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婚期定在秋天。剛?cè)胂?，母親就開始張羅著為我準(zhǔn)備嫁妝，卻費盡了腦子。做新被子新衣服吧，是她那個年代的傳統(tǒng)，送電器家具吧，我遠嫁外地，多有不便……
　　 送什么嫁妝呢？母親每天都要和父親商議，始終定不下來。她多次去街坊鄰居那里取經(jīng)，又打電話征求同齡姐妹的意見。但每家的情況不一樣，反倒越聽頭腦越亂，更沒了頭緒。
　　 我對母親說，嫁妝都是以前的傳統(tǒng)，越多在夫家的地位越高?，F(xiàn)在觀念不一樣了，而且，你們都給我準(zhǔn)備那么多了，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就別再費心了。母親停下手中的針線，打斷我，那怎么行，哪有嫁閨女不送件像樣嫁妝的？
　　 我心里一疼，眼睛有些澀，針線筐下面的箱子卻映入眼中。我靈機一動，媽，我想要一件東西，就是不知道你給不給？
　　 母親有些驚訝，你要什么？我都給。
　　 我用手拍拍她身邊的箱子，我想要這個箱子，你給嗎？
　　 母親怔了片刻，面帶猶豫，若有所思道，嫁妝得是新的，這箱子太舊，不適合。說著，拉起箱子上罩著的臺布，細細端祥。
　　 箱子是舊了，但它是母親當(dāng)年的嫁妝，褐紅色的油漆斑駁掉落，有的地方已經(jīng)露出了木紋。雖然年頭已久，靠近時依然能聞到淡淡的樟木香。箱子做工精致，正面雕刻的花鳥蟲魚紋絡(luò)，活靈活現(xiàn)。箱子上掛著老式的銅鎖，鎖扣與箱子包角都是銅藝雕花，沒有一絲銹跡。箱子的容量很大，除了放置衣物，里面還有家里的各種證件，箱子底還壓著我和妹妹讀書時的獎狀和連環(huán)畫等各類圖書。母親時常用布擦去上面的浮塵，對她而言，這兩只箱子和她的兩個女兒一樣，都是手心里的寶貝。
　　 外公只做了兩只箱子給你當(dāng)嫁妝嗎？
　　 母親說，很多，吃的穿的用的都有，但這兩只箱子是你外公親手做的，留著，是個念想。
　　
　　 二
　　 從小到大，我們搬過三次家。很多舊家具都送人或者丟掉了，唯獨母親的箱子，始終不離不棄。
　　 小學(xué)五年級，我家從鎮(zhèn)上搬到城里，只帶了母親的箱子，放滿了東西，沉甸甸的。我坐在箱子上，穩(wěn)穩(wěn)地進了城。那時，我們住在父親工廠的宿舍里，一居室，四口人顯得有些擁擠。讀初中我住校，只有周末回來，因為不想擠在妹妹的小床上，母親就把兩只箱子并在一起，鋪上竹席，被褥，拉上帳幔，給我創(chuàng)造出一方小天地。我躺在特制的床上，聞著樟木淡淡的香氣，甜甜入夢。為此，我沒少和妹妹炫耀這張“床”有多舒服，她終于沒經(jīng)受住誘惑，到了晚上，就搶先賴在我的“床”上。但她太小，母親怕她翻身掉下去，在她睡熟后就被抱回小床。安靜的夜晚，我放下圍帳，打開臺燈，做題看課文，獨享私人定制空間。
　　 中考后的那年秋天，我們又搬家了。新家比較寬敞，我有了獨立的臥室，真正的床，不用睡在箱子上了。家里添置了不少家具，在時尚現(xiàn)代的柜子和桌椅中，母親的箱子顯得老舊和另類，與新家格格不入。但母親早替箱子找到了合適的位置，鋪上臺布，箱子變成了裁剪衣服的案幾。
　　 母親的針線活很好，裁剪縫制出的衣服和商店賣的沒什么區(qū)別，樣式甚至更時尚些。我小時候的衣服都是母親縫制的，在街巷里玩耍，經(jīng)常被大人們稱贊。親朋好友拿著舊衣服找上門，改大小改樣式，或者買了新布料，讓母親裁制，母親從不推辭。有時白天忙家務(wù)，就利用晚上的時間，費時費功夫，從沒有抱怨過。我寫完作業(yè)，就呆在母親身邊，看她做衣服。她把布料平整地鋪在箱子做成的案幾上，用粉筆畫好尺寸，拿起剪刀裁剪好。接著，家里就傳出縫紉機“嗒嗒嗒”的轉(zhuǎn)動聲，如樂曲一樣悅耳，流淌在靜夜里。
　　 來年春天，父親買回兩棵桂花樹，種在西墻邊。母親讓我和妹妹各認(rèn)領(lǐng)一棵，澆水、管理，還說樹木長大后就是我們的嫁妝。我已經(jīng)讀高中了，知道嫁妝是什么意思，羞紅了臉。妹妹卻興奮地說，我的嫁妝肯定比姐姐多。母親問為什么啊，她說，姐姐不常在家住，她的樹不好好澆水，就沒我的樹長得快??！那年，我十六歲，妹妹十歲。我只知道嫁妝是結(jié)婚時父母送的禮物，并不知道嫁妝意味著什么。
　　 時光，在我們這個小家庭瑣碎而又平和的歲月中，一年又一年，無聲無息地拉長。院子里的兩棵桂花樹好像在比賽，愈加粗壯，樹葉茂盛。每到金秋時節(jié)，滿樹淡黃色的桂花，香氣清幽綿長，漫延到整條巷子里。
　　
　　 三
　　 轉(zhuǎn)眼，我也到了待嫁時，父母開始為我準(zhǔn)備嫁妝。
　　 母親說，以前，江南人家添了女孩，門前就會種上一棵香樟樹，寓意這家有女孩正在成長。女孩到了婚嫁時，就用長大的香樟樹做箱子當(dāng)嫁妝。母親的箱子，就是外公砍了家里的香樟樹，親手做成的。
　　 如果你外公還在，多好。提起自己當(dāng)年的嫁妝，母親的語氣自豪又傷感。
　　 外公去世那年，我十歲。童年的記憶中，外公是個清瘦的老人，花白的頭發(fā)，面容慈祥，不多言，總是埋頭干活。每次到我家，就沒閑下來過：修椅子，釘桌子，磨菜刀，做掃帚……什么樣的活兒他都會做。外公是個木匠藝人，我的書桌，上學(xué)坐的小板凳，都是外公做好送來的，結(jié)實又美觀。
　　 月光柔和地灑下，桂花樹映下婉約的影子。這是秋天夜晚，母親細細地挑撿著桂花，用清水洗凈，準(zhǔn)備做我最喜歡的桂花糯米糕。她神情專注，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問話，又似乎是在回憶。一筐桂花清洗干凈，母親把它們細細攤開，控水。接著把白糖，糯米粉混和在一起，邊攪拌邊說，這兩只箱子，還是你外公連夜做的。他忙著給別人做活兒，顧不上自己閨女了。
　　 外公是不舍得你嫁人吧，我問。你外公是擔(dān)心我找不到好人家，怕我吃苦，嫁妝才準(zhǔn)備得晚了些。母親嘆了口氣，語氣中是對過往歲月的感慨。
　　 母親不到一歲，我的外婆就去世了。外公雖然疼她，但忙于一家人的生計，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外公有木匠的手藝，還會雕刻，在方圓村鎮(zhèn)小有名氣。那個年代大部分人家的家具都是木頭做的，婚嫁人家提前一年就預(yù)約木匠上門打家具。外公樸實厚道，手藝又好，幾乎每天都要去別人家做工，早出晚歸，尤其是春秋季節(jié)，往往一出去就是一兩個月。母親在她年邁的奶奶懷抱中一點點長大，日子雖然艱辛，免不了跌跌撞撞，卻也一天天走了過去。
　　 母親在生活的磨礪中學(xué)會了做家務(wù)，做女紅，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性情善良而隱忍。外公外出做工不那么操心家中事情，可讓他放不下的，就是小女兒的婚事，媒人登門的不少，總沒有合意的。說著說著，母親就到了二十五歲，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算是大齡姑娘了。
　　 這天，外公被請到三十多里外的鄰鎮(zhèn)上做一套木藝沙發(fā)。這家女主人與外公聊天，得知他有女兒待字閨中，就熱心地問要找個什么條件的。外公還是那句話：男方身體無病無疾，家里母親健在。女主人很驚訝，問外公為什么要找個有婆婆的人家，婆媳多難相處啊。外公回答：我閨女從小沒了娘，受了不少苦。婆婆也是娘，多少能彌補她些母愛。
　　 母親出嫁的前兩天，外公推掉了手中所有的活計，專心給母親準(zhǔn)備嫁妝。他用香樟樹做原料，量尺寸，畫圖案，邊做箱子邊交待母親，這戶人家不錯，婆婆做事利落，聽說還念過書，知大禮。你從小沒了娘，把婆婆當(dāng)親娘，對老人孝順，遇事多忍耐……
　　
　　 四
　　 母親的嫁妝裝滿了兩只樟木大箱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嫁了。外公沒想到，他的女兒并沒有享受到來自婆婆給予的母愛。
　　 婆婆家里經(jīng)商，條件好，人也能言善辯，對外人笑顏軟語，回到家就變成了頤指氣使的女王。母親不知道如何與她相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母親說話做事謹(jǐn)小慎微，勤快能干，但婆婆對這個農(nóng)村媳婦依然百般挑剔，飯做得淡了咸了都要喝斥。父親在縣城上班，一星期才回來一次。母親又不想讓外公擔(dān)心牽掛，受了委屈無處訴說，常常獨自躲在房間垂淚。
　　 雖然我的奶奶挑剔難相處，但父親對母親呵護備至，母親就把委屈放在了心里。我出生后，因為是女孩，不得奶奶歡心，滿月之前，她沒有抱過我一次。母親一邊照顧我，一邊還要做全部的家務(wù)。我蹣跚學(xué)步時，不小心摔倒，頭磕在石板上，血流不止。奶奶坐在大門口搖著蒲扇，悠閑地與人閑聊，看著我趴在地上大哭，她卻無動于衷，還說小孩子摔幾次就會走路了。母親聽到我的哭聲，扔下手中的衣服奔跑而來，她終于忍無可忍，沖著奶奶發(fā)了火。
　　 母親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外公心疼自己的女兒，接回去住些日子，勸說幾句，等母親氣漸消后又送回來。
　　 母親說，那段日子是她過得最苦的日子，身體與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差。父親下定決心，強行搬出家，住在鎮(zhèn)西的兩間平房里。房子不大，家具簡單，但母親從此有了自己的小家，婆媳不在同一屋檐下，不再有正面的沖突。再加上父親不斷從中協(xié)調(diào)，化解，婆媳間的矛盾漸漸有所緩和。
　　 母親與奶奶關(guān)系徹底改善緣自于一個冬天。雪后冰凍的院子里，奶奶提水時滑倒，腿骨折了。母親第二天就帶著我回到了奶奶家，日夜守在奶奶的床前，伺候她吃喝拉撒，照顧一家老老小小，面面俱到。奶奶多次讓母親回家看看，母親走了，她又反反復(fù)復(fù)問什么時候回來。奶奶說話柔和了很多，不再咄咄逼人了。半年后，奶奶能下床走路了，第一件事就是請外公到家里，全家人吃了頓團圓飯。奶奶還特意到商店買了一塊綢緞，說要過年了，給她的孫女做身新衣裳。
　　 綢緞啊，那可不便宜，你做衣服了嗎？聽母親講到這里，我有些好奇。做了啊，給你做了一件唐裝式樣的外套。你奶奶抱你出去時，總向別人炫耀這是她選的布料，說你穿上像有錢人家的大小姐。
　　 你被婆婆刁難，受委屈，我外公很心疼吧？
　　 哪能不心疼呢。每次回娘家，你外公看到我的神態(tài)就知道過得好不好。母親說，她每次從娘家回來，外公都把她送回來，車上放著他做的新椅子、箱子，還有我的小床，父親的書桌，大大小小的家具。外公總是以為貼補越多，閨女在婆家的地位就會高一些。
　　 母親說，當(dāng)父母的都想讓孩子過得好，吃不愁穿不愁，手頭寬裕些。我那時家庭條件一般，沒少過苦日子?，F(xiàn)在不一樣了，條件都好了，但有一樣是不變的，你以后結(jié)婚了就有了一個新家，要勤快，對婆婆孝順，不能像在家里一樣任性，自由。
　　
　　 五
　　 母親的箱子沒有給我，家里的桂花樹也沒有成為我的嫁妝。箱子依然蓋著臺布，是母親的工作臺。桂花樹安然地立于庭院，由于養(yǎng)分充足，生長茂盛，悄悄地越過了圍墻，進入了鄰居家的院子。父親每年都要修剪，母親則做了桂花糕送給左鄰右舍。
　　 每次父母送我離家時，還是一遍遍叮囑：把公婆當(dāng)自己的父母，要孝順，要勤快……
　　 父親退休后，喜歡到公園散步，下棋；母親依然是守著家，打理著院落，她在庭院里種上太陽花，梔子和蘭花，小院里的花草長得熱鬧歡慶。黃昏時，他們一起出去散步，節(jié)假日，等我們回家團聚。時光知味，歲月沉香，就這樣恬靜地向前走著。
　　 夏日夜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涼。風(fēng)在枝葉間游走，花香淡淡，喝著父親泡的普洱茶，聊著工作與生活。過去與現(xiàn)在，片片斷斷，組成了此時的靜好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