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歲那年冬天，媽媽開始坐火車跑通勤，去二十多公里外的一家集體木制品加工廠上班。每天早上天沒亮，媽媽就從炕上悄悄起來了，給家人做好早飯便走了，晚上將近七點才回到家里。那時母親三十多歲，每天圍著一條綠色的腈綸圍脖，戴著白色的棉口罩。由于下班在車站的月臺上等火車時間較長，加之天寒地凍，媽媽回家摘下口罩，臉頰往往留下兩條口罩帶兒勒的印兒。冬季天短，媽媽下班不等到家天就黑了。從小跟慣媽媽的我，盼望著媽媽下班早點回家，于是經常跑到小鎮(zhèn)的火車站上去接媽媽。
　　 我家住在小鎮(zhèn)的西邊，距離火車站大概有兩里多地。從我家去小鎮(zhèn)要穿過一片田野，走過一座管式小橋，然后上坡再跨過幾條橫臥的鐵道線，就能望見小鎮(zhèn)火車站了。這是個四等小站，媽媽每天都從站臺的對面、票車的反門上下車，這樣可以節(jié)省一些路途時間。
　　 每次接媽媽下班，我都會站在車站對面的一個小土坡上，等著媽媽走過來?？粗鹿庀乱苿舆^來的身影，聽著下車的人流急促的腳步聲或是氣喘吁吁的咳嗽聲，我就能分辨出哪個人是我的媽媽。終于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我高興著快步跑下土坡迎上去：“媽媽！”那身影聽見喊聲，會馬上停下來。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媽媽。我奔過去接過媽媽手里拎著的用塑料包裝帶編成的扁筐，筐里裝著的往往是媽媽帶的飯盒和午休的時候上街買的東西。因為媽媽自打上班以后很少休息，舍不得耽誤一個工，家里的日常用品大多是媽媽上班午休時間去區(qū)里的街上買的。
　　 我上小學以后，媽媽依舊起早貪黑地跑通勤上班下班。每天放學我寫完作業(yè)，和鄰居小伙伴們玩兒一會兒，就想著到點兒去火車站接下班回家的媽媽。每次媽媽見我來接她，臉上總是流露著幸福的微笑。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媽媽一輩子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之一。我接過媽媽手里的塑料筐，另一只手拉著媽媽的手。媽媽的手以前是光滑細嫩的，可自打上班以后變得干燥粗糙了。我心疼勞苦的媽媽，可媽媽為了全家人的生活過得好些，已顧不上自己了。
　　 有一次在接媽媽回家的路上，媽媽欣喜地告訴我，從這個月開始，單位每月發(fā)給女職工每人四張澡票?！八膹堅杵?，我用不了。這回你們姐弟幾個有地方洗澡了?！睆膵寢屌d奮的語氣中，我能感受到她是那樣的滿足和欣慰。后來我和哥哥拿著媽媽單位發(fā)的澡票去洗澡了，記得當時是媽媽送我們到的浴池門口。我們洗完澡來到媽媽工作的生產車間。在一片“吱吱呀呀”的電鋸噪聲中，我看見媽媽身穿工作服，戴著風帽和口罩，正站在電鋸旁切割木料。車間鋸末灰塵橫飛，我被嗆得慌忙跑出車間，蹲在廠院里一個勁兒地咳嗽。這就是媽媽天天奔著上班的地方嗎？中午休息的時候，媽媽跟我和哥哥講，這點兒苦算什么；如果這點兒苦都受不了，那將來你們還能干什么？我和哥哥聽了似懂非懂般地點點頭?，F在回想起來，當時媽媽說的是對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通過辛勤的勞動創(chuàng)造，你的臉上才會顯現出幸福的模樣。
　　 我小學畢業(yè)那年，由于初中教室不夠用，我和同院的一些孩子暫時輟學了。這一年我除了飼養(yǎng)放牧爸爸買回來的十幾只鵝，給家里的幾只雞鴨挖野菜，還學會了做一些簡單的飯菜。那時候生活清貧，所謂簡單的飯菜，就是煮玉米面粥或煮高粱米粥、燉白菜蘿卜土豆，再就是切點兒腌好的咸菜。
　　 一個冬天的傍晚，我照例去火車站接媽媽回家，可等了好長時間不見火車進站。于是，我跑進火車站里打聽，方知火車晚點了。一個多小時后，我接到了下火車的媽媽。媽媽放下手里的塑料筐，雙手捧著我凍紅的小臉：“媽媽給你捂捂臉。冷了吧？這么冷的天，下回別來接媽了。冬天火車好晚點?！彪S后在回家的路上，媽媽跟我說她是坐長途票車回來的，在餐車上她給我買了好吃的東西。我問媽媽買了什么好吃的東西，媽媽笑而不答，說到家自己看看就知道了。那天回到家里，我吃上了媽媽買的大米飯和蒜苗炒果子段兒。那是我少年時光中一段永遠的溫馨記憶。媽媽，我那含辛茹苦的媽媽，在冰天雪地的寒冬里依然掛念著她的兒子，讓她的兒子深深感受著最溫暖、最幸福的母愛。
　　 第二年秋天復學上初中后，課程緊張了，但我一有時間還堅持著接媽媽下班回家。我對這種“堅持”不是刻意的，而是我對媽媽油然產生的發(fā)自內心的自覺感恩。那些年，媽媽就像她生產勞動使用的電鋸一樣，每天周而復始地旋轉著、消耗著。她過早地送走了自己的青韻年華，臉上顯露了滄桑，頭上積淀了霜花。終于有一天，她病倒了。媽媽躺在炕上，胃痛得很厲害。那天正趕上年級數學測試，我交完考試試卷背起書包回家。不知為什么，我的心突然沉重起來。如果不是媽媽生病在家休息，這個點兒應該是我接媽媽下火車回家的時間。媽媽，為了我、為了這個家，身體已經積勞成疾。媽媽一輩子沒讀過幾天書，但她在生病期間還在關心著我的學習情況。我含淚告訴媽媽，您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您好好養(yǎng)病。媽媽看著我，緩緩伸出她那枯枝一樣的手，為我擦去了臉上的眼淚。沒過多久，媽媽的病情稍微穩(wěn)定，她又上班去了。
　　 我初中畢業(yè)、接到省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就想著晚上接媽媽下班的時候，一定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墒钱斘覐膶W校回到家里，推開房門那一刻一下愣住了，媽媽正坐在炕上，她的右手用藥布包裹著。爸爸告訴我，媽媽在班上鋸木料時手受傷了，縫了五針。我急忙撲過去：“媽媽，你疼嗎？嚴重嗎？手指還能動彈嗎？”媽媽抬起左手撫摸著我的頭，微笑著說：“不疼，沒啥大事，養(yǎng)養(yǎng)就會好的。”我抬頭看著母親蒼老的臉頰，不由得心一酸掉下淚來?！岸际谴笮』镒恿?，別總哭鼻子。”媽媽勸著我。我拉起媽媽的左手，輕輕貼到我的臉上；然而我的臉霎時像被什么粗糙的東西磨蹭了一下。我隨即清醒了，媽媽把她最美好的青春送給了她的孩子，而她已不再年輕了。
　　 我參加工作兩年多后，媽媽退休了。有一年我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的老家過春節(jié)，跟媽媽嘮嗑時說，媽媽，我很懷念那些年接您下火車回家的那段日子。媽媽笑了，接著問我道：“你知道媽媽那時候為什么心氣兒盛、干工作那么有勁兒嗎？”我看著媽媽那渾濁的眼睛，我疑惑地緩緩搖搖頭。媽媽把我的手放到她的前胸上，笑著說道；“因為媽媽這里裝著你、裝著咱們全家人呢！”說著媽媽呵呵笑出聲來?？粗鴭寢屝腋５哪樱业男拟袢惶鴦悠饋?。“媽媽，我真想回到那個年代，不為別的，就為天天接您下班回家?！甭犖疫@么一說，媽媽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兒子，你在媽媽眼里永遠是長不大的兒子啊！”
　　 現如今，每當我回到那個裝滿記憶的小鎮(zhèn)上，都會駐足停下來，仔細端詳著那座小火車站。媽媽幾年前走了，我曾經依戀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也不再是從前的樣子了?？墒窃谖业囊饽钪?，無論如何變化，那些年接媽媽下班回家時的情景，始終在我的心里珍藏著，直到永遠……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