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緣】謙讓(小說)
一
那年,從七月初八開始,整下了四十來天的連陰雨。動作快的村民剛好翻完第一遍麥茬地;動作慢的村民,收完麥子,還沒來得及翻曬麥茬地,天就開始下雨了。逐漸膨大的西瓜,因為沒有充足的陽光照曬,瓜瓤里生出黃色的硬塊,嚴重影響了西瓜的口感。汗煙葉子熟了的收不回來,收回來的串起來掛在屋檐下,干不了。從屋內到屋外,到處濕噠噠的。若不是家家有個堆得相當瓷實的大型麥草堆,做飯時,恐怕連生火的一把干柴火都找不到。小孩子們因為雨天路滑,被大人們圈在家里,嗚嗚咽咽哭鬧不休,只好等雨點稍小一些,才給小孩披張塑料紙或者戴頂帽子,領出大門外放放風。各家衣櫥里的衣服都長了霉點,就連人都快潮出綠苔蘚來了。
雨,一天挨著一天的下,一會兒噼里啪啦仿佛天漏,一會兒淅淅瀝瀝,猶如女人啜泣。唯有中午時分,雨點稍停一會兒,天空亮光光的,仿佛蒙了一層薄紗的白熾燈,每當此時,那些正在鄰居家門廊下或者土炕上串門嘮嗑的女人們就會站起身拉拉衣角說,天亮晌午了,該做晌午飯了。于是,大家一哄而散。
夏日的農村,青草嫩而多汁,正是給牲口上膘的最好時機。無奈天天下雨,田地里進不去,農人們只好等雨小點時,才去路邊割些青草回來,再同麥草段混合一起喂牲口。
一日清晨,李宏賦起床進廈子屋去喂驢子。推開門,哇!滿屋子全是水,昨天下午剛用鍘刀,鍘好的一堆青草段和麥草段,如今全漂浮在水面上。驢子站立在水中,看到主人進門興奮地仰頭長嘶一陣,前蹄刨得水嘩啦,嘩啦泛起一波一波的漣漪,水位高得都快沒過門坎了。
李宏賦嚇了一大跳,這屋子里面怎么會有水?自家院子里一點積水都沒有,這水是從哪里來的?他突然想起隔壁的一間廈子里還住著九歲的兒子,急忙跑過去推開兒子的屋門,發(fā)現(xiàn)里面一點水都沒有,李宏賦一顆懸著的心才回歸原位。兒子聽見門響,抬起頭,見是爸爸,瞇著惺忪的睡眼喊了一聲,爸,有啥事嗎?
李宏賦心想,這廈子三面墻都是用土坯砌起來的,后背墻又是土墻,原本淋了二十來天的雨,后背墻基本都濕透了,再經這么大的水一泡,估計快塌了。心中不免忐忑起來,他走過去,摸了一下兒子的頭笑著說,東子,天亮了,別再睡懶覺了,起來穿衣服吧。
爸,天還沒大亮哩,起這早干啥?讓我再睡一會兒吧。東子泥鰍一樣又溜進被窩里。
起來!隔壁廈子里都讓水泡了,這土墻不結實。趕緊起來。要睡,睡窯洞里去。
??!咱屋子里哪來的水?
小孩子,問那么多做啥?趕緊起來,叫你媽給驢子弄些吃食來。
好,東子聽話地從被窩里爬起來穿衣服。
妻子趙雪梅上完廁所,經過喂驢子的廈子屋時,發(fā)現(xiàn)屋里積了水。吃驚地看著從兒子屋里走出來的丈夫,咱廈子里怎么會有這么深的水?
我還想問你哩。你先想辦法給驢子弄些吃的來,我去看看。李宏賦圍著廈子屋轉了半圈,沒發(fā)現(xiàn)墻壁有裂痕,更沒發(fā)現(xiàn)屋頂有漏洞。心想,可能是廈子后背墻被老鼠打了洞,雨水從隔壁堂弟李宏亮的院子里流進來的。再一想,那也不會進這么多水呀。
一邊尋思,李宏賦一邊朝堂弟李宏亮家大門口走來。正巧,碰到弟媳端著尿盆從里面走出來。李宏賦向弟媳說明原因,正想進去一看究竟。誰料,弟媳風一般跑過去,將尿盆里的尿液潑在廁所外面的糞堆上,再把尿盆往空地上一丟,返回身,到大門口將開著的那扇門拉過來合上,伸開兩只手臂擋在大門前,不讓李宏賦進去。
李宏賦失笑道:我就是進去看看是不是老鼠打洞造成的積水,搞清楚狀況,我好補救。你這么緊張干啥?
我沒緊張。
你沒緊張,那讓我進去啊。不然,這兩間廈子被水泡塌了,我這人沒處住,驢子都沒地喂了。
你家屋子進水了,關我家屁事?你憑啥進我家院子里看?
你這樣說話就沒道理了哈。我家廈子屋進水,不是從我家院子里進去的。那就只有看看是不是從后背墻進的水??墒牵@后背墻就在你家院子里,我不去你家院子看,我上哪兒看去?李宏賦臉色突變,一把扒拉開弟媳,三步兩腳就閃進了堂弟家的大門。
二
站在堂弟李宏亮家的院子里,李宏賦傻眼了!堂弟竟然在他家廈子后背墻處,圍了個豬圈養(yǎng)起豬來了,更讓李宏賦氣憤的是,堂弟竟然用鐵掀鏟了廈子后背墻的土墊豬圈。
李宏賦臉紅脖子粗地掄圓膀子甩了聞聲趕來的李宏亮一個大嘴巴子,你,你怎么可以在這里養(yǎng)豬?而且還用界墻上的土墊豬圈。
我養(yǎng)豬怎么了?我用界墻上的土墊豬圈怎么了?我在我家院子里養(yǎng)豬,我鏟我家院墻的土墊豬圈,關你啥事?你管得著嗎?你憑啥打我?堂弟順手在泥巴地上撿起一條胳膊粗的濕木棍,就朝李宏賦的背上、腿上亂抽。
李宏賦轉過身,想搶堂弟手里的木棍,李宏亮甩開膀子將木棍甩到大門邊,老虎捕食一般跑過去將李宏賦撲倒在地,騎在身上,狠狠地甩了堂哥幾個耳瓜子,你憑啥打我?這界墻,本該就是兩家共用的,你憑啥利用界墻做你家廈子屋的后背墻?
李宏賦拼盡全力將李宏亮推到一邊,我也知道這堵界墻是咱兩家共用的。但是,那兩間廈子屋是我大手里就蓋的,我只是翻修了一下屋頂。
這么說,你還有理了,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我也知道,我的廈子背占用了兩家的界墻是我家不對。但是,沒辦法,我這不是沒處住了嘛?只是暫時過渡一段時間而已。
那就該把你家的廈子后背墻,放到我家院子里嗎?
李宏賦似乎找不出更有說服力的話語讓堂弟閉嘴。想了想,放低姿態(tài)說:哎呀,我就是暫時在這過渡一下嘛。你看這屋檐水,又沒有流到你家院子里。只不過是我家的廈子后背,占用了你家的半堵界墻而已,我們都是兄弟嘛,何必搞的如此生分呢?等我家把新房子修好了,有地住了,你想讓我在這同你擠我還不擠呢。
李宏亮用內衣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泥巴,冷“哼”一聲說:看到你家屋子后背墻放在我家院子里,就像誰往我眼睛上掛了個布簾子,心里堵得慌,只想將它扒拉開,讓我心里清涼清涼。
李宏賦感覺鼻子里有液體流出來,隨手一抹,立馬血紅一片。剛進大門的趙雪梅發(fā)現(xiàn)丈夫鼻子流血了,急忙掏出手絹幫丈夫擦拭,并生氣地對堂弟說:宏亮,再怎么說,我們也是兄弟。有啥事,你說出來,我們大家商量著解決就是了。你看看你做的這些事,這簡直連旁人都不如了。如果,我們家的廈子,今天被這水泡塌了,我們無處可住時,難道你們兩口子就真能安心?
李宏亮的妻子冷“哼”一聲,正待發(fā)作,回頭發(fā)現(xiàn)公爹站在自己身后,慌忙招呼,大,你怎么來了?快進屋里坐,看把衣服下濕了。
李老漢沒應聲,黑著一張臉對兒子和侄子訓斥道:要不是雪梅來叫我,我還不知道,你們弟兄倆在這雨地里打架哩。打!我看你倆能打出花來不。停頓了一下,李老漢又說:兩個人加起來都快一百歲了,還在這里打架,弄得跟個泥豬一樣,丟人不丟人?
話說趙雪梅見丈夫走進堂弟家,二話沒說就和堂弟打起來了。因想到大家都在氣頭上,生怕兩個人失手闖出大禍來。再一想,堂弟雖有些難說話,但卻是個孝子,他對他父親的話向來是說什么聽什么。于是,跑去找叔叔來勸架。
李宏賦和李宏亮一聲不哼地站立原地。
李老漢看得滿肚子都是火,都立在這兒干啥?動手!拿?頭鐵锨把豬圈這里開個溝,把墻根的水引到滲坑里去。
大,這……李宏亮剛開口。
這啥哩?這。你明知道,墻那邊是你哥家的廈子,你還在這里養(yǎng)豬?院子這么大,讓開廈子背,到哪里不能養(yǎng)豬?快動手!
李宏亮見父親真生氣了,便再不敢回嘴,急忙跟堂哥堂嫂一起在豬圈里開溝引水……
三
李宏賦的父親和李宏亮的父親原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李宏賦的父親是李宏亮的大伯。李宏亮的父親是李宏賦的叔叔即大大。
當年,分家時。家里只有三只窯洞,考慮到母親跟弟弟過,怎么樣也得兩間屋子住人。于是,弟弟分得兩只窯洞,哥哥分得一只窯洞。兩家中間就以兩尺多厚的土墻為界。
慢慢地,哥哥的一對兒女,即李宏賦和姐姐漸漸長大。李宏賦的父親考慮到孩子和父母住一屋不大方便。于是,找弟弟商量說,想蓋兩間廈子住人。一則,因為家里窮,沒錢、少糧。二則,因為只有一只窯洞寬的院子,若是把廈子后背墻放在自家院里,那就連出大門的路都沒有了。所以,想以兩家界墻為廈子屋的后背墻,蓋兩間廈子屋住人。弟弟考慮到哥哥家的屋子實在太小,就慷慨同意哥哥以兩家界墻為后背墻蓋兩間廈子住人。于是,兩間廈子屋就此蓋了起來。
就在這一只窯洞外加兩間廈子屋里,李宏賦一家人一住就是二十六年,這個小小的院子里,留下了一家人幸??鞓返臍g笑聲及李宏賦姐弟兩個開心快樂的嬉鬧聲。漸漸地姐姐由一個不諳世事的黃毛丫頭出脫成一位靈動可愛的黃花大閨女,隨后又嫁做人婦、生兒育女;李宏賦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做了一名小學教師。參加工作兩年后,經人介紹,李宏賦娶了鄰村的女子趙雪梅為妻。趙雪梅雖然沒讀多少書,可是,人長得白凈、漂亮,又乖巧聰慧,知道疼人,更重要的是她對公婆很孝順。結婚多年,李宏賦自感日子過的很幸福。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東子出生的那年秋天,父親因患胃癌而不治身亡。李宏賦三十四歲那年,農村剛剛實行包產到戶,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起來了。李宏賦有了一些積蓄,于是打算修一處新房子,換換居住環(huán)境,也好讓母親享幾年清福。李宏賦選了一處背靠大山面朝南的向陽地,請人修了一處新宅院,那一處宅院很寬敞,正面有三只窯洞,面朝西還有一只小一點的側窯洞,可做廚房,這一處新宅院住人非常舒適。
第二年開春,全家人就歡歡喜喜地搬進了新宅院。在這里,一家人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因為院子大,母親就在院子里,圈起一塊地,養(yǎng)了十幾只雞,天天有雞蛋吃,常常有雞肉吃。每年開春,母親便和妻子在院內院外種下各種時令蔬菜。而且,年年春節(jié),家里都要殺一頭豬過年。
搬進新家第五年十一月十六日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又是逢集日,李宏賦和妻子各騎一輛自行車,分別帶母親和兒子去趕集。因為,好久沒趕集了,李宏賦還特意帶母親吃了一碗羊肉泡,回來時買了三斤熟牛肉、一大捆麻花,還分別給母親、妻子和兒子一人買了一身新衣服。
回到家時,已是傍晚時分。趙雪梅燒熱了土炕,問婆婆還想不想吃些東西,婆婆笑著說,不吃了,今天吃了那么大一碗羊肉泡,感覺現(xiàn)在肚子里還飽得一點縫隙都沒有。
晚上十一點左右,李宏賦聽見母親的叫喊聲,急忙跟妻子穿好衣服跑到母親的屋子里。母親說,她感覺頭暈得不行,而且心里老泛惡心,想吐。說完,母親就開始嘔吐。
李宏賦夫妻倆趕緊用架子車把母親拉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值班醫(yī)生一看說是腦出血,衛(wèi)生院條件有限,看不了,得趕緊轉往縣醫(yī)院??墒?,還沒等120急救車趕到,母親已經去世了……
人常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母親去世后,沒多久,李宏賦突然發(fā)現(xiàn),中間窯洞的墻壁上出現(xiàn)了一條長長的裂縫,再去看兩邊的兩只窯洞,墻壁上也各有一條長長的裂縫。從此,發(fā)現(xiàn)那條裂縫一天比一天寬,一天比一天長。李宏賦不清楚此裂縫的危險到底有多大,于是請來叔叔即李宏亮的父親來幫他看看。叔叔一看說:這幾條裂縫很危險,這座山可能要塌了,你們趕緊搬離這個地方吧。
啊,那我們搬到哪里去?李宏賦嚇得臉都成了鐵青色。
不行,原搬回老屋去,反正哪里現(xiàn)在也沒人住。
老屋那兩間廈子的屋頂都塌了,住不成人了。
先把人搬過去住在窯洞里,廈子屋頂有兩三天就修好了,等修好了再把驢子挪過去。
行,也只好先這樣了。
叔叔有兩個兒子,大兒李宏亮,小兒李宏玉。叔叔跟李宏玉住在一處新修的宅院里。李宏亮原住老屋即李宏賦老屋的隔壁。
四
雨依然不緊不慢地下著,李宏亮的父親黑著臉站立在大門廊下,直盯著兩對年輕人,將李宏賦廈子屋里的積水排干凈,又吩咐他們在廈子屋后背墻根處用泥土筑起高高的一條壟,防止雨水流過去。
為防止豬拱廈子后背墻根,李老漢吩咐兒子用一根麻繩將豬拴在豬圈門上說:等天晴了,在大門外圍一個豬圈,喂豬。
大門外,怎么可以?李宏亮不情愿地看著父親。
大門外,怎么不可以?你看看咱村里,在大門外養(yǎng)豬的人大把的。
李宏亮斜睨一眼堂哥,心不甘情不愿地對父親,嗯,了一聲。
看著四個人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淋的濕透了,侄子和兒子臉上的泥巴被雨水沖得一道一道的,跟大花貓似的,李老漢禁不住失笑道:都四十來歲的人了,看你倆那熊樣子,回去洗洗,把衣服換了吧?;仡^對侄子說:宏賦,你和你媳婦換完衣服過來一下。
知道了,大大。
換好衣服,李宏賦夫妻來到堂弟家中時,李宏亮夫婦已經在屋里了。李宏賦和妻子進門同叔叔打了一聲招呼,便坐在堂弟旁邊的兩只凳子上。李宏亮見堂哥進來,生氣地斜睨一眼堂哥,不服氣地嘟囔道:啥便宜都想占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