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今夜,月色如水(散文)
如果不是一碗淡酒在手,我焉能感受“對影成三人”的孤寂?如果不是盈光月滿,我怎能知曉“天涯共此時”的懷念?如果不是冷霜無聲秋風颯,我豈有“不知秋思在誰家”的冷清?
幾十個寒來暑往,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院門前的那棵核桃樹沐著月光,從一株幼苗長成了參天大樹。每年的開春長出了葉子就像撐開了一把大傘,左鄰右居的鄉(xiāng)親們便時常聚到樹蔭下聊家常,如有誰偶爾不經(jīng)意地提起你,就會有人拍拍樹干,若有所思地眼望著樹冠發(fā)出慨嘆:“核桃樹都長這么大了,你要是在該多好?”每年樹上的核桃熟了,媽媽總要挑上十幾個最大的給你留著,她說這棵樹是你親手種下的,無論如何都得讓你嘗嘗味道,可是你卻一次都沒有吃到過。
你沒有忘記這棵核桃樹吧,我卻清楚地記得,那年春天你剛過完七周歲生日,正趕上當解放軍的爸爸從南方的前線回家來探親,當他的腳邁進家門的時候,你對這個穿著一身軍裝,滿臉胡子,拎著一個臟兮兮綠提包的人相當?shù)难凵?,他卻很自來熟地一把就抱起你,邊用堅硬的胡茬扎著你的臉邊熱切地說:“真格想死我了,幾年不見,我的小丫頭都長這么大了?是不是都不認得爸爸了?”而到了那天的晚上,當他盤著腿坐在炕頭上,你已經(jīng)很捻熟地坐進了他的懷里。記得他用雙臂緊緊地摟著你,把下巴抵到了你的頭頂上問:“丫頭,跟爸爸說說,你想要一個什么禮物呢?”當時你一臉天真地回復(fù):“一件紅色的新褂子吧?!卑职致犕辏瑖@了一口氣,不無遺憾地對你說:“新褂子?唉!這次爸爸看來是不能滿足你了,因為爸爸的津貼太少,給爺爺奶奶買完禮物就沒剩下錢。不過爸爸記得今天欠了丫頭的新褂子、還是紅色的,下次爸爸回來一定給你補上,你看怎么樣?”你懂事地點了點頭問:“那我這次就沒有禮物了?”爸爸笑了笑說:“你個鬼丫頭,怎么能沒有呢?爸爸想要送你一棵核桃樹苗做禮物,喜歡嗎?”你很迅捷地扭過頭對著爸爸的臉問:“核桃樹苗?為什么是一棵樹苗呢?”爸爸幽幽地說:“送你一棵樹苗是要你親手來種下,你就會和樹苗一樣慢慢地成長、成材,等將來爸爸老了,好在你種的樹下乘涼啊。”你應(yīng)該并不明白爸爸這句話里的內(nèi)涵,撲閃著眼睛追問:“爸爸,什么叫成材?為什么偏偏要種一棵核桃樹呢?”爸爸這才欣慰地說:“傻丫頭,成材就是要成為有用的人。讓你種核桃樹,是爸爸希望你將來能變成一個和核桃差不多的人,外殼堅硬,內(nèi)心卻柔軟豐富?!?br />
第二天爸爸帶領(lǐng)著我們在院門前挖好了樹坑,又指點著我們把樹苗扶正、培上土、踩實,你拎著小水筒從門前的小河里提了整整三筒水給樹苗澆上。從此,這棵樹成了家里的風景,也成了你的心肝寶貝,你每天都不忘提上一筒水澆一澆,還時不時地要問我:“哥,你說這棵樹什么時候能長大?”那時的我確實不知道怎樣應(yīng)答你的提問,甚至厭煩你這樣沒完沒了的提問,常常以不吱聲對抗、回避或者干脆搪塞。第一年,小樹長到了拇指粗細,你高興地寫信告訴爸爸,我的核桃樹長高了;第二年,小樹高過了院墻,還長出了兩個枝杈,你又開心地寫信告訴爸爸,核桃樹長得真快,都超過咱們家的院墻了;第三年,小樹還沒等長出葉子,爸爸就回來探親了。他牽著你的手,圍著樹轉(zhuǎn)了好幾圈,然后我們?nèi)矣值娇h城難得地照了一張全家福;第四年,小樹剛剛要長成大樹的模樣,爸爸犧牲的通知書就猝然而至。那是一種怎樣的傷痛?天像塌了一樣,媽媽悲傷過度得呆滯木訥,我變得六神無主不知所措,你對著核桃樹不停地流眼淚,默默地拎起水桶一遍又一遍地給樹澆水……
你沒有忘記橫穿過村子從咱家的門前流過的小河吧,你一定不會忘記,那條河邊長著好多好多的垂柳,每當春天柳條泛綠的時候,你都要追著我給你編上一個柳條帽,再擰一個粗粗的柳哨,我們就一路吹著柳哨在河邊瘋跑;你一定不會忘記,那條河邊有好多好多的野鴨、野鳥,每當夏天的傍晚,我們就站在河邊的高坡,學著它們的叫聲和它們招手示意;你一定不會忘記,那條河里還有好多好多的魚,有巴掌大的,也有蝌蚪一樣小的。我們沒有魚網(wǎng),就剪了一塊舊紗窗,卷起褲腿在河里撈魚,如果誰一個不小心倒進了河里,小河立刻便飄滿笑聲;你一定不會忘記,那條河上冬天的冰好白好白,我們一群楞小子劃著“單腿驢”(一種北方農(nóng)村自制的單人單刃冰車)拼速度,你就獨自撐著兩個大冰錐,跪在雙刃的大冰車上自己劃著玩,那紅色的棉襖和紅色的帽子像冰上燃起的火。
一河斑斕的童年,一不小心就被定格成了回憶,我的耳畔至今會時時響起:“哥!我走不動了,你背我一會行不?哥!快看,那朵花上有個蝴蝶,快幫我抓來。哥!我要吃那樹上的棗,你上樹去給我摘幾個來。哥!后街的胖三欺負我,你趕緊去收拾收拾他—”
你沒有忘記后山的那條小路吧,我們每次上學的時候都要從這里經(jīng)過,路邊的樹底下散落著許多的新老墳塋,你每次走過都要使勁地低著頭、大氣不敢喘地躲進我的身后,和咱們一起上學的幾個淘氣包看見你的這個樣子,準會假裝鬼哭狼嚎地故意嚇唬你,你就恨恨地抓一把土往他們身上攘。還有,山腰的那座狐仙廟,你每次經(jīng)過時都會拽住我的衣角,尤其年前節(jié)后,總有人到這里來上香許愿,感覺整座山都籠罩著一股神秘之氣,別說你,連我們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小子都感到神經(jīng)緊張。直到我們中學畢業(yè),政府為了照顧烈士子女,把不愛學習的我送到了縣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把成績優(yōu)秀的你保送進首都的一所軍事學院,這條路從此就遠離了我們的視線,但一旦閉上眼睛,我就會時時想起:春天里我們在這條路上的草地里摔跤打滾,沾了一身的泥土和草香。夏天里我們幾個男孩有時抓兩只蜻蜓放進瓶子里,看它們沒頭沒腦地在瓶子里亂撞你心痛得抓耳撓腮。有時我們還順手逮上幾只大螞蚱用草棍一串,揀點枯枝草葉點著火燒得半生不熟當肉吃,你不敢吃站在旁邊看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直咂摸嘴咽口水。秋天里你跟著我們一起上樹摘野果,時不時還抖起膽子偷走狐仙廟里的供品跑到?jīng)]人的地方吃個五飽六飽,吃完還要約好誰也不許說出去。冬天里我們滿山遍野地打雪仗,手和臉都凍得通紅,衣服和鞋全濕透了,回家自然免不了媽媽沒完沒了地數(shù)落。
還有你大學畢業(yè)的那年夏天,非要扯著我重走一次這條小路,我當時相當?shù)募{悶:“你為什么會有這個心思?”這一次陪你重走,不像過去你跟在我身后,而是你領(lǐng)導(dǎo)著前行,每經(jīng)過一個熟悉的地方你都會想起好多的往事,尤其走過那幾片墳塋地和狐仙廟,你竟完全沒有了過去那樣的屏聲斂氣,反倒走近那些曾經(jīng)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你非要重走的真實用心。
你真的長大了,就像那棵越長越高的核桃樹。那個假期,你穿著整齊的軍裝馬不停蹄,我看不懂你為何忙東忙西,似乎你正在為一次遠行做準備。而且你的舉止也多了一些神秘,把好多整理完的材料鎖進了箱子,就像收起了一些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我當然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幾次想問卻欲言又止。直到中秋之夜,我們坐在院外的核桃樹下吃著月餅,望著天上又圓又大的月亮和樹上時隱時現(xiàn)的核桃,你問我:“哥哥,你想爸爸嗎?”我很是吃了一驚,雖然我并不清楚你問這句話的潛臺詞,但我的心還是猛地一沉,我看見你眼里噙著的淚花,在月光下晶亮清澈。
我試探著問:“妹啊,為什么忽然想到了爸爸?難道……”你果斷地打住了我的話:“哥,其實我一直都很想爸爸,尤其在每一年的中秋。爸爸的影子一直在指引著我,所以畢業(yè)前我就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我要把這身軍裝永遠穿下去,去完成爸爸沒有完成的任務(wù),家里和媽媽就只能交給你照顧了?!甭牭贸瞿阏Z氣中的堅定,我也確切明白了你這番話里面的意思。但我還是很擔心地問:“你和媽商量了嗎?難道你要去爸爸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你沒有直接回答我,低下頭沉吟了好一會說:“哥,我想媽會支持我的。至于去什么地方請原諒我不能說,但一定要相信我會像爸爸一樣,不會丟咱家的人?!?br />
你就這樣離開了家,帶著我和媽媽想象不到的秘密去了遠方。第一年,你杳無音信,媽媽急得不行,非逼著我給你寫信,可是我怎么給你寫?你根本沒留下過任何地址;第二年的中秋節(jié),你終于通過有關(guān)渠道轉(zhuǎn)來一封家信,厚厚的八頁信紙讓我們知道你工作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雖然生活比較艱苦,但為了信念和信仰這都不算事。你說你想媽、想家、想我、想門前的那棵核桃樹,尤其信末的那句詩“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讓我浮想,你正一往無前地擔當著某種神圣的使命。第三年的中秋節(jié),你寄來的信末寫的是“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第四年的中秋節(jié),你寄來的信末寫的是“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到了第五個年頭,你忽然再次失去了消息,但我堅信你一定還在那個遙遠的地方履行著你的使命,同樣也曾經(jīng)是爸爸的使命。這種失聯(lián)的狀態(tài)沒到入冬,家里就收到了你尚未發(fā)出的家信和犧牲通知書,還有一枚軍功章。
那一天,我才知道了你堅守在荒無人煙的大漠,為了試驗國家的尖端武器,為了完成爸爸沒有完成的任務(wù),為了救護戰(zhàn)友而永遠地留在了大西北那個叫羅布泊的地方,留在了保家衛(wèi)國的夢里,留在了的一次次騰起的蘑菇云里,留在了你對家的不舍和眷念里。當我重復(fù)地讀著信末的那句“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時已泣不成聲。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媽媽沒像爸爸走時那樣悲痛欲絕,卻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的平靜,她拿著你的照片,站在大門口向遠處張望了很久,然后就回過頭開始忙里忙外地操持著家里一應(yīng)慰問和祭奠事情,直到結(jié)束這場無法接受的悼念儀式,她才一個人坐到那張全家福前,把你和爸爸的軍功章并排擺到一起,又擺上了三塊月餅、九個核桃和一碗家鄉(xiāng)的水酒,一邊凝視著照片一邊喃喃自語:“走了那么久,都回家來看看吧,家里核桃樹長大了,結(jié)了好多的核桃,你們都回來嘗嘗吧……”幾年后媽媽去世的時候,把你和爸爸的軍功章也一并帶走了,她說要去找你們倆算算賬。
時間不是一劑能使人健忘的丹藥,而是一把添加記憶的刻刀。五十年彈指一揮間,你可知道,每一年的中秋之夜,我都會站在核桃樹下,忘著天上的圓月,想你、想爸爸和媽媽。有時我在想,你們必定會在月亮里團聚,甚至有時我還會嫉妒或者埋怨你們,為什么獨獨把我一個人撇下?你們的樣子沒有隨著歲月流逝,在我的心里卻越發(fā)的清晰。
今夜,又值月圓之夜。月色如水,照著核桃樹的影子,也照著我思念。其實我知道你們并沒有走遠,因為新中國七十周年的盛大閱兵式上,我看見了你們,爸爸邁著矯健的步伐,威武雄壯地走在隊伍的前列,后面是你颯爽英姿地駕駛新型戰(zhàn)略武器保駕護航,你們嘹亮的口號喊出了“為有犧牲多壯志”的豪邁,你們堅毅的目光彰顯“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自信。鐵流滾滾,你和爸爸前赴后繼地接力,讓世界見證了一個大國崛起的奇跡。我也看到了媽媽,她就跟在你和爸爸的身后,默默地忍受了所有的艱難和苦痛,毫無怨言地為你們手捧軍功章,為你們加油打氣,為你們驕傲自豪。此刻,照著月光,我懂得了你們的付出,更懂得你們是為了什么而付出。
今夜,月色如水,我和你們隔空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