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原生劫 (散文)
村中央澇池邊有三棵高大的棗樹,其靠池一邊的根部都裸露在外。它們龍盤逶迤,起伏交錯,壯如柱粗,細(xì)處椽般。現(xiàn)在,它們成了天然的小凳、坐椅。天長日久里,這些根們都被磨掉了皮,變得光滑如雕。這里臨池而涼,上有樹蔭,正是一處聚會修閑的好地方。
只要天氣不壞,那怕是冬日里,這里往往有女人聚坐。跟著母親,我也常常來這里玩耍,多是玩水。因為要盯著我,讓母親老是分心,一次次將我從池邊拉回來。最后母親干脆想了一個辦法,就是用一根長繩拴在我的腰間,繩的另一端或握在她手里,或系在樹根上。女人們聚在一處,自然有說不完的女人經(jīng),說柴米油鹽,說穿衣打扮,說東家長西家短,說挖兒育女的經(jīng)驗,當(dāng)然免不了議論一番公婆,顯擺自家的男人和孩子。三個女人一臺戲,這話可是確確的。她們一會兒明顯地壓低了聲音,一會兒又放肆地大笑起來。這中間一點(diǎn)都不影響她們手里的針線活兒,也不影響她們敞衣開懷地給孩子喂奶。
她們就是我的嫂嫂、嬸嬸、嫫嫫、奶奶,還有讓我老是搞不清稱謂的。她們敞衣開懷,白花花地給孩子喂奶,完全是旁若無人,也一點(diǎn)不怕著涼。我從小跟著母親見慣了這種情景,母親完全沒有留意到,對年幼的我來說,這可是一場災(zāi)難。
其時我七八歲大,還穿著開襠褲,掛著鼻涕兒。在嫂嫂嬸嬸們的眼里,我們這些孩子就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是她們都能生下的,就不算人。所以根本就不用避諱我們,甚至有時候,還要強(qiáng)拉著喂我們奶。
這一般都是有的女人奶水旺,她自己的孩子一次吃不完,有時候一只奶頭就喂飽了孩子,剩下另一只奶頭會脹得疼。這時候,她們便按一按,揉一揉,但這終不是辦法,還是脹,還是疼。她們那已經(jīng)吃飽的孩子,再勉強(qiáng)多吃一口都難。最后沒辦法,只有側(cè)身白白擠掉。
有一次,一位嫂子脹奶了,正好我在旁邊,她便欲拉我吃奶,母親也要我配合。我可不愿意。我一點(diǎn)不餓。
主要的是,也不知為什么,自從離奶以后,我就再也不愿走近母親了。別的女人也不行,只要是成年女性。而于那些與我同齡大小的小女孩,我卻毫無嫌避,能與她們無猜無忌地玩耍,甚至?xí)怂麄兪桥⒆?。因為這樣,我最怕母親在我頭上尋虱子。每到這時候,都是母親將我強(qiáng)拉到她身邊,再將我強(qiáng)夾在她的兩腿間?,F(xiàn)在,母親將我的頭按在她的膝上,開始在我的頭上尋虱子。這一刻,我的熬煎也開始了。我緊閉雙眼,打硬頭皮,強(qiáng)忍著這番苦役。這一刻,我的身上只有頭皮和耳朵活著。我的頭皮能感覺到,母親尋到虱子了,能感覺到她用兩只拇指指甲用力一擠,同時便聽到啪的一聲。就在這一擠之間,我感覺到母親的指甲分明都刺入了我的頭皮。很疼,很疼,我想象著在母親擠按的地方肯定有血滲了出來。我感覺到母親的手在我的頭上移動著,在我的頭發(fā)間翻尋著,接著就是讓很疼很疼的一擠,一擠。我就這樣挨著忍著,整個過程也不知進(jìn)行了多久,直到我麻木了,有時候直到我睡著了。我真想不通,消滅個小虱子致于那么下狠嗎?我的頭上就有那么多虱子嗎?說我之睡著,應(yīng)該說是我就此認(rèn)命了,死心了,是我橫下心將自己交代出去,任由母親吧。
就是尋個虱子嘛,至于我如此反應(yīng)過激,要死要活嗎?我知道,問題并不在這里,我之將母親推開,刻意與她拉開距離,倒也并非這種痛苦的記憶。在沒有經(jīng)歷尋虱子事件前,我已是這樣。我甚至不愿母親那怕摸摸我的頭,摸摸我的臉。
而現(xiàn)在,這位嫂子竟要我吃她的奶,我是肯定不答應(yīng)。當(dāng)然,在嫂子那里,這是很尋常的,因為就有我這般大小還沒有斷奶的孩子。但是,她已經(jīng)抓住了我的手,一把將我拉向她的胸前。我反抗著,掙扎著,雙腳在地上抵,屁股往后拽。但畢竟我人小力微,憑我怎樣抗拒,在她的手里都是白搭。我又急赤白臉地又是羞又是臊,倒看得我那嫂子直是笑,也引得母親和大家都笑起來。有了這戲份兒,于是,我越是不從,她便越要使勁抓住我。我直覺得我的面前熱乎乎的,我的鼻嘴都觸到她的奶頭上了,怕是她的奶水都抹到我的臉上了。我氣急了,氣惱了,都?xì)饪蘖?,便用頭抵觸她,用另一只手打她的肚子。她笑得更厲害了,直笑得她的兩只奶頭亂顫,也笑軟了自己,也不顧我了。我才乘機(jī)脫了身,其實當(dāng)是她笑夠了,樂夠了,便放了我。臨了她還不忘笑罵了我一句:“沒見個這么沒出息的!”
我當(dāng)下只恨母親,恨她答應(yīng)人家,恨她不救我,還跟著人家笑。
我的災(zāi)難并不因為這個,是因為我看多了看慣了女人們的奶頭,直至對它們都麻木了。
我太熟悉它們了,能對它們清楚地分類,線穗狀的,羅卜狀的,布袋狀的。在我眼里,它們只是能源源生奶的器官,是為孩子們準(zhǔn)備的移動的食馕,我由此聯(lián)想到了那鼓鼓囊囊的具有同樣功能的羊奶頭、牛奶頭。在我眼里,女人們的奶頭,女人們的胸脯,可是沒有一點(diǎn)神秘,白花花的,顫乎乎的。我不但無感,甚至都眼煩。
這種經(jīng)驗意味著什么呢?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fēng)景!
從此,在我漸大中,在我長大后,在很長時間里,我看女人的時候都是不包括胸部的,排除了奶頭,更不用說去想象,而欣賞它的美。肯定地說,我在異性審美意識的生成方面是有缺陷的,甚至還可能導(dǎo)致了其他的我所不知道的影響吧。因為這種先天的規(guī)定,不是人生巨大的不幸嗎?
在我的成長歷史中,這種不幸還不僅如此呢。
我們村是聚族而居的村子,村人大部同姓,分三分頭。其三分頭卻并不同祖,巧的是我們怎么就同住一個村子了呢?但是排了輩分,這樣稱呼著,便覺得就是一家人了。村里還另有四家外姓人家,我們也排了輩分。
在這種村落生活,不教自明,我們從小便知道,同村男女是不能婚配的。從理論上講,我們?nèi)诸^既不同祖,就應(yīng)是能結(jié)婚的。姓別婚姻,但是我們畢竟遠(yuǎn)了嘛。試想一下,如果我們?nèi)诸^別村而居,那就一點(diǎn)問題都沒有。但現(xiàn)實是,我們從小都是哥哥妹妹,姐姐弟弟地叫著,在這種氛圍下,還能有什么想法嗎?這種事情連起個念頭都是荒唐的,想也不能想。那于別姓呢,也從沒人嘗試。
小時候,我們同齡大小的孩子不論男女,只管在一起玩耍。我們一起上學(xué),一起干活,甚至摔跤、打架。有些是同輩,有些是姑姑,有些是叔叔。漸長后,我們自然地拉開了距離,有了分寸,這同時,我們也開始以性別眼光來審視彼此。
作為男孩子,我漸對她們有了某種難言的異樣的感覺,在她們身上感覺到了異性的美。尤其對那些漂亮的女孩子,這種感覺便更是明顯。這種感覺只能自己一個人悄悄藏在心里,不能說出來,不能去交流。凡人的喜悅都是希望與人交流分享的,我們沒有這種權(quán)力,我們的欣賞是偷偷地,偷偷地喜悅,又暗暗地?zé)馈?br />
我開始偷偷地欣賞她們,欣賞我的姐姐、妹妹、姑姑、老姑們。我的一個高個姐姐,辮子粗粗長長及臀,神態(tài)動作灑脫大方,我喜歡看她走路時颯爽的樣子。她臉上清爽而朝氣,臉龐流光浮動,總是那么精精神神。她眼神很有力量,這讓我們很怕她,就怕這眼光掃在自己身上;另一個姐姐臉?biāo)沏y盤,說話輕輕的,那么的清新空靈,就是個神仙姐姐。在多年里,我怎么都把她跟我們那片貧瘠荒涼黃土漫漫地土地聯(lián)系不起來。這讓我很是困惑,這是一種文化困惑,一種哲學(xué)困惑。還有一個我的老姑,她長了樸實的圓臉,臉上足白足紅,很是耐看。她活力洋溢,干活很利索,我們男孩子都比不了她。她踏踏實實,很接地氣,不厲害,也不洋氣,這讓我們感覺輕松,都愿意親近她。最特別的是,在接近她時,總讓人很暖和,這讓我們安心。她們一個個,都讓我注目留心。離開村子多年里,我心里每每都想起她們,時間既久,都還是那么鮮活真實,就像我當(dāng)年面對著她們,就這樣定格在我的心底。
但是因為幼小里看厭了那些嫂嫂嬸嬸敞衣開懷喂孩子,影響了我審視異性的眼光。現(xiàn)在,欣賞這些姐姐姑姑時,我只看到她們身端苗條,而不知曲致窈窕。甚至在看到她們身上一些翹突的掠影時,還會覺得很別扭。也許,跟她們那個年代保守的著衣樣式也有關(guān)系吧。
我希望跟她們接近,渴望跟她們說話,更期望能跟她們一起干活,在學(xué)校里能坐同桌,那怕坐近些。有了好吃的,我就愿意分享給她們;看到她們有困難,我總樂意盡力去幫助。當(dāng)然,這都要止于別人看不出,她們自己也不察覺。但是我又怕這樣,真若如此,我又會不自然,不自在,驚慌失措。人在美面前的自失,就會是這樣吧。然后我又會在心里連連自責(zé),在心里罵自己惡心、無恥,不要臉,不是人,從而蒙生出一種下賤感、負(fù)罪感。她們是我的姐姐、妹妹、姑姑、老姑呀,我怎么能這樣呢!我在心里這樣責(zé)怪自己,責(zé)斥自己,一面反復(fù)告誡自己,警示自己,要打住,要改正,以后一定不能再這樣。
現(xiàn)在想想,這也沒什么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過是多看了她們兩眼,又沒對她們做了什么。他們?nèi)缁?,我只是默默遠(yuǎn)觀,誰能說欣賞一朵花有罪呢?但在當(dāng)時,這件事在我少年的心里卻是一種折磨,讓我熬煎。因為我雖然一再自我批評,自責(zé)自怪,卻還是管束不了自己,還是不由地欣賞她們,一犯再犯。
我還是能分清楚,我對她們多看兩眼,都是隨機(jī)性的,并沒有特定化,過了也就過了,并沒有動于中而發(fā)乎情,都是止乎禮而已。更不致于再多想,而幻想到未來上去。
人于自己的近親姊妹無感,普世如此。有人寫其母親之美,這是不正常的,只能是想當(dāng)然的虛飾做作之辭。我之欣賞她們,都是因為走遠(yuǎn)了。但我們畢竟同家譜,又不甚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五百年前,所以欣賞她們都須止乎禮,決不可由欣賞而走向愛戀。如果處在移民村,或者在城市,我們的少年時代便沒有這種止乎禮的苦悶熬煎。
沒有戀愛的少年故事是有缺陷的,在戀愛的年齡就應(yīng)該順其自然地去經(jīng)歷戀愛,這是正常的人性。但是我們沒有這種權(quán)力,我們的煩惱是幾乎無事的煩惱,是無可奈何的煩惱。相比之下,我們倒羨慕那少年維特的煩惱。
在我們那種村落里,止乎禮是必須的,生活就是這樣的,這便注定了我們的煩惱。這該怪誰呢?誰也怪不上。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愛他們,他們也愛我。他們都沒有害我之心,沒有為難過我,我們之間沒有什么沖突,沒有什么事件發(fā)生,生活幾乎無事。所以,我們無所責(zé)怪,怨恨無向。在這里,這種煩惱苦悶是無逃無解的,我們只有無可奈何,只有傷感熬煎。
我無所責(zé)怪,更不會遷怪于我的姐姐、妹妹、姑姑、老姑們。相反,我還要感謝她們。也許,在我偷偷欣賞她們之際,我之所謂止于她們自己不察覺,只怕是我自己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我要感謝她們,即使敏感到了,也并沒有責(zé)難于我,讓我難堪;也沒有就此嫌棄我,還是照樣與我相處。我更要感謝她們,感謝她們曾經(jīng)慰藉了我少年的心,感謝她們在客觀上給予了我審美的啟蒙。
(江山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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