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 平地(散文)
小妹從平地打電話來說,哥哥一家是不是好好的,說他們的日子越來越好了,已經(jīng)翻蓋了住了幾代人的破舊響瓦房,孩子已經(jīng)考起工作成家立業(yè),妹夫還當(dāng)選了村里的小組長。絮絮叨叨中,喜悅之心溢于言表。
電話還未掛斷,悠悠情絲,就把我拉回到那個叫平地的小山村。連著幾個夜晚,半夢半醒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或喜或悲,一直縈繞在心頭,像自己身前身后的影子,揮之不去。
是呀,小妹再也不是我父親死時,隨她爹到我家來那個黃毛小丫頭了,現(xiàn)今已經(jīng)當(dāng)婆婆了。時間之快,總是在人意料之外,還記得當(dāng)時在我老家那間土坯房前,她向我母親要來舊衣服布和漿果汁糊成的“隔帛”,一針一線專注而用心的為我做繡花的鞋墊,她說長到近十八歲,第一次來哥哥家,山高路遙,以后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相見,做雙鞋墊給哥哥留作紀(jì)念。
當(dāng)時,我姐姐她們說,要不就在我們地方給她找個婆家。叔叔家不答應(yīng),說他們兄妹六人,只有她一個女孩,她母親經(jīng)常見不到,舍不得離開身邊。
記得那是1987年冬天,三十多年之后的這個冬天,她做給我那雙鞋墊破舊了些,但依然還保存著。但她再也沒來過我家,一直就窩在那個小山村,像她的父母哥哥弟弟們一樣,在日出日落中,在山地里的蕎子包谷年復(fù)一年的春播秋收里,平平淡淡的過著他們的日子。只是,原來吃不飽穿不暖的艱辛,被越來越好的生活所代替。
山川綿延,村莊錯落。我家地處滇中偏南一個叫阿秀的村莊,平地地處滇南與西雙版納州相連的地方,兩個地區(qū),路途遙遙。不同的兩個小山村,就像平生素不相識的兩個人,本來是沒有任何淵源的,是艱難困苦的年代活生生剝離了至親的人。一樣的血脈和親情,滋生了兩處閑愁,寫出了兩代人平常的故事。
平地村其實地勢并不平,是在大山腰上的一處緩坡上。離平地不到十公里有一個叫通關(guān)鎮(zhèn)的迤南重鎮(zhèn),是滇南連接內(nèi)地和東南亞的馬幫大驛站。在很久以前,其間出了一戶郭姓大財主,據(jù)說良田千傾,騾馬成群。樹大分枝,財主的一戶子孫,就請風(fēng)水先生相中了這大山深處的緩坡,不知道是那一年的那一月,選擇了一個黃道吉日,建起雕梁畫柱走馬串閣,“庭院深深深幾許”的莊園,就搬遷到這地方來。長工傭人一并遷來,順山開墾山地,依水種植稻谷,漫山養(yǎng)殖牛羊,慢慢形成了二十多戶人家的小山村。
文字?jǐn)⑹鎏蹋切q月太長。民國后期,戰(zhàn)亂紛飛,匪患猖獗。平地的郭家少爺貪圖好玩,就隨馬幫前往川藏。我家所處的阿秀村,是馬幫必經(jīng)之道。我爺爺有個小妹,也就是我爹的嬢嬢,人才出眾,嫁給了離山村不遠(yuǎn)處縣城的一個富家子弟,可嘆那男子貪花戀草,過早夭折,嬢嬢就成了小寡婦。郭家少爺在阿秀歇腳打尖,無意中看到,于是連哄帶騙,把小寡婦帶回了平地。
又過了若干年,我爺爺抽洋煙不僅敗光了祖上傳下來的好田好地,在枯瘦如柴中還不到四十歲也死了,于是剩下我那纏著三寸金蓮的奶奶,領(lǐng)著兩個年幼的兒子,就是我爹和叔叔,在幫人洗衣繡花中艱難度日。后來實在沒法維持生計了,奶奶就讓只有十二歲的我爹去平地找他嬢嬢,說至少可以活下去。我爹那樣一個孩子,人地生疏,為了活命,就沐風(fēng)櫛雨,曉行夜宿,在討飯和幫工中走過崎嶇的山路,走過陌生的村莊,半道上遇到了滇南規(guī)模較大的李氏馬幫,趕馬人可憐他,就留下牽馬煮飯。
時光跨越,轉(zhuǎn)眼到了1946年,我爹已是年輕力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大馬鍋頭了,才想起他老母親的囑托,去平地找他的嬢嬢。郭家遠(yuǎn)在深山中的平地村,戰(zhàn)亂和匪患波及較少,郭家勢力依然強(qiáng)盛,嬢嬢已成穿金戴銀坐享其成的老地主婆。嬢侄相見,各各淚落,說起在阿秀的日子,想起了我的奶奶和叔叔,于是,就商議把他們接到平地來享福。我爹隨馬幫回到老家,一頂滑竿八百塊花錢把我奶奶抬到平地。我爹在馬幫期間悄悄參加了邊疆縱隊,為了革命工作,依然長年奔波在外。
嬢嬢家有一個叫白依的小丫頭,長得清秀可人,因為她父親欠下了郭家的債,八歲就被抵債到郭家。嬢嬢就把她介紹給我父親,后來就成了我的母親,再后來在平地就生了我三個姐姐。葉落歸根,解放后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已經(jīng)當(dāng)區(qū)領(lǐng)導(dǎo)的我爹思鄉(xiāng)心切,就帶領(lǐng)全家返回阿秀村,只把我叔叔一家留在了平地。
我奶奶死后,葬在了平地后面的大山坳間,森林茂密,山風(fēng)陣陣,視野開闊,多年后我們前去祭掃,才發(fā)覺正的是風(fēng)水寶地。以前的人總祈禱說老天保佑子孫昌盛,難怪我爹說,我家全部發(fā)在叔叔家了,他家五個兒子一個姑娘(姑娘就是給我做鞋墊的小妹),我家只有我一個兒子。
我爹和叔叔兩個隔閡歷來已久,爹單方面和我說的原因是,他去下壩子后,把我娘和年幼的姐姐放在平地家里,一去兩三年,叔叔不但不照顧他的嫂子侄女,還伙同外人欺負(fù)她們孤兒寡母,還說叔叔是個不孝子,他把名字改成和我爺爺一樣的字輩。我家回到阿秀后,近二十年兩家不來往,我爹到死也沒有回過平地村,其實是鑒于當(dāng)時的條件,車輛稀少,土路艱難,平常人家是沒有那份能力經(jīng)常來往的。多年以后,我叔叔帶著大兒子來到我家,和我爹一夜未眠,長談到天亮,后來我爹死時候叔叔來過一次,二十多年,兩親兄弟才見過一次面。我爹說,就像我爺爺埋在阿秀,奶奶埋在平地一樣,他們親兄弟兩個注定,一輩子只能隔山相望。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我?guī)е赣H和妻兒一家曾經(jīng)回到過平地。那時母親的大嫂我的老舅媽死了,我們前去祭拜。我母親家是在通關(guān)鎮(zhèn)上,她父母早亡,從小抵債入地主家,至親只有大舅一家。大舅死后不幾年,雙眼失明的老舅媽癱瘓中也死了,去祭奠是必須的,加之那時候條件稍好了些。舅媽家就在通關(guān)鎮(zhèn)上,祭拜完舅媽后,我們就去平地。
母親說平地是他的傷心之地,從小倍受地主家的打罵和奴役,直到遇到了我爹,直到人民翻身得解放。從通關(guān)到平地的十多公里山路,蜿蜒崎嶇,我母親那時候已經(jīng)近七十歲了,仍然堅持走路。才走到能夠看見平地村子的山頭上,睹景思物,她就大哭起來,對我們說從1959年離開,已經(jīng)三十多年,這地方,留下她半生的辛酸和苦難,留下她與我父親苦難中的愛情,留下一個村子的熟人熟事。
當(dāng)然,還有我親叔叔一家。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只是地主家的莊園早已倒塌破敗,依舊高聳的門庭牌樓上蒿草搖曳,像欺男霸女的老地主被槍斃后草草埋在村后山坡墳塋上的荒草。那些村民居住的低矮茅草房和簡易響瓦房,雖然簡陋破舊,但人氣怏然。村子里牛馬家禽隨意放養(yǎng),狹窄的路道上臟得下不去腳。
地主家的廂房沒有倒塌,是因為解放后分給了包括我家在內(nèi)的幾乎貧雇農(nóng),我家回阿秀后就歸了叔叔家。我們到達(dá)的時候,穿著打滿補丁衣褲的叔叔從廂房邊關(guān)牛的廄邊迎出來,全村老的小的幾十口人聽說我母親回來了,一窩蜂涌來,母親一個個拉手撫背,淚流滿面,久別重逢,親人熟人都異常感概。那個年代的山村,真的很貧窮,但人們的真情善良和懷舊深深感動著我。
之后的幾天,母親帶著我們一家,除了去親戚熟人家吃飯敘舊,還到她曾經(jīng)苦累了多年的田地里,去看那些熟悉的莊稼。走過了窄窄的田埂,看到長滿田埂的野菜,母親淚如泉涌。她說,那些年困難的時候,這野菜可是可以填飽肚子的,解放后,苦大仇深的母親曾經(jīng)參加過婦救會,她無意間輕聲哼起“金鳳子,開紅花,一開開到窮人家,窮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話……”,她說,解放大軍解放平地時候,讓她上臺去憶苦思甜,去揭發(fā)老地主的罪惡,之后大軍的女戰(zhàn)士們就教她就唱的這首歌。
爬上村子后面那陡峭的山坡,那些曾經(jīng)的茶葉林,母親還記得那幾棵茶樹是他栽種的,那幾塊蕎地是人民政府分給她的。當(dāng)年背著孩子揮汗如雨砍倒灌木叢,刀耕火種中播下山地作物,壓彎腰背背回果實,苦累與喜悅還是那樣的清晰,她獨自一個人不斷念叨,又像說給我們聽。
那是母親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回到平地。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期,其實條件還是有限的,個人的家庭條件很差,和彎彎曲曲老公路的不方便,是直接原因。新世紀(jì)之后,國家經(jīng)濟(jì)發(fā)展了,人們的生活逐漸好了起來,公路也高速了,普通家庭轎車好比原來的自行車,于是來往就方便多了,當(dāng)年要兩天的路程,現(xiàn)在三四個小時的高速就能到達(dá)。
前幾年小妹家孩子結(jié)婚時候,她是打電話來的,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們沒有去,后來專程去了一次。那時平地村已經(jīng)今非昔比,從通關(guān)下高速后,水泥路直接通到村子里,村子也干凈整潔了。小妹異常高興,提前通知了附近的哥哥弟弟,一家親人相聚在她家新屋里,喝酒敘舊,其樂融融。不同的是,父輩們都走了,就像那些塵封的往事,就像那些貧困和苦難,早已走過去了,走得無影無蹤。
老弟辛苦,謝謝閱編!
祝福老弟越來越好!
謝謝懷才抱器老師一直以來的關(guān)注!
文海無涯,人生有緣,相愛文字者,相知于千里卻惺惺相惜。認(rèn)識先生,實乃大幸,相識相知,歲月不老。
遙祝平安!
歡迎先生來酒家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