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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繪事一(散文)


作者:湖北菡萏 秀才,2336.50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3578發(fā)表時間:2020-01-06 21:59:52


   天很陰,約了先生去筆莊取畫,再把新臨的畫裱成片,這是我的功課。每月都得往返幾道。
   畫在案頭展開的一瞬,先生說好,比照片上的要好。旁邊忙碌的老板娘回身瞥見,也驚呼了聲。她是見慣畫的,那神情分明無假。
   這幅畫的確很好,和畫廊里所有的畫都不同,寧靜孤立,淡淡的,像方薄薄的玉。先生每次打開時,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一手按著畫沿頂端,一手輕握圓筒,一寸寸往下拉。生怕美跑掉或遺漏,也怕喜悅或失望來得太早。
   所以畫的美在于打開而不是懸掛。一旦懸掛,便是親人。
   一幅畫的誕生是曲折的,是智慧不斷地較量與豐沛,尤其工筆,是個漫長的過程。此畫已是第七稿,名曰《秋水無塵》,畫的是黛玉。黛玉并不好畫,成稿的沒成稿的在人心目各有框架,藝術的個性被不斷超越覆蓋,能把那份娟逸靈動表現(xiàn)出來的少之又少。清朝改琦的本子算是個例外,人物纖巧,流麗多風。
   先生是我的老師,平生繪事豐富,從油畫到工筆再至寫意,無所不至。唯獨不繪紅樓,說高手如云,難以刷新,民間又成定式,襲蹈前人,終是不堪。因我喜歡,常常提及里面人物,亦想畫自己心中的紅樓,為爾后的小書做插圖。說多了,先生也就動了心。先生平和,心如古鏡,所繪人物潛氣內斂,含蓄典雅,并不飄舉或過分怪誕,這是他的風格。他眼里的黛玉是貞靜的,故曰《秋水無塵》。取秋水的平靜與清涼,以迥異夏之濃麗,冬之蕭索。這很服貼黛玉的性格,也契顰兒“龍吟細細,鳳尾森森”的寓所。因房里壘滿書卷,又改為看書的模樣,而非葬花。
   畫稿簡約,一簾一凳一人。簾,畫上語言之一,于空間是隔斷,于人是含蓄,雙層意思,亦代指閨閣或家。方凳為實,無貴胄氣,有別商賈官宦。服飾取日常,貼身隨意,少些絲綢掛戴,濃妝艷飾,先生設計時舍了又舍。
   人物稍加變形,上身和手臂均加長,愈顯其秀;眉眼淡淡,只是個符號,并不做特別處理。這是先生的風格,遠煙式的女人,也是庚口式的女人。取個意罷了,姿態(tài)美方是真的美。
   著色以淡墨為主,只頭飾、衣絳、唇彩、用硃磦點染。成稿后,先生發(fā)來圖片,純而素,通體婉約,有嬌花照水之風。我建議能否在簾后加上竹影,以點明瀟湘館。先生說好,不僅豐富了畫面,還拓展了外延,把庭院的概念也納了進來。
   我臨的時候,又把衣邊和長裙,在淡墨的基礎上,蓋了層三青,呈出玉質的清涼與深邃。我偏愛這種效果,若直接上三青,則流于單薄膚淺。把湖水穿在黛玉的身上,是我的目的,也切《秋水無塵》的主題。
   幽致,總是那么令人心動。
   我發(fā)給先生,先生非常喜歡,說審美再造。讓我把袖口也染上三青,并說把這張畫送給他,他來收藏。要不把他的那幅也穿上藍衣服。先生便是這般可愛,童心飽滿,常索我臨的畫保存。
   這只是幅小品,在此基礎上,先生又擴展成大幅,添了半扇園門和園門外隱隱的竹林,還有一道石欄。簾后的竹子也加了一節(jié)節(jié)枝干。它們是隱秘的,屬黛玉的延伸,風骨所在。我建議先生,把石欄換成木欄,更柔和些,也切景。試想月夜清輝時分,風響竹動,簾外千篁萬玉,雨疊煙森,該是怎樣的意境。先生又讓我把竹子也涂成藍色,遂滿紙清朗,人物空翠,有了通感。
   畫畫是件神秘的事情,內心的鎖扣,輕輕一搭,也就開了,里面的千壑萬仞著實令人著迷。黛玉也只是個符號,是黛玉也非黛玉。每個人走不出的是自己的內心,而審美是一雙無瑕的眼睛,為這個世界訂購下的一份高度純潔。
  
   二
  
   繪完此畫,先生對紅樓似乎上了癮,又要繪紅樓四條屏,和我討論畫誰。我說四艷吧。
   我比先生略熟紅樓,也會把自己的理解講給先生聽。四艷絕非單純的四艷,背后隱藏著琴棋書畫四器物,這是種文明指代,也是社會教養(yǎng)。曹侯設計人物非單純的人物,每個人都是一種現(xiàn)實對應,包括那些不堪的行徑與愛好。我建議先生避開其它場景,定位在琴棋書畫上,元春彈琴、迎春下棋、探春寫字、惜春作畫。這樣既有獨立之美,又渾然一體。元春的丫頭抱琴隨其入宮,可見琴是元春的命脈,一刻都不能散,至于弦斷那是后話。迎春嗜棋,定親后,寶玉有詩云:“不聞永晝敲棋聲”可見下棋是迎春的常態(tài),怎奈她操控不了自己的命運。探春是個書法家,書里多次點染。惜春擅丹青,興趣所在。她們的貼身大丫鬟均以此命名,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動詞起頭,實指四姐妹的日常行為。
   她們的寓所又分植四種植物,暗示她們的命運和性格。元春是石榴,“榴花開處照宮闈”石榴多籽,元春卻無后,此乃她的衰敗之因。迎春居于紫菱洲,菱花葦葉,普通飄零之物,別號也是菱洲。探春喜芭蕉,寬大碧綠,茁壯之物,她自詡為蕉下客。惜春的別號是藕榭,暖香塢毗鄰荷塘,惜春喜潔,看似冷酷,卻是端坐蓮臺之人。
   先生聽后說,以四花為背景,倒也新雅別致。每幅需鋪以半扇紅門,隱喻紅樓,豪門之意。門上紋飾皆不同,各有寓意,元春的最為復雜,以示身份顯赫。
   至于神情姿態(tài)衣飾,花朵的勾勒鋪陳均是先生之事,內心自有安排??钣梦业募t樓小書中,標題的對句,這幅畫的初步設計也就基本告一段落。先生說最多用三種顏色,在一個色系里過渡。平日設色只兩種或一種,于此我深知,故先生的畫簡貴,從不雜亂,也不濃飾。初稿出來后,非常隆重,人物古雅,年齡適合,清逸俊朗,端而不失可愛。先生不甚滿意布局,又重新起稿,略作調整。繪畫有時是個大工程,即便用淺墨勾勒,返工也大費周折,需重頭再來,往往幾易其稿。僅憑一腔熱愛是不行的,尚要心思機巧,輔以學養(yǎng)。
   由書變畫,非簡單過渡,這種延伸再創(chuàng)作,要難于自由創(chuàng)作。不僅要貼切原著,尚要有自己獨立的思維和信息篩選,細節(jié)上也要下功夫。看過幾款繪紅樓的版本,畫惜春時,多輔以竹與鸚鵡,此乃黛玉標識,是繪者不深諳紅樓所致。
  
   三
  
   與先生學畫已有些時日,從一個觀者至畫者,這種轉身是緩慢的,也是飛速的。以前解讀過先生不少作品,只是從文化含量,精神角度出發(fā),于技并沒真正淘洗。
   觀者是清閑的,畫前駐足,也許只是幾秒,即便長久的熱愛,也不見得領略全部真髓。和讀書樣,看到哪層算哪層,想進入繪者的思想高地并非易事。而繪者是辛勞忘我,絞盡腦汁的。紙上的每一物,都有其必要指代,就像小說,需砍掉多余枝蔓。簡與靜永遠是繪畫的標桿,安插也需合理,方能協(xié)調。尚要有自己的精神色素,似曾相似之作,你襲我,我襲你,沒多大意思。思想的抄襲也是可怕的。
   對于畫畫,我常癡迷,忘記鐘表的滴答聲,一天不動,不吃不喝不睡的時候也是有的。月夜孤燈,一案相對,已是無人之境。這樣的時光是抽離真空,隔絕世俗的。畫時并不覺得疲勞,一旦睡下,便云里霧里,累極!
   先生性格舒緩,做事從容,不慌不忙中也見雷厲風行。慢是性情,快是技法的嫻熟。畫畫于他老人家是種享受,稿裱在案上,慢慢干,慢慢畫,高興了就涂上兩筆,不得閑就放著。我卻有點急于求成,想看到效果。世上最有意思的事莫過于創(chuàng)造,這是種魔術。一幅畫血肉逐漸豐滿起來,魂魄也就出來了,待戲服穿好,山河舞臺也就唱了起來。再寂靜的夜晚,都是輝煌的。
   繪畫也是件很私人的事,極致的樂趣,需反復推敲。應景式一蹴而就的,很難有佳品。拋開身上附加的價值,人為的光環(huán),畫畫極為純粹,更多地活在自己的目光里,是種心意表達。很多東西都屬慢性毒藥,閹割的不僅是周遭目光,更是自身的靈氣和心胸。所謂的學養(yǎng),是雷霆不動,往水底下沉的速度和風度。
   “水是個好東西”,這是先生常說的一句話。“水利萬物”四字,在畫紙上最能得到極致體現(xiàn)。輕柔的個性和做人樣,透明度、玉質感靠它呈現(xiàn);僵硬的界限靠它打破,甚至過渡,痕跡的消失,改錯均是它的功勞。它不能濁,一旦不凈,畫面很難清爽起來,沒它卻寸步難行,所以我每次一碗碗的清水換。
   墨并不是真的黑,它的黑只是偶爾或短暫的,屬誤讀或假象。在畫里通常是灰,是雅致,并不十分清醒。一幅畫的肋骨和機鋒需它顯示,遠山近水,幽花微雁也需它皴染。衣飾的褶皺,物體的前后,甚至提亮,空間的推遠或拉近,也都靠它烘托。它是柔和沉靜的,常懷素心,往往以很淡的形式出現(xiàn),工筆畫全靠它打底。
   一幅仕女圖里,頭發(fā)是最黑的,但不會直接用重墨,而是一遍遍皴染,有時七八道方能達到理想效果,再勾出細絲。若畫里的顏色太艷了,先生會說,蓋一道淡墨吧;若背景太淺或花了,先生也會說,上一層淡墨吧。所以繪事和現(xiàn)實生活樣,得有舒緩清澈的節(jié)奏,太濃重或堅硬,畫紙都難以接受。
   顏料是濃麗的,一管管濃縮在一起,像壓縮餅干,在水的舒緩下才能輕柔起來。水可以使其年輕,還原成童年,比如說大紅,可以稀釋成淡淡的粉。它們很多時又是母親,嫁給別的顏料生出不同的孩子。比如二綠和硃磦變成膚色,藤黃與淡墨生成綠色,大紅加點頭青,便是淡紫,很奇妙的一件事情。它們并不過分堅持自己的個性,知道融合之美,也知道在水的作用下,自己能呈出更豐富的色澤與內涵。這是一種超越與回歸。它們本身也并不美,但只要有水,便薄如蟬翼或妍雅異常。
   它們也有很好聽的名字,比如秋香色、雪青、赭石、月白、百草霜、天水碧、松花等。紅樓里賈母和鶯兒也提起過不少色,這些充滿古意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幅畫。
   宣,是低微的,草的另種形式。千錘百煉后的白,可以安睡千年的不朽,接納各種色澤,故愛惜。
  
   四
  
   和先生學畫,越久愈佩服先生,也會扭轉對一些事物的看法,比如審美和審丑。先生并不畫美人,那些明眸善睞,水汪汪,大眼睛長睫毛的,先生都不畫。以他的技術,要多美就能多美,想畫啥就能畫啥。但先生往往一扭一個嘴巴,一揪一個耳朵,指甲也是一挑一個,并不過細。眉毛長至頭頂,眼睛立起來,皆屬常事,但通體和諧,無塵俗氣。這是件很神奇的事情,美人不膩,方是美人。
   先生總說凡相機能解決,電腦能合成的都不要畫。最美的,也是最俗的。美一旦疲勞,便是丑,知性教養(yǎng)才能解決問題,含蓄方遠。所以他的畫,不管鮮雅還是古淡都是沉靜的。且反對繡花樣的精雕細琢,覺得過分精工是浪費生命。精而無神,流于板滯。畫,情兒,紙上的內心依托,意出來就行了。于秀技,并不愛。
   先生隨意,把畫當玩。但重構思,無思不提筆,造型構圖歷經數(shù)稿,直至滿意為止。常做減法,簡達意賅,萬千丘壑藏于畫中。純寫生的東西,多做回避,即便意境動人,有紀念意義的場景,想入畫時,也是把空間的前后,動與靜,明與暗,冷與暖都考慮進去。且善于用光,把油畫的手法帶進工筆,變得厚實立體。常囑咐我,哪里該深哪里該淺,光從哪來,哪里背光,要給頭發(fā),門框留出白色,以示光感,包括月光都不能忽略。工筆也非純工筆,介于工筆和小寫意之間,既無工筆的板,也無寫意的隨便。兼工筆的深思熟慮和寫意的概括提煉為一體,往往自出機杼,并不固守繩墨。
   剛學畫時,曾幫先生繪過一幅長卷,馬圖《擊球圖》。下筆謹慎,生怕弄壞了。先生說,怕什么怕,只管瀟灑點。我于一端小心翼翼地畫,先生于另一端,不見走筆,已刷刷過來。看似輕,卻遒勁有力。那時有諸多不懂,見顏色深淺不一,以為潦草,忙去補救。先生卻說沒事沒事,過后方說,衣服敷色不能太均,否則死板一塊。人是動態(tài)的,少了氣韻,畫也只是幅畫了。
   畫畫是種興致,也是種消耗,和寫作樣,苦甘自知。書境通畫境,作畫寫文,本一脈,構思,付諸紙布,上色打磨,一遍又一遍。一幅作品需經諸多關口工序。尤其油畫耗時耗力,拿身體做代價。完工時的喜悅,是由無數(shù)針秒換來的,每幅都是自己的孩子。先生總說物隨神游,得到的人能懂畫理,明畫意,珍愛便好。
   先生的畫,非一花一葉的淺境描摹,背后有強大的文化和歷史作支撐,內里乾坤非每個人可知。初識先生,便有位學養(yǎng)深厚,和先生相知多年的朋友對我說,先生只是囿于這個小城,在這個古城論藝術修養(yǎng)和文學修養(yǎng)無人能及。當我轉告先生時,先生卻說囿于小城有什么不好,清靜,藝術真正的需要
   除畫畫,先生還習字,十幾年如一日,一天不落,真正的日課。說字是功底,非揚名工具,無塵才見藝。
   和先生學畫,不僅學的是筆墨功夫,更多的是做人的審美與涵養(yǎng),無塵才見藝。
  
   發(fā)在《草原》2020第一期

共 4862 字 1 頁 首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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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繪畫,不只是藝術,更是學識與修養(yǎng)。這篇文字從取畫寫起,然后就畫作內容、風格與意境寫起,在一次一次的再加工中提升著意境,在與周圍景物的搭配中提升著品味,那是對畫作中人物的理解,唯其有難度,才顯出自己獨到的理解,這也是審美的不斷升華。作者又由林黛玉到紅樓四艷寫不同人物畫法上的不同,在背景的加工、細節(jié)的提煉中讓作品因自己獨立的思維而再創(chuàng)作,這是對原作的理解,也是對人物的把握。學畫的過程,也是對人物的再理解,情感的再升華,再是對畫作理解的不斷加深。所以,這篇文字以和先生學畫為線索,以畫紅樓人物為引子,寫出了自己與先生對原作的把握、對藝術的追求,這是彼此促進、彼此感染,更是通過畫畫提高審美情趣與藝術涵養(yǎng)。所以說愀水無塵不只是一幅畫作,更是一種境界。作者更是給人不染纖塵之感,推薦欣賞。【編輯:快樂永遠】【江山編輯部·精品推薦202001080002】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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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快樂永遠        2020-01-06 23:09:11
  喜歡菡萏的文字,讀進去,就是進入蓬萊仙境一般,卻又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又充滿了人間煙火味。
2 樓        文友:彩蝶飛舞        2020-01-09 21:39:38
  喜歡菡萏老師的文章,干凈清澈,也有幸通過你分享的那么多先生的畫,先生的畫也是干凈清澈,充滿靈性的,我也很喜歡,只是學識有限,沒有你那么美,那么深刻的領悟。
愿做一株野草,簡單,自然,寧靜,美好。
3 樓        文友:一棵艾蒿        2020-06-24 09:48:47
  喜歡老師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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