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里，母親長得特別漂亮，大大的眼睛，高高的個子，白白的皮膚，母親在她們家的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幺，上面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母親只讀過兩年的小學，也算不上有什么文化，但她非常聰明，而且勤勞能干。
　　 記得那時候父親和他的幾個朋友開了家公司，最初幾年一切很是順風順水，我們家成了村里第一個買彩電的，成了村里第一個蓋了大瓦房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也成了村里最富有的。
　　 有一天，父親突然對母親說：要離開公司自己單干，母親不同意父親的想法，想盡辦法勸說父親放棄離開公司的想法，可父親的脾氣倔強，聽不進母親的建議，還是一意孤行地離開了公司。
　　 父親脫離了公司后，自己單干了起來?？墒菦]多久，父親在外地采購時，被人騙走了所有的錢財。那時候還沒有手機，電話在農(nóng)村也很少見，父親沒辦法聯(lián)系到朋友和家人。父親沒有錢吃飯，沒有錢買回家的車票，他一路乞討，經(jīng)過了幾天幾夜的煎熬才回到了家。回到家后，父親并不甘心就這樣做一個失敗者，他毅然拿出家里的所有積蓄，決心東山再起，即使母親苦口婆心的再三勸說，懇請他不要再重蹈覆轍，能好好反醒一下上次被騙的教訓，可結(jié)果還是沒能動搖到父親的固執(zhí)與堅持。
　　 不久以后，父親就和表叔做起了木材生意，那時候表叔家很窮，根本拿不出什么錢財來投資，父親也想幫表叔一把，所以并沒有嫌棄表叔的貧窮，他們一起招了幾個工人，廠址就選在了表叔家一座廢棄的院子里。父親負責去外地采購，表叔負責在家里銷售，就這樣剛開始也算順利。
　　 直到有一年的某一天，父親剛從外地采購回來，表叔跟父親說，廠里的所有資金被人騙光了，父親老實，只是聽了表叔的一面之詞就什么都相信了。母親懷疑過是表叔騙了父親，但又拿不出什么證據(jù)，說服父親，只能作罷。
　　 后來聽別人說，表叔家前不久蓋起了樓房，還娶了個漂亮的兒媳婦，這時候父親才恍然大悟，知道是表叔私吞了那些錢款，并不是被誰騙了去。
　　 父親經(jīng)過這件事以后，從此就一蹶不起，不久還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家里那僅有的一點積蓄也被父親輸了個精光。母親為此每天和父親爭吵不休，但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父親依然我行我素著，除了賭博就是睡覺，完全忘記了他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母親是個勤勞有韌性的人，勤儉持家，在苦難面前，她從不言放棄，從不抱怨，更不會妥協(xié)。用她那柔軟瘦弱的肩膀默默抗起了家庭的整個負擔。母親每天為生計奔忙著，盡她的所能讓我們幾個兄妹吃飽穿暖。她自己卻常常餓著肚子去地里勞作，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她累暈在地里，清醒后又繼續(xù)干活。母親那瘦弱的身影，每天迎著第一縷陽光，伴著雞鳴犬吠揮舞鋤頭，頂著星星月亮回家，她的淚水和汗水浸透了每一寸土地。
　　 父親無視著母親的付出，依然的選擇著頹廢，變本加厲的揮霍著，很快家里就負債累累，債臺高筑。父親輸沒了就回家跟母親又吵又鬧，母親一次又一次的選擇了忍讓，這個家從此再也沒有安寧過。母親為了這個家一分一厘的節(jié)省著，每次去買菜都會撿那些人家剩下的，就是為了圖個便宜，很多人用那種鄙視的眼光看母親，母親并不理會這些，她說:“別人愛說啥就說啥吧，自己也不會掉塊肉。"
　　 母親每次吃飯都會吃的很少很少，甚至有的時候等我們吃飽了她才舍得吃。母親總說:"我不餓，不餓。"可我分明看見她悄悄地在灶前鏟下殘留的鍋巴充饑。因為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和勞累，母親經(jīng)常的心口疼，牙疼，姐姐們也勸她去看看醫(yī)生，母親舍不得花錢，說什么也不肯去醫(yī)院，她一次又一次的忍著，有時候母親半夜被疼痛撕裂醒來，她就用杯子往嘴巴里倒一大口涼水哏著，來緩解疼痛。到了第二天，她就像沒事人似的，好像生病的人不是她，她盡量的不讓那些痛苦的漣漪影響到她的家人。她依然的會去地里干活，依然會給我們做飯，一切都照常依舊著，和平常沒什么區(qū)別。
　　 母親瘦了，她獨自一個人靠著她那雙原本光滑細嫩，后來變得粗糙有力的大手，苦苦的支撐著這個家。她蒼白的臉上沒了笑容，眼神也沒了光彩。一切的痛苦和磨難都一起向這個單薄的軀體壓過來，母親咬著牙，忍著一浪高過一浪的疼痛和折磨。貧窮和我們卻仍然無情的吮吸著她的血液，吞噬著她早已干癟的肌體，她過早的腰彎背駝，身體的高度一縮再縮，滿頭的青絲變成了白發(fā)。
　　 冬天凜冽的風在外面嘶吼著，晚上我們鉆進暖暖了的被窩，母親一個人坐在煤油燈下，穿針引線的為我們做著衣服，燈光忽明忽暗的映襯著她那長滿皺紋的臉和那干瘦如柴的小小身軀。
　　 母親的手很靈巧，她經(jīng)常把一些剩余的小的不能再小的舊布片，一塊一塊的用針線串連起來，給我們拼湊成好看的書包或者沙包。
　　 我清楚的記得，有一次母親用布塊給我拼接了一條褲子，我穿出去后，被小伙伴們嘲笑說我穿了件乞丐褲，在現(xiàn)代的社會中“乞丐褲"這個名字聽起來洋氣又時尚，但是在那個時代那個時候聽起來卻是如此的寒酸與苦澀，我哭著回了家，說什么也不會再穿那條褲子了，母親很是無奈但也沒有再勉強過我。
　　 母親經(jīng)常會用一些破舊的衣服一層一層的用漿糊粘好，晾干，那個時代我們把它叫做:痂子，可以用錐子納成鞋底，也可以剪成鞋幫，做成各種樣式的布鞋，有方口的，有長臉子的，有扎氣眼穿鞋帶的，有絮棉花的棉鞋，也有薄薄的單鞋，穿在腳上踏實又溫暖。
　　 母親像一名英勇的戰(zhàn)士，在生活的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為一家人的命運而戰(zhàn)斗著，為孩子們的未來而拼搏著。
　　 然而我們家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清貧，經(jīng)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母親東家借西家湊，拆了東墻補西墻，雖然大姐和二姐也經(jīng)常接濟我們，可父親的賭債越來越多，日子久了，她們也無能為力。父親似乎并不關心這些，他的賭癮越來越大。
　　 我記得有一次父親輸光了，半夜偷跑回家，從抽屜里拿走了我多年積攢的零錢，我很是生氣，也很委屈，但我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的哭鬧，而是拿起了桌上的一瓶酒，咕咚咚的把自己灌醉了，母親似乎被我的舉動所嚇到，她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再勸我，那一夜我似乎睡得很平靜，沒有折騰也沒有眼淚。母親很早起床，在我的早餐飯菜里特意的加了兩個雞蛋。我并懂得母親的苦心，把雞蛋夾給旁邊的妹妹，頭也不抬的吃著自己碗里的東西。
　　 就這樣日子越過越艱苦，母親被歲月摧殘的如同火柴般的干瘦。母親的辛勞并沒有喚醒父親的一點點良知和一絲絲的悔改，反而換來的是父親的冷酷無情與跋扈囂張。父親賭輸了每次回家對母親不是打就是罵，母親經(jīng)常在夜里偷偷的哭泣。那種無助的感覺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默默的吞咽著。
　　 眼看著二哥也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齡，可家里并沒有什么錢給哥哥準備婚房。母親并沒有因為窘迫而被壓倒，她沒有退縮，更沒有認輸，沒錢買磚買瓦，她就自己蓋窯燒磚燒瓦，在很久的一段時間里，母親每天像個大男人一樣，拉土托坯，沒日沒夜的干活，一塊坯一塊坯的壘，一滴汗一滴汗的滴，每天晚上回家，洗出來的一半是泥土。由于勞累過度，母親的身體早已嚴重的透支，手腳抖得厲害，走起路來也顫顫巍巍的，但她還是每天堅持著勞作，父親有時候也會幫忙，就這樣在母親不懈的努力下，磚瓦終于燒制出窯，很快二哥的婚房就建了起來。
　　 雖然有了新房，說實話，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有誰又愿意嫁進來呢。
　　 二哥是個不愛講話的人，性子特別固執(zhí)，由于家庭的原因他對婚姻似乎有些排斥，母親甚至一度的懷疑二哥是所謂的“童子”，所以又是看香頭（就是那種所謂的神仙看病），又是卜卦的。
　　 后來母親到處求人，好不容易說成了一門親事，女方家庭條件很好，并沒有嫌棄我們家里窮，二哥也算勉強答應了這門親事，經(jīng)過雙方商定，很快就選好了結(jié)婚的日子。
　　 眼看著二哥結(jié)婚的日子越來越近，可我們家連置辦婚宴的酒席錢都沒有，大嫂是個特別厲害的女人，她娘家和我們住在同一個村，大嫂大哥是自由戀愛成的家，母親對大嫂很好，好吃的好喝的都記著她，也許是母親的嬌慣促使了大嫂蠻不講理的習性，大嫂動不動就愛生氣罵人，母親和我們沒少受她的欺負。
　　 大哥是個特別柔弱的人，什么事都讓著大嫂，大嫂把持著家里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大哥只能裝聾作啞，不敢吱聲。
　　 大嫂不讓大哥出錢，大姐、二姐的能力有限，也幫不了太多。母親一夜一夜的睡不著覺，把身體熬的更瘦了，銀發(fā)愈發(fā)晃眼起來，如今的母親就像一根老藤，歲月的風刀霜劍，讓她逐漸萎縮枯干，盡顯著滄桑。
　　 最后她厚著臉皮去了娘家借，舅舅心疼自己的妹妹，把家里的糧食都賣了，就這樣母親勉勉強強湊足了婚宴的酒席錢。
　　 很快二哥成了家，嫂子的嫁妝很豐厚，二哥的日子也好過了很多。
　　 二嫂長得很漂亮，個子高高的，人也善良，和我們一家人也相處得特別和睦。母親很知足，總是時不時的用省下來的錢給二嫂買些東西，我和妹妹也會時常的去二嫂屋里和她一起作伴。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有一天二哥告訴母親二嫂懷孕了。母親高興極了，想盡辦法的給二嫂做著各種各樣好吃的，不讓二嫂干任何家務，細心的呵護著二嫂。
　　 我們總認為母親是鐵人，永遠不知道累，不知道痛，她無所不能，又無所不會。我們似乎把母親的奉獻和犧牲看做習以為常，并沒意識到母親身體的變化。
　　 直到有一天，二嫂的孩子快要出生了，半夜三點左右，哥哥急急忙忙的跑到母親房間，把母親叫醒，說二嫂肚子痛的厲害，讓母親趕緊去看看。母親聽完后也顧不上多想，趕緊穿衣下了床，跟著哥哥去了房間，母親到的時候嫂子的羊水已經(jīng)破了，被子濕了很大一片。
　　 母親匆匆的和二哥交代了幾句，就自己抹著黑去接鄰村的接生婆，那時候雖然村子離得很近，但沒有什么交通工具，只能步行，由于夜太黑母親摔了好幾個跟頭，膝蓋上的褲子也被磨出了個大窟窿，臉和額頭也被蹭破了好幾個地方，母親顧不上這些疼痛，爬起來繼續(xù)往前走著。
　　 把接生婆來后，母親忙前忙后，一會兒燒水，一會兒拿東西，不大功夫兒，房間里就傳出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二嫂順利的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母親抱起孩子，喜悅的淚水流了出來，對她來說一切的辛苦和痛苦，在這一刻都顯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母親把接生婆送走后，她把一切都打理妥當，回到自己房間正要坐下來休息的時候，突然對身旁的父親說:“我覺得有些不舒服，渾身難受?！闭f完了這句話后，突然母親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父親慌忙抱起母親問道:“你怎么了？”母親沒有任何的回應，父親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淚水從他的臉上嘩嘩的流了下來，我和妹妹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抱著母親的身體使勁搖晃著叫喊著，多希望母親能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可不管我們怎么哭，怎么喊，母親都沒有回答我們，我一下子感覺天塌了下來，我摸著母親的臉，撕心裂肺的哭著，叫著:“媽媽，以后我會好好聽你的話的，不再跟你耍小性子了，媽媽，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好嗎？媽媽，你聽見了嗎？媽媽你聽見了嗎？媽媽……”
　　 那晚，我抱著母親說了好久好久的話，母親就這樣睡著了，不會再醒來，而我則像一個纖夫，想拼命地從死神手中拉回母親，母親的眼睛緊緊的閉著，永遠的關上了那扇窗。
　　 我們和歲月，就像榨汁機，壓榨得母親再也滴不出一滴汁液來。母親帶著她所有的痛苦與磨難，帶著她對這個世界的不甘與遺憾，帶著她對兒女們所有的愛和不舍，母親就這樣的走了，沒有任何交代的離開了我們。我們真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們哭干了眼淚，哭斷了肝腸，哭黑了天地，母親還是依然的走了。父親在母親出殯的那天，他在母親的遺像前痛哭的懺悔著自己，懺悔他以前的所作所為，懺悔著他對母親的愧疚，懺悔著他對這個家庭虧欠。
　　 出殯吹響的的嗩吶聲和著我們悲愴的哭喊聲驚天動地。大哥掰開了母親的嘴巴，往里面放了一點糝，旁邊的人不停叮囑他千萬不要把眼淚滴進去。我們和母親做著最后的告別，看著母親的棺蓋合上，把榫木揳進去，又釘了鐵釘。男人們合力將棺材抬到了外面，我們圍著棺材跪倒，四肢伏地，眼淚鼻涕一塊往下流。管事的拿著禮單喊著上面的名字，被喊到的人就走出人群朝著棺材磕頭，不一會禮單上的人都磕完了頭。一輛吊車過來，裝上母親的棺材，眾人朝墳地走去。我們被人攙扶著，二姐哭得腹部蜷縮，走路打顫，幾乎被人抬著走路。
　　 母親走了以后，父親徹底的戒掉了賭博的惡習，他用心的照顧起我們，重新的回歸了家庭，扛起他應該扛起的責任。父親說，母親這樣的走，對母親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由于他的種種原因，讓母親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
　　 后來村子的人傳說，二嫂的孩子出生和母親的去世有著緊密的關連，大嫂就借題發(fā)揮，說二嫂的孩子太毒，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奶奶，為了這些閑言閑語，二嫂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大姐、二姐，為了不讓二嫂有什么心里的負擔和陰影，就給她的孩子取名叫“晨曉”，意思是走出黑暗，照亮光明，寓意著重新開始。
　　 雖說那時，我才八九歲，可母親去世以后，我也變了很多，把所有的光芒都藏了起來，把所有的任性都壓了下去，不再愛講話，不再愛出門，喜歡靜靜躲在犄角旮旯里發(fā)呆。
　　 有時候我想，如果以前爸爸沒有賭博的惡習，母親就不會這么的操勞和辛苦。如果我們能早些給母親治病，母親也不至于這么早的就走了。
　　 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我用自己的生命去換母親的活。可惜人生沒有重來，更沒有如果。母親，下輩子換我疼你吧，我不會再讓你受這么多的苦和累了。
　　 每天晚上，我?guī)缀醵紩舻侥赣H，她頂著一頭白發(fā)，笑著向我走來，當我伸出雙手想抱抱她時，她瞬間化作一朵白云飄走了。母親經(jīng)常的到我夢里來，但她從來不跟我說話，有時候她就那樣靜靜的坐著；有時候她會握著我的手慈祥的看著我，我喜歡被她的手握著，這雙溝壑叢生、粗糙干硬的手，牽引的卻是我柔暖光滑的一生！我是如此依賴著那種溫暖。
　　 我一直無法從母親的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每逢快到清明節(jié)的時候，我都會想起母親在世時的種種情景，眼淚也會止不住的流出來，有時候甚至會大哭起來。
　　 每次回到那所老房子里，母親的身影依然在，她的音容相貌似乎一刻也沒離開過我們，透過斑斕的光線，我依然能看到母親的腳步輕快的進進出出的忙碌著家務。我倚著門框，久久的不愿離開，因為我知道，母親只是換了另一種方式守護著我們。
　　 母親的一生都在默默在為我們做著奉獻，用她那種不可磨滅的精神存活著，為她的孩子們的存活而堅持著。
　　 母親的一生是平凡的，卻又是如此偉大的。
　　 每當聽到《常回家看看》這首歌，我都會哭的唏哩嘩啦的，我似乎在那一刻，讀懂了她的靈魂，讀懂了她的情懷，讀懂了她的堅持。
　　 媽媽，我想你了！
　　 如果你們的父母還健在，請珍惜他們，關愛他們，善待他們，多一點愛心，多一點耐心，多一點孝心，多一點關心。想想我們孝敬他們的時間還能有多少，也許三五年，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別讓自己連補償?shù)臋C會都沒有了。
　　 請抽點時間，抽點空閑，多陪陪你的父母，哪怕吃一頓晚餐，聊聊那些生活中的“雞毛蒜皮”，?；丶铱纯矗改冈?，家才是暖的！時光沒有重復，人生更沒有重來，愿你更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