張嬸也想到死,只要她死了,張叔就可以再娶,就不會斷子絕孫。一次張嬸偷偷地喝了農(nóng)藥,要不是被張叔發(fā)現(xiàn)得早,恐怕她早就不在人世了。為此張嬸還大病一場,差點(diǎn)就死了。
好心人直接勸張叔把張嬸給休了,再娶一個。
張嬸也對張叔說:“咱倆離婚吧,你再找個試試!要是能生育,張家也不至于絕了后!”
“你沒聽算命的說,咱命中無兒無女,是受祖上拖累的嗎?再娶就能生育???”張叔愁眉苦臉道,“俺都快五十了,再娶就容易啊?這樣的瘋話今后別再說了,要是命中真的沒有兒女,咱也認(rèn)了!”
張叔的話句句在理,張嬸低著頭,不再說話。
娘死后的第二年,張叔和張嬸趁清明給爹娘添墳燒紙,張嬸跪在墳前,痛哭懺悔,磕頭如雞啄米,張叔坐在墳前低頭吸著悶煙。張嬸的肚子突然疼痛難忍,忍不住哎吆哎吆地叫起來。
張叔急忙站起來,抱住張嬸緊張地問:“你咋啦?”
“肚子疼!哎吆……”張嬸不住地呻吟,疼得滿頭大汗。
張叔急忙把張嬸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檢查后,責(zé)備張叔:“她懷孕了,作為丈夫怎么一點(diǎn)都不注意啊!這是累著了,動了胎氣!”
張叔震驚,猛地攥住醫(yī)生的胳膊,渾身哆嗦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醫(yī)生,你說啥?再說一遍?”
張嬸也一下子從病床上坐起來,磕磕巴巴地問:“醫(yī)生,剛才你說啥啊?俺懷孕啦?”
醫(yī)生好奇地笑道:“懷孕了,你們都不知道?”
張嬸激動得哭著說:“俺懷了孕咋沒啥強(qiáng)的反應(yīng)呢?”
“個中原因我也說不清,也許你的體質(zhì)特殊吧!”醫(yī)生感到很困惑。
張嬸哭著道:“老天爺啊,算命的和村里人都說俺命中無兒無女,沒想到俺還能懷孕!近兩月胃里是有些不得勁還以為是胃病呢,擔(dān)心花錢沒敢去看,也沒往這地方想!老天爺啊,你終于還是睜開眼了啊!”
“不過你們也別高興得太早了!這是動了胎氣,需要靜養(yǎng),不能動氣,不能受累,否則可就難保了!”醫(yī)生叮囑道。
張叔噗通給醫(yī)生跪下來,扯著醫(yī)生的褲子,哀求道:“醫(yī)生,俺求求你啦,不管咋樣,可都得幫俺們保住孩子??!”
張嬸也跪在床上,哭哭啼啼地說:“醫(yī)生,俺們都快五十了,懷上孩子不容易,你可得幫幫俺們??!就算來生給你做牛做馬都不管啊!”
醫(yī)生急忙勸道:“你們都別激動,目前孩子還沒事兒,要是你們再不注意,可就難說了!你快躺下,我先給你用些保胎藥,再好好靜養(yǎng),應(yīng)該沒事兒的!”
張嬸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才在醫(yī)生三番五次催促下,辦了出院手續(xù)。
回到家里,張叔買了一萬頭的鞭炮,十錠子火紙,置辦了一桌子,雞鴨魚肉,應(yīng)有盡有,來到爹娘墳前,擺好了,跪在墳前,哭一陣,笑一陣,連連磕頭:“爹啊,娘啊——俺媳婦終于懷上了,二老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吧!爹,娘,二老安心吧,咱老張家有后了??!嗚嗚——”
第二年春天,張嬸順產(chǎn)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上秤一稱,重十四斤,老兩口為了給兒子取名字,費(fèi)勁了心機(jī),還請來算命先生,最后給兒子取名天生。
老來得子,張叔和張嬸把全部的心血都花費(fèi)在天生身上。天生還不到一個月,張嬸就把孩子抱在懷里,家里地里的活兒全靠張叔一個人支撐,只要天生哭一聲,兩人的心被剜割似的難受,就會慌忙搶過來,抱在懷里,哄他,逗他,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飛了。
有了兒子,張叔更加賣命地掙錢,農(nóng)閑時張嬸在家里照顧土地和兒子,張叔和村中人走南闖北地打工,他光在常州建筑工地就干了二十多年的泥水工,風(fēng)刮日曬,忍饑挨餓,備嘗辛苦,兩老口生活簡樸,省吃儉用,一路提心吊膽,讓兒子讀完小學(xué),中學(xué),后來考取了省城一所專科學(xué)校學(xué)習(xí)財會專業(yè),畢業(yè)后在縣城打了一年工,竟考取了公務(wù)員,在縣里某單位上班。也是在去年,張叔在建筑工地干活時,閃了腰,再也不能干重活兒了,就回到家里,靠土地養(yǎng)活。
張叔想到養(yǎng)兒的一路艱辛萬苦,又使勁兒咳嗽起來,聲音驚天動地。
張嬸從回憶中驚醒,瞪著張叔,生氣地埋怨道:“你啊你,能不能別抽這么多煙???都活到這份上了,煙癮還這么大?看身體垮了,咱兒沒結(jié)婚,你愁不愁?”
“好了,好了,不抽了不抽了!”張叔苦澀地笑了笑,又狠勁地抽了一口,望著還長的煙頭,沒舍得扔,“老婆子,你說咱天生能回來嗎?”
張嬸想了想,猶豫道:“咱得想個辦法??!這孩子犟!”
張叔瞪著眼睛望著張嬸,半晌沒說話,連連嘆氣。
“把煙扔了!十二點(diǎn)多鐘了,咱睡吧!”張嬸也沒答案,伸了伸懶腰,瞧了瞧對面墻上的掛鐘,干皺的臉上浮現(xiàn)著幾絲的笑意。
張叔掐滅了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滅了,連續(xù)打了幾個哈欠,慵懶地上了床,拉滅了燈,鉆進(jìn)被窩了,一倒頭,就酣然入睡,齁聲大起了。
二
一天上午,天氣大熱,明晃晃的陽光就像熊熊燃燒的火焰,烤得人發(fā)疼發(fā)暈。張叔和張嬸坐在堂屋里,那個破舊的吊扇吭吭哧哧地磨著洋工。張嬸戴著花鏡,縫補(bǔ)著她一件破舊的褂子,大白貓瞇著眼慵懶地躺在她的腳邊,張叔躺在木椅上,打著瞌睡。
西邊耳屋里,幾只老山羊,咩咩地叫著,張叔睡不著,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睛,從院內(nèi)草垛上,抱了些干草走了進(jìn)去。
“娘,爹,我回來了!”天生一腳邁進(jìn)院門,大聲叫道。
“哎啊,俺的天生回來了!”喜從天降,張嬸忙從屋內(nèi)跑出來,還不忘回頭向張叔喊道,“他爹,天生回來了,還不快出來!”
“好了,好了,天生回來,看把你高興的!像娶了兒媳婦似的!”張叔一邊應(yīng)著,一邊忙著從屋內(nèi)跑出來,兩只手不住地拍打著身上的柴草。
天生邊走邊使勁地吸了吸鼻子,忙捂著,埋怨道:“娘,爹,院內(nèi)的羊騷味兒,這么重,讓人怎么呆??!”
張叔拍了拍臟兮兮的兩手,笑道:“咱家不是喂了幾只老山羊嗎?就這味!”
“這么臟的畜生,還喂???”天生不滿地望著張叔,埋怨道,“呆在這樣不衛(wèi)生的地方,長遠(yuǎn)會得病的!”
張嬸笑道:“你這孩子,喂幾只羊還能喂出病來!在咱農(nóng)村不都是這個樣?你瞧瞧,哪家院子里沒有雞鴨,豬羊的,咱沒生意沒買賣的,不然憑啥花錢啊!”
“不怨小雅說農(nóng)村人不講衛(wèi)生,還真沒冤枉!”天生皺著眉,捏著鼻子,向堂屋內(nèi)走去。
“小雅是誰?憑啥說咱農(nóng)村人?沒咱農(nóng)村人,城里人吃啥?”張嬸不滿地瞪著兒子。
“哪有說小雅,娘你聽錯了吧!”天生望著張嬸。
張嬸懷疑地望著張叔,張叔的眼神告訴她,她沒聽錯。
天生忙對張叔說:“爹,你在電話里不是說俺娘病了嗎?她這不是好好的嗎?”
張叔一愣,才想起前幾天給天生打電話時確實(shí)說過那樣的話,他摸著下巴上短短的胡須,有些難為情地說:“你娘得了想你的心病,你一回來,病也就好了!”
天生明白被爹騙,心里有氣:“我在城里上班,忙得連吃飯的空都沒有,你們還哄我,真是……”說著話,他一跺腳,轉(zhuǎn)身向屋內(nèi)走去。
老兩口見兒子回家,高興,也顧不得計較兒子的態(tài)度,忙跟進(jìn)堂屋。張嬸瞧著身體高大,相貌英俊的兒子,喜歡得合不攏嘴了,忙心疼地說:“天生,坐了恁么遠(yuǎn)的車,天恁么熱,累了吧?渴了吧?先喝口茶……等會兒,娘給你包餃子,韭菜餡的,你小時最愛吃的?!?br />
天生瞅了瞅堂屋,拾掇得還算干凈,桌子上,凳子上,擦得毫無灰塵,便坐下來,聽到娘說包餃子,隨意地說:“隨便了,什么都行!”
張嬸急忙向張叔使個眼色,嗔怪道:“沒聽到兒子想吃餃子啊,還不到街上割肉去!”
張叔急忙笑瞇瞇地向外邊跑去,到了東廂房,推出破舊的電瓶車,還沒出院子,張嬸忙喊道:“咱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再買幾個菜,買瓶好酒,你陪著兒子喝兩盅!”
張叔喜笑顏開,忙連連答應(yīng),出了院門騎上電瓶車向鎮(zhèn)里面飛奔而去。
張嬸到了廚房內(nèi),拎把韭菜出來,往地上一擱,一屁股坐在地上,正要擇韭菜。
“娘,地上多臟啊!”天生撇著嘴,忙把剛才張叔坐過的椅子拉過來,把韭菜放到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