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年輕時活得很瀟灑，他正月里酒喝喝，六月里水嬉嬉，稀里糊涂過了大半輩子，尚不知稼穡之辛苦也。眼看自個兒年過六十，老至將至，名下既無存款退休金，膝下亦無一兒半女，這才如怨婦喝下老鼠藥，慌張起來。
　　 慌什么呢？很現(xiàn)實(shí)一個問題，誰來養(yǎng)他老？人畢竟不是一條魚，可掛起來風(fēng)干，價格還挺高。人得吃喝拉撒，這四個字看似簡單，哪個沾邊不要銀子？思來想去，華山一條道——還得養(yǎng)鸕鶿。
　　 九爺大名叫耀光，地位與族譜上排，都不配稱爺。之所以叫了，是他好酒，且量奇佳，千杯不醉，酒桌上一戰(zhàn)成名，晉封酒爺。九爺覺得這酒雖是好詞，難免有糊涂意思。忽然想起楊子雄，威虎山上稱九爺，便借用了。九酒一音之轉(zhuǎn)，格卻高起來。
　　 九爺父親叫毛頭，是個抲魚佬，生前整日劃條破船，在浣江里放游絲網(wǎng)、扳漁罾，揪著還是＂小討債＂的九爺學(xué)打魚。九爺不屑為之。他自認(rèn)為自己是個人物，既然是人物，就得干人物的事。扳罾、放絲網(wǎng)是小赤佬做的事，抲點(diǎn)“爛眼塘皮”的買賣，哪是我干的事？九爺干嘛呢？九爺混社會時認(rèn)識一個異人，放鸕鶿為生。九爺覺得好，活輕松，收入也高，便提出學(xué)。異人一聽，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你是個人物，將來做大事的，學(xué)這破爛玩藝兒做啥？九爺也不急，每日提了酒擺席，灌得異人七2葷八素，一連半個月，異人終于點(diǎn)了頭。
　　 九爺一聽，不由分說，跪倒在地，碰碰碰就是三個響頭。
　　 那時候的九爺活得很快活，跟著異人放鸕鶿，得了一筐魚，一半賣了沽酒，一半煮了下酒。醉后兩人吹牛。
　　 異人說：他年輕時是敲大鼓的，那鼓大啊，鼓面上跑一百米。
　　 九爺說：我小格辰光放牛，那牛高哇，站在山腳下，吃山尖上的草。
　　 異人說：屁！哪有這么大的牛？九爺說：沒這么大的牛，怎蒙你這么大的鼓？
　　 異人呆一呆，翹起大拇哥，哈哈大笑，道一聲：牛！
　　 數(shù)年后，異人隨云游道人去了西藏。走前給九爺留了一信，托他照顧自己女兒，竹排和鸕鶿都送他，讓他好好放鸕鶿抲魚，老祖宗手藝不能丟。從此黃鶴一去，杳無音訊。九爺沒了吹牛對象，懶得下江放鸕鶿，整天喝酒閑逛，癟答答如霜打茅草。異人的女兒買了酒來給他消愁，九爺喝多了，抱著異人女兒憂傷。
　　 異人的女兒叫燕子，燕子卻沒燕子樣，不要說輕盈，就是連富態(tài)見了她，也得慚愧。異人在家時，曾有意撮合，九爺很心動，待見到了燕子真身，就泄了氣。師傅曾說他女兒如國寶熊貓，胖嘟嘟的萬分可愛。今兒一看，師傅不愧是師傅，芝麻能吹成冬瓜?？蓯勖?，有那么一點(diǎn)兒，那是清湯寡水上漂著的油星，師傅發(fā)揚(yáng)成油坊了。胖么，避諱了，這哪里是熊貓？分明是一張八腳眠床??！九爺卡卡自個兒腰，環(huán)手比比燕子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幾天后，燕子托人來說媒。九爺頭嗡嗡響，又不便明著拒絕，低著頭說：我怕趕不了這掛車。
　　 媒人笑咪咪說：男人頂天立地，什么車趕不了？你行。
　　 我不行的！
　　 你行的。
　　 一個說行，一個說不行，爭執(zhí)不下。門“砰”聲響開，燕子坦克似碾進(jìn)來，拎住九爺?shù)亩?，反著一扭。九爺叫聲“啊喲”站起來，連說姑奶奶放手放手。燕子哼一聲罵：沒點(diǎn)火氣的東西，這不行那不行，不就嫌我胖么？胖怎么啦？社會主義新氣象，旺夫又鎮(zhèn)宅，給你掙門面的！還不知好歹，嫌這嫌那。
　　 九爺搓著耳朵對媒人說：你看看，你看看，不但胖，還是一只母老虎。
　　 媒人笑笑，端起酒杯，吱聲走一個。
　　 燕子說：別廢話，老娘就是母老虎，專管你個慫包蛋。
　　 九爺一下子上了火氣，梗著脖子嚷：我就不讓你管！
　　 不讓管你抱我做啥？還……還……
　　 媒人一聽，眼珠子瞪得鈴鐺似的，瞧瞧九爺，把酒盅啪聲墩桌子上說：看勿出你小子，蔫壞得很，把事辦了，又想賴帳，想當(dāng)陳世美嗎？
　　 九爺急了，連說：我……我……我……
　　 媒人一拍桌子：還我格屁！這事定了，下月初八是好日子，結(jié)婚。
　　 九爺牛勁兒上來，梗著脖子吼：老子就不結(jié)。
　　 媒人附嘴在九爺耳朵旁，輕輕說：老弟，你犯了兵家大忌，女人可不是浣江，你想放鸕鶿就放鸕鶿的。
　　 九爺面紅耳赤俯下頭去。媒人眼光示意燕子加緊溫柔。自己又端起酒杯，吱聲將余酒掃蕩干凈。拍拍九爺肩說：女人身體動勿得的！既然動了，就得負(fù)責(zé)，認(rèn)命吧你。
　　 九爺一聽，頭頸豆芽菜似軟下來。燕子及時上前，抱住他腦袋。九爺掙扎著不讓抱，掙不脫，抬眼看看燕子，低下頭，又看看，嘆口氣，不掙了。
　　 結(jié)婚后，九爺嘗到了甜頭，心說奶奶的白活了二十幾年！看燕子也是愈看愈喜歡，那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九爺飯吃三碗，閑事勿管，除了侍弄他的鸕鶿，就是在床上勞動，日上三竿才起床，抓只麥糕吃下，戴上竹笠，背上殼斗，橫條撐竿在肩，曲指于口，尖厲厲打聲唿哨，鸕鶿聽令，撲嚕嚕飛出窩，前三后四，落定在撐竿上，大將軍樣紋絲不動。九爺沖檐下倚門相送的燕子喏一聲，頭一側(cè)，腿矮下來，來個亮相。竿上的鸕鶿吃了顛撲，羽翼呲開，恰似肩了一竿墨花。九爺緩緩轉(zhuǎn)身，抬起腿，手平至胸前，口中響出鑼聲，鏘鏘鏘鏘——鏘咚鏘！紅娘走舞臺似的，快碎步向江邊去也。
　　 九爺有五只鸕鶿，全是鶚類，鶚和鸕鶿外形近似，但鶚比鸕鶿更兇猛，外人分不清，統(tǒng)稱鸕鶿。鸕鶿分渾水和清水，九爺?shù)膶儆跍喫?，一片渾沌水中也可憑感覺抓魚，屬上品。長相蠻威風(fēng)，鷹嘴鐵蹼足，毛呈青銅色，收翅時羽痕似魚鱗，一圈圈漾開去，燙畫樣清楚分明。下水時才展翅三尺，蹼足一蹬，躥上空中，瞬間夾翅成枚飛彈，哧聲入水，飛箭一樣，不見一絲水花。九爺見了想，這鸕鶿去跳水，肯定得十分，這壓水花的技術(shù)嗬——“娘稀匹！”
　　 九爺放鸕鶿用的竹排，很寬也很長，拴在江灣老柳樹下。一般的竹排用八、九支竹，九爺?shù)挠昧耸逯?，海碗口粗?xì)，全用桐油細(xì)細(xì)漆過，熟篾扎緊，排頭排尾微微上翹，呈元寶狀。排一側(cè)站根柱子，拴著一盞馬燈，燈下橫挑木架，鸕鶿不下水時，泊在上面曬羽毛——鸕鶿羽毛是不沾水的，但油潤欠足，下水后就得曬曬，否則飛不起來。或者鐵鑄一般縮脖昂首沉默。排尾擱了只鐵皮箱，收納著蓑衣、笠帽、游絲網(wǎng)等什物，箱上燕子擺了盆銅錢草，葉色滴翠，很蓬勃。九爺除了刮大風(fēng)下暴雨，整天待在排上。人問燕子九爺呢？在排上。九爺呢？在排上。時間久了，不問了，直接去江邊找，一找一個準(zhǔn)。
　　 漸漸地，九爺和鸕鶿名聲大起，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浣江里有個放鸕鶿佬，誰家想吃個稀罕的魚種，市不到，都會找九爺訂一尾。九爺要么不答應(yīng)，答應(yīng)一定給你辦到。市里來了一個華僑，帶巨款來投資。此公小時候在浣江邊長大，四九年前是一方霸主，名聲不佳。后敗退去了馬來西亞?，F(xiàn)在衣錦還鄉(xiāng)，想吃一口浣江特產(chǎn)黃鯉魚。接待辦遍尋不見，打聽到九爺可以，帶錢來訂購。九爺聽了一口回絕。燕子罵九爺是豬腦殼，有錢不賺。真的不愿侍候，喊高價就是，何必得罪地方官。
　　 九爺吼一嗓子：你曉得個屁！人家有的是錢，喊高價有格卵用！老子就不給他抲魚，讓他明白，做人要厚道，有錢也難買我愿意。
　　 燕子不敢硬杠，暗暗罵一句：茅坑石頭。
　　 燕子除了去賣魚，閑了也會去排上，九爺明著不說，暗地里卻不樂意。一是燕子噸位重，壓排，撐起來費(fèi)勁；二么老丈人曾說過，女人上排抲不到魚。九爺知道這是迷信。真實(shí)原因是母老虎一坐鎮(zhèn)，私房錢弄不到了也。九爺偷偷積了幾百元，全藏在毛竹竿洞里，用來喝酒。
　　 按理說，家里一切全由燕子安排，不缺他吃穿。但燕子規(guī)定，只要九爺去放鸕鶿，就不能喝酒，要喝也是晚上，黃酒一斤，或者白酒半斤，多了不許。這點(diǎn)眼藥水似的量對九爺來說，是老虎舔蝴蝶喝不爽快，多次起義反抗，皆被強(qiáng)勢鎮(zhèn)壓。無奈只好暗地里買一瓶，藏在排上，還備了咸鴨蛋和一罐牙簽，饞蟲造反時拿出來，抿一口酒，牙簽插進(jìn)咸鴨蛋里，釣出點(diǎn)咸蛋黃，口里嘖嘖。酒喝光了，蛋還是一個，只是插成了蜂巢。村人笑說九爺娶了只母老虎，患上了“妻管炎”。
　　 九爺將屁股拍的啪啪響，鼓鼓嘴，嘆一口說：窮??！白撿來的，便宜哪有好貨！
　　 燕子不嫌九爺臉色，也不多話，上排就像枚巨大的田螺，盤踞在排尾，看九爺放鸕鶿叼魚。九爺在立桿上掛了束稻草，這時抽出兩根，拎住鸕鶿脖子，左右一旋，鸕鶿的長脖子上就長出對蝴蝶結(jié)。九爺做得很從容，不慌不忙，一只扎完又逮一只過來。扎草是為了不讓鸕鶿吞食大魚，這廝是大胃王，喉嚨乾坤袋似的，吞得下三斤大魚，草結(jié)限制了它下咽通道。扎草結(jié)看似簡單，其實(shí)有技術(shù)在里面，既不能扎實(shí)，也不能扎松，如何不松不緊剛剛好，九爺手上有分寸。想學(xué)，先喊三年師傅再說。
　　 扎完后，九爺操起撐竿，叫聲——喔許！趕鸕鶿下水，大力敲水面三下，撐竿平落，聲如音爆，水花濺起來，晶瑩瑩如珍珠傾斛。有人說這是驚魚，魚一亂躥，給鸕鶿逮魚創(chuàng)造機(jī)會。也有人說這是叩頭，感謝浣江神賜我魚獲，敲三下代表叩三個響頭。燕子曾問過九爺，你敲竹竿做啥呢？九爺橫一眼燕子不答。在排上，角色已互換。燕子對這白眼沒意見，反而有些享受，心說這才是男人樣子。
　　 沒多久，鸕鶿就逮到了鯉魚，頭昂出水面，倒叼著魚頭，脖子一伸一縮，極努力下吞。可惜脖子上系了草結(jié)，除了小鯧魚，大魚是咽不下去的——卡死了。紅紅的魚尾在空中左右扭動，水珠橫飛。旁邊的鸕鶿見了，一窩蜂上前來搶，幾只要搶，一只不肯，往往一條魚，幾只鸕鶿同時叼著，誰也不松口，水面瞬間開了鍋。九爺撐排過去，伸竿接上鸕鶿，兩巴掌打走劫道的，捏住叼著魚的鸕鶿脖囊，輕輕一擠，魚便落進(jìn)筐里去。手一揚(yáng)，送它回水，順手兒獎條小魚兒，鸕鶿吞了小魚，還惦記著筐里大的，洶洶反撲上來，欲搶回勝利果實(shí)，被九爺一竹竿掃只筋斗，嘎嘎叫屈，乖乖鳧遠(yuǎn)。
　　 燕子在旁邊直叫：那只逮到了一條魚?？纯?，那只又逮到一條，快快，它要咽下去了。九爺回頭瞪一眼：叫叫，叫你格頭！燕子白白眼，將喊聲收回。
　　 九爺?shù)娜粘Ｉ睿嗵澚搜嘧诱樟?。唯一不如意是膝下無子。頭也叩了，醫(yī)也尋了，藥也吃了一籮筐，燕子的肚子，還是泰山石敢當(dāng)，撼不動也！九爺急了，心想是不是努力不夠，逮住機(jī)會就種地，累得走路打軟腿兒。勤勞如斯，過幾月瞧瞧，還是外甥打打籠——照舊（舅）。氣得九爺直罵燕子是塊鹽堿地，種啥啥不長！許多年過去，九爺上了年紀(jì)，漸漸怠戰(zhàn)，只好認(rèn)命，將心思收回在鸕鶿上。
　　 好在浣江待他不薄，除了隆冬冰封江灣，總有產(chǎn)品饋贈。尤其春暖花開，魚兒也懷春，在水面上打情罵俏。九爺抓住季節(jié)，白天放鸕鶿，晚上撒游絲網(wǎng)。燕子見男人不分白天黑夜干，太辛苦，破例帶了酒來。九爺眼中放出光來，點(diǎn)亮馬燈，葫蘆里傾出老酒，一口半碗，咧嘴嘶一聲，筷子在腋下一抹，腿上篤篤齊，小心剔出碗里來搶酒喝的蠓蟲，吮吮筷尖，嘶聲又來一口，扁扁嘴，將癮蟲穩(wěn)住了。這才筷起菜，牙床咯一聲響，就菜進(jìn)口，吧唧吧唧嚼動。沖燕子擠擠眼。
　　 時在初夏，浣江堤岸楊柳依依，野花燦爛，布谷鳥啁啾。江中和風(fēng)輕吹，漁火點(diǎn)點(diǎn)，漾起一江波光粼粼。如此良辰美景豈能無歌。燕子斜倚在柱架邊，哼起了小曲：
　　 油菜開花哎黃金金，
　　 蘿卜籽開花白銀銀，
　　 羅漢豆開花黑良心，
　　 黑良心的情哥哥哎，
　　 趕著鸕鶿丟下伢，
　　 去了太湖里廂……
　　 聲音纏綿悱惻，軟得一塌糊涂，時斷時續(xù)。九爺白燕子一眼說：伢啥辰光放鸕鶿去太湖了？別胡咧咧啥，過來過來，喝兩口老酒堵堵嘴。燕子平常不喝，今見九爺心情好，又受環(huán)境感染，鬼使神差般，竟接過九爺酒碗，豪飲幾大口，甫一入肚，就急劇咳起來。九爺嘻嘻笑，夾筷菜讓燕子吃下止咳，又咚咚敲背，打大鼓似的。邊敲邊唱起了占侯歌。九爺也只會唱占侯歌：
　　 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看嬌嬌，四月車水戴箬帽，五月太陽底下抲虼蚤。
　　 九爺?shù)纳ひ繇懀畦?，碰到拉音，就高不上去，嬌嬌倆字被他硬左，飛著飛著后續(xù)不上，突兀斷了，一頭栽下來，砸起江水飛濺。燕子切切笑，連說唱錯了，唱錯了，應(yīng)該這么唱才對，仰脖示范一句，聲音是左上去了，音色卻如石頭刮鐵皮，刺人耳膜。九爺笑著罵句傻婆娘，還不如我的呢。燕子伏倒排上，笑得渾身肥肉亂顫，竹排都斜了。九爺忙穩(wěn)住，對著燕子肥臀，就是一巴掌。燕子咬嘴止了笑，余音還是啌啌啌，稍頃格聲又起，笑聲如黃河決堤，堵不住了。九爺無奈，只好死死壓住竹排一端，待燕子笑足，這才起來，又拍燕子一巴掌。大聲罵，蜜蜂屎吃多了吧！自己卻也忍不住笑起來。
　　 吃飽喝足，九爺鋪上蓑衣，仰臥下去。燕子脫了皮鞋，整齊放好，這雙鞋是她過生日時，九爺花私房錢買的，燕子很寶貝。她躺下來，貓似的偎在九爺一側(cè)。興許是酒精作用，燕子話很多，說家事、說借款、說她計(jì)劃著翻新老房子，劈出個院子種桂花，墻邊種凌霄。你曉得不，凌霄花有多漂亮？花瓣兒玉石一樣發(fā)光，紅得來，開花時滿墻火燒云喲——啊喲喂！要是能泡在花香里老去，你說有多寫意？說人總是要死的，她希望是同死，如果閻王爺非要分前后，還是你早走幾天，你不會照顧自己，一個人如何是好！九爺對這話很贊同，輕輕拍拍妻子的肩。又說她這輩子挺知足，最對不起九爺?shù)氖率菦]能生下一兒半女。九爺便摟摟妻子，說命吧，沒就沒，不礙事。燕子一聽，淚眼朦朧的，說當(dāng)初是她逼婚，要不然你孫子都會打醬油啦。九爺便罵一句嚼舌頭，說我不愿意會上床？是我愿意的，別亂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