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后任(小說)
從培訓中心出來時,下了一天的小雨已經(jīng)停了,天上的云層緩慢地滑向東方,露出一個冰冷而清澈的金色傍晚。穿過地道橋,沿著人行道往公車站走,我看見成群的麻雀在頂部徘徊,想要在橋頂縫隙當中找到容身之處。樹葉上的雨水已經(jīng)干了,經(jīng)過又一場秋雨,很快就是冬天的樹了。
不管李暢和他前妻還會折騰些什么,那都是他們之間的事兒,至于我,繼續(xù)沉浸在終于能跟他走在一起的喜悅當中。
公車站就在商城的大門前,這段路我早就走得爛熟了,每天中午,我都會走進商城偏廈的小吃部,找一處小店或者攤位解決午飯。與往日一樣,此刻商城里已是燈光明亮,一個老人牽著她的小泰迪慢條斯理地走過去。老人每天都在這個時間遛小狗,而我也重復著遛狗般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我和李暢就是在這個小吃部認識的。那天,我買了揚州炒飯和拌菜,端著餐盤站在那兒搜尋,想找個空座。正是飯時,空桌子已經(jīng)沒有,只好跟人拼桌了。我把餐盤放在一個青年男子的對面,問一句:“這兒有人嗎?”
我倆人的視線交接在一起,他沖我咧嘴一笑,說:“坐吧?!?br />
炒飯吃到一半,我們已經(jīng)能交談了。我說的每一句話,脫口而出的一瞬間,他馬上就能理解我的意思,只這一點就讓我很驚喜。交談成了佐餐的調(diào)料,讓我忘記了挑出炒飯里不喜歡的洋蔥,也忘記了一旁的拌菜,只是機械地扒幾口炒飯,一個勁地說著談著。我們聊起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小吃部的情形,聊起在這兒吃過的快餐,也交換了簡單的情況。他說他姓李,“叫我李哥就行啦。我在前面的勞動局仲裁部上班?!本驮谶@樣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當中,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毫不做作的人,他不吹噓自己,也沒有忸怩作態(tài)等我提問,我們兩人之間的交談,就像是早已熟識的老朋友。
炒飯早就吃完了,店里的食客換了一撥又一撥,不好意思再占著座位聊下去了。我們剛起身離開,小桌就又迎來了一對小青年,一個略顯稚氣的姑娘輕靈地坐在我剛剛坐過的椅子上。臨分手的時候,李哥悄聲問我說:“明天還在這家解決午飯,好嗎?”
我笑著對他點點頭。
回想起初相識,單位里老阿姨跟我說過的悄悄話:一個好姑娘不能搭理已婚男人,甚至都不應該看這樣的男人一眼。想起當時她緊張兮兮的表情,我笑了,什么理論什么眼神啊,真是封建愚昧,這種迂腐的觀點將會隨著朽木一樣的老女人一個個故去而消散。
下了公車,我往兩旁看看,走在人行道上的都是匆匆歸家的人。昨天打成一團的兩個女人今天休戰(zhàn)了,那是原配和小三之間的混戰(zhàn),有兩次了,原配在下班的點兒來此守候,當著眾人羞辱小三。
無論怎樣鬧騰,原配的掙扎也是徒勞,這可是千真萬確經(jīng)得起驗證的常識,羞辱后任只會加快她完蛋的進程,她的結局只能是打包走人。
去了一趟超市后回到家里,時間還不到五點半,房間里已是昏黑一片。從清晨就開始下的雨雖然停了,但是氣溫卻降了不少,感覺房間里冷得不行,我打開燈,還是覺得冷。冷氣奪走了快活的心情,我懶得把剛買回來的食品拿到廚房去整理,任由它們躺在玄關的地上。我披上一條毛毯,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睜大了眼睛向四處張望,心里似乎期待著有些東西消失不見了才好。轉頭找一找,電視柜,茶幾,臥室里的床,廚房的櫥柜都在,甚至那個讓人討厭的黃色把手熱水壺,也好好地站在黑漆臺面上。可我心里還是有一股不安的感覺,自從住進來,這感覺一直隱隱地存在著,一定會有不對勁的事情。
我搬進來住是三個月之前的事了。原以為他前妻吳曉慧怎么也得死纏爛打地折騰一陣子,為了離婚補償費,已經(jīng)還過的房貸錢,兩人購置的一屋子家具家電來糾纏一番,沒想到她倒干脆,只帶了自己的衣服和一臺筆記本電腦就離開了這里。她走的時候是七月初,我就在七月中旬的一個周日搬了進來。那天,我扒著窗子看見樓下有一棵枝繁葉茂的玉蘭樹,還看見一個過路人吹著口哨走過去,吹的是一支即歡快又簡單的歌。看到這些,我的心一下子蜷了起來,暖暖的,就像掛歷上那只在陽光下曬暖的貓一樣。當時我確信,這一天是我和李暢幸福生活的開始。
剛搬進來的時候,我想抹去吳曉慧的痕跡,把睡床、沙發(fā)、櫥柜等等都扔出去換成新的,但是李暢沒有存款,他家的錢都被吳曉慧買成屋子里的東西了,我也沒錢,我的錢都花在臉蛋、頭發(fā)、衣服上了。于是錢就成了決定性的因素,美好的愿望敗給了現(xiàn)實,換家具的事只好作罷。
看得出來,吳曉慧的品味很高,從沙發(fā),燈具,櫥柜的顏色,到杯壺餐具,都是經(jīng)典型的。我曾在伊勢丹的賣場看見過那只一模一樣的黃色把手的熱水壺,那玩意的標價,竟然比我從前住過的出租屋的睡床還要貴。家具無疑都是好的,可是讓我生活在吳曉慧精挑細選、苦心經(jīng)營過的家里,心里還是覺著屈辱,覺著壓抑。每天下班回來脫下鞋的時候,總會不經(jīng)意地感覺到吳曉慧怨懟的目光,那目光冷冷地從幽暗中射過來看著我。
走進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就在我拽著毛毯端著水杯準備再次回到沙發(fā)上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在窗外看著我。我停住腳步,轉過頭看去,看見了那棵玉蘭樹的枝丫,它的葉子已經(jīng)快掉光了,被雨水潤濕的樹皮變成了深棕色,這些枝丫在冷風中微微顫抖,正不懷好意盯著我看。
我腦袋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窗外的枝丫就是李暢的前妻吳曉慧。她至今還心有不甘,仍對這個家不肯放手,對李暢還抱有執(zhí)著的念想,自然,對我也是心懷怨恨。
放下水杯和毛毯,我想找個長一點的工具,伸出窗外去弄斷那個樹枝丫。工具箱在東室,那是個小房間,我叫它次臥,李暢叫它書房,其實房里沒有幾本書,書桌也是呆板板的,桌面上沒有東西??拷T的一側墻邊有張小沙發(fā),聽李暢說過,他們倆鬧崩了以后,吳曉慧就是睡在這張沙發(fā)上的。
打開燈,回家后一直不安的感覺終于找到了發(fā)源地:朝南的窗玻璃上,不知為什么結了一層水霧,水汽還聚成了一道細流,正緩慢地悄悄往下滲。我站在門口,愣在那里,家里其它房間的窗玻璃都是干干的,只有吳曉慧的這間窗戶像是被水洗過一樣,這事兒無論怎樣理解都透著一股邪氣。我呆愣愣地盯著那股細流,看它一點一點流下來,流下鋁合金窗框,流向下面的墻壁時,我才回過神來,跑去廚房找抹布。
看來,窗子流水已經(jīng)不是一天的事了,墻壁上有兩道水漬,地面上,兩塊木地板接縫的地方裂開了,凸了起來,凹處的積水清晰可見,像是一個眼眶含著一包眼淚,又像是張開的嘴,就要沖我吐口水。這個,太不可思議也不合常理,有些荒誕有些不可理喻。心里越是告訴著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多想,腦袋里就越會出現(xiàn)吳曉慧詭秘的神情,她在開裂處的水漬中斜眼睨視著我。
我扔下抹布,穿上大衣跑下樓,去接李暢。
吳曉慧的陰魂無法跑出家以外的地方,出了家門,我就能掙脫開她的束縛。天全黑了,城市的夜空昏蒙一片,一個桔紅色的月牙兒掛在天上。分開一整天了,我和李暢還像從前一樣,是一對情意綿綿的戀人,四目相對著會心一笑,然后手拉著手走回家去。
“還剩下三個月,是吧?”我悄聲問他。
“是啊,沒剩幾天了?!彼吲d地附和我。
真不明白李暢的父母是怎么想的,非得讓他離過婚后等半年之后才可以再婚。這也沒什么,再過三個月,我和他將登記成為夫妻,那日子,我已經(jīng)用紅筆標注在掛歷上了。
“總算逃出命來了,我那個老婆,她把家弄得像個活死人墓?!卑凑諔T例,說起我們未來的生活的時候,李暢都會把他原來的老婆原來的家貶斥一番。以一個第三者的直覺,我知道他說的不是全部事實;以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的自信,我知道事實不事實的,并不是很重要。聽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心里總是暗自竊喜。
吃過簡單的晚飯,李暢拉著我去修復翹起來的地板。他用壁紙刀把脹大的木地板邊緣削了削,然后一手按住,一手拿錘子往下砸,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竟然讓錘子砸在了自己的手上,他驚叫著跳起來甩著手,白墻上濺上幾點斑斑血跡,那情景看著遠比他手指上的傷口還要驚悚。
算起來,我在這間裝修到位、家具精美的家里,真正過得高興的日子還不到三個月。接下來發(fā)生了兩件事情。
十二月初的一天,門鈴響起時,我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神兒,聽到門鈴響,我邁過胡亂扔在地上的、塞滿熟食熟菜的塑料袋,跑過去開了門。原以為是提前下班的李暢回來了,可站在門外的卻不是他,而是一個體型壯碩、黑紅臉的大媽或者大神,她的兩條腿被兩個小男孩一邊一個抱著,那兩個小毛頭仰著小黑臉直勾勾地看著我。
“喲,你在家呀,”黑紅臉大著嗓門說一句,才發(fā)現(xiàn)我是一張陌生的面孔,隨即驚訝地放低了聲調(diào),“來客人啦,不好意思。”
我說:“不是客人,這是我的家。你有事嗎?”我說這些時,黑紅臉瞪大眼睛逼視著我,我等著聽她說些什么,她卻瞪著我沒有下文,那兩個毛孩子的目光也像他們的媽媽一樣,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體。
就這樣對視了好一會兒,黑紅臉突然又亮開了嗓門:“你是說,你就是這家的新媳婦啦?”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那兩個毛孩子也像僵住了一樣,定定地瞪著我。在這六只眼睛的注視下,我突然一陣恐怖,這母子三個找上門來要干什么姑且不說,讓我害怕的,是自己心里的感覺,覺得丑怪得不能見人的,不是她們母子,而是我。這感覺真的讓我害怕。
“是的,是這樣的?!蔽倚÷曅獾鼗卮鹚齽偛诺脑?。我的話被黑紅臉沒禮貌地打斷了,她臉上的表情加上了一層輕慢,嘴卻叭叭叭地說了起來:“看見門衛(wèi)房后面的空地沒?他們要在那里種花,這可是小區(qū)里唯一的一塊空地了,我找管理員說,應該在那地方建一個自行車棚,而不是種花。他說這事兒得聯(lián)系下業(yè)主們,聽聽大家的意見再做決定?!?br />
“嗯。但是,我家沒有自行車……”總算知道她來干什么了。我一邊點頭,一邊唯唯諾諾地看著她,甚至想對她笑一笑??墒撬樕蠜]有笑容,那兩個小毛頭,也像木偶一樣一動沒動。
“你是說,這事兒跟你沒關系?”黑紅臉的語速放慢了,聲調(diào)也低了好多。
“我沒有這樣說……”我低聲下氣地解釋。
“我說你這個人?!彼蝗惶岣吡松らT,“以前有過不少事兒,像去年修下水道、物業(yè)費漲價的事兒,你們家可都是積極參加的,吳老師還把大家的意見寫成文件,是我給交上去的。看來可真是換了人啦,我說,你是這家的新媳婦對不對?房子是自己家的不是租來的對不對?你就不能拿出點業(yè)主的責任嗎?還真是沒見過你這號的人!”黑紅臉放開了嗓門,她的目光里有鄙視,有怒火,以至于讓我相信,眼前這個大喊大叫的人已經(jīng)被吳曉慧附身,我此刻正跟前任相對而立。
看我呆呆傻傻的樣子,黑紅臉“哼”了一聲,抓起兩個男孩的手離開了。
像以前一樣,李暢一吃完飯就玩上了游戲。我對他說了黑紅臉的事兒,他不看我,只是對著游戲機啪啪啪地按個不停,每隔一會兒也長長地“嗯”上一聲,表示他在聽我說。
“你不知道她有多兇,眼神兒里還帶著挑釁,我要是回應她,說不定她會小三兒小四兒的把我臭罵一頓?!蔽椅卣f著,半晌,又聽到一聲低沉的“嗯”,“有意思,她以前可從來沒這樣過?!?br />
你到底想說什么?你二百五啊?腦袋是不是被門夾扁過?憤怒的語言不由分說地往舌頭上涌,但是被我壓住了,不能讓它們冒出來。記得在哪兒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婚姻是長久的忍耐。我還需要兩個月才能走進婚姻,不能把事兒搞壞。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凝視著李暢,我想跟他交談,想聽他說說暖心的話,以緩解黑紅臉帶給我的不快,但李暢卻絲毫沒有注意我的跡象,還在一門心思地玩游戲。
第二件事發(fā)生在半月之前。星期天,李暢去參加同學聚會,我是不能同去的,對他來說,帶上我就等于當眾宣布這女人就是導致他婚姻破裂的插足者,他的同學我一個都不認識,更別說有共同的朋友了,去了也沒意思。
一個人在街上游逛了半天,天黑了才回到家里。把買回來的大包小袋扔在腳邊,在黑暗的房間里坐下來,想象一下李暢他們的聚會。一定很熱鬧吧,我似乎看見碰杯的叮當聲,老朋友聚在一起的驚喜,還少不了女同學們歡快的嬌聲細語。聚會的人群中也有我的身影,我穿著剛才買回來的凸顯身材的夏裙,妝容精致,臉蛋俏麗,頭發(fā)都盤在頭頂上去,比這群人小上十歲的我,恣意地向周圍張揚自己的青春。
打開燈,幻覺消失了,眼前還是吳曉慧的鬼魂把持的家。我嘆了口氣,得找個地方把胡亂買回來的衣服藏好,不能讓李暢看見,讓他以為我亂花錢。
次臥的吊柜一直空著,我踩著凳子,打開其中的一扇柜門,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倒扣著的相框。那是李暢和吳曉慧的結婚照,照片上,吳曉慧穿著式樣簡單的白婚紗,面帶微笑,姿態(tài)優(yōu)雅,她身邊的李暢身穿西服,正對著一個可能在他右前方的人高興地說著什么話。
坐回到沙發(fā)上,仔細看著這張照片。我相信吳曉慧也曾像我這樣,坐在這里以相似的心情看過這照片,她可能下班后剛回到家,還穿著外出上班時的衣服,也許連手套都無暇脫下,房間里半明半暗,一室的寂靜,她就坐在這兒,視線定格在這張照片上,呆呆地想著我這個女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會插進她的婚姻里。那時候,吳曉慧知道多少關于我的事情?也許她已經(jīng)知道我的年齡,姓名,工作單位,至于更進一步的細情,李暢不會跟她說,她只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勾畫出我這個第三者??粗掌系睦顣常龝粫氲竭@句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她會這樣琢磨李暢嗎?也許會的,因為我此刻也這樣琢磨著他。
這時來電鈴聲響起,我跳起來抓過手機,“我們的聚餐結束了,接下來該去唱歌,大概十二點之前能回去吧,別等我了?!彪娫捓飩鱽砝顣陈龡l斯理的聲音。時間剛過不到半年,他整個好像變了一個人,再不是原來的他了,原來的親熱勁兒正在離他而去,不知道是什么耗光了他的熱情。
我慢騰騰地走進廚房,給自己煮了一碗泡面,一碗簡單的泡面,連雞蛋和青菜都沒放,然后端到茶幾那兒就著鍋吃起來。
最近幾天,每天總有那么幾回,我會想到吳曉慧,感到自己逐漸的跟她貼合在一起,就像現(xiàn)在,我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吳曉慧,守著昏暗和孤寂,在沙發(fā)上干坐著,等待那個叫李暢的男人回家。
先記錄下此時的心情,等讀后留評!
特殊時期,都要注意身體健康哦!
怕說了白話,暫不點評了。
問好七色槿老師,時光歡迎您的到來,上座。
非常開心看到七色槿老師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