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油水 (散文)
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那些困難的日子,農(nóng)村人家缺糧,缺麥,更缺油。他們的腸肚因為嚴(yán)重缺乏油水,就像那打開始上腳就沒擦過幾回油的皮鞋,已是干得打皺裂皮,蹾踩兩腳,都要冒土了。
在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規(guī)劃里,于優(yōu)先保障上交公糧外,還能讓一村子人糊上口就不錯了,哪里還顧得了改善民生這么一說。有的村里或者會辟幾塊邊角地種點(diǎn)芝麻小麻之類的油料作物,也算有心了。最后家家戶戶能分到幾升幾斤,已經(jīng)難得了。
芝麻最稀罕,只夠做點(diǎn)芝麻鹽。每戶能熬出一小罐小麻油,便是他們家里這一整年的油水了。如果這點(diǎn)指望都沒有,那就看誰家膽大活泛了。有人便偷著在荒山偏溝開點(diǎn)地,運(yùn)氣好了,或者還能多收獲點(diǎn)。
除此以外,趕上逢年過節(jié),稱上幾斤帶膘豬肉,還能煉二斤豬油。這油封在罐輕易不動,要專給奶娃婆姨下奶用,讓她們吃面時挑兩筷子。
誰家飯盤子里能常備一小碗油潑天香花和一小缽芝麻鹽,那就是講究人家了。
有人就給榆林人編段子,說榆林人出門前必給自己嘴上摸豬油,使嘴上看著油油的,讓外人看了羨慕他們?nèi)兆舆^得滋潤。
就因為缺油,竟導(dǎo)致我們家一場劫難,那動爛子的人就是我。
誰與我同,曾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zāi)??被人半夜里從熟睡的酣夢突然叫醒,不待反?yīng)過來,又被強(qiáng)扯著從熱乎乎的被窩里拉出來。這是怎樣的驚悚懵逼啊!叫我拉我的人是我大哥,他一邊狠勁地扯我,一邊指著腳地吼斥我:“看你都干什么了?!看你動下的爛子!”
大哥不過才上初中,現(xiàn)在竟像大人似地吼斥我,命我快穿衣服。
我著實被驚著了,心里一陣一陣發(fā)緊,慌得不行,胸腔里突突地跳,學(xué)頭上堵得厲害,仿佛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牙關(guān)子也不由磕起來。我又被吼懵了,唯知乖乖聽命。在窯屋里昏暗的油燈光下,我一邊慌亂地穿衣服,一邊看向炕下的腳地。
原來,父親正俯蹲在腳地的鳥盆邊。但見他脊背一陣陣地抽搐著,繃直了的脖頸向前傾著,哇哇嘔著。這一幕更讓我驚駭,在大哥的吼斥中,我才知道是父親吃了我做的杏仁飯鬧著了,就是中毒了。
這時候,妹妹和弟弟也被驚醒了。他們更膽小,都不敢看腳地上的父親,直嚇得將頭縮進(jìn)被子里。母親也鬧著了,但是輕微些。她現(xiàn)在正掙扎著在灶臺后面燒火,準(zhǔn)備給父親煮綠豆水。
父親突然踉蹌著竄出門去了,大哥也即跳下炕跟了出去。只聽見父親更大聲地嘔著,大哥連聲驚喊著父親。母親也緊隨著出去了。而我則呆站在炕上,不知是被嚇傻了呢?還是等著領(lǐng)罪受罰?
只聽得母親在抱怨父親,說看你把娃們嚇得,窯里還放不展你吐嗎?!隨即,母親和大哥便把父親攙回來了。
父親仍舊俯蹲在尿盆邊嘔著,他用指頭在自己的口腔里摳著,希望將自己摳惡心了,將肚子里的飯食吐出來。尿盆里已有吐出來的一些穢物,并不甚多。而父親現(xiàn)在只是干嘔著,再吐不出什么來。有之,也只是漫過嘴唇的鼻涕和嘴角斷續(xù)的涎水。
大哥守在父親身旁,一手在父親的背上拍打著,一手用毛巾為父親擦嘴。我這才下了炕,看著父親嘔得可憐,但我也只是干看著,干著急。
母親問父親感覺怎么樣?父親搖搖頭,只說頭暈眼黑。母親說這么折騰著可不是個事,隨讓大哥和我去請我二大。我二大膽大心大,能沉住氣,在這種時候有主意,有辦法。
我和大哥立即就動身,一路跑著去。我們打著紙燈籠,怕把燈籠晃滅了,只能小跑著。我緊步跟在大哥身后,心里空茫茫的,只是慌,只是急。只覺得臉上發(fā)涼發(fā)麻,頭皮緊兮兮;腳下慌亂虛怯,還是急急往前趕。我剛從熱被窩里鉆出來,又遭突然地驚嚇,頭上背上冷汗直冒?,F(xiàn)在一頭闖進(jìn)這夜色涼風(fēng)中,一時便冷得渾身上下簌簌打顫??粗蟾缡乩锘蝿拥臒艋\,我心里稍微安了點(diǎn),便緊緊地咬住牙。我顧不了身上的冷,顧不了腳下的路,已不覺腳下的深淺,只是緊緊地跟著大哥走。
被冷風(fēng)這一吹,我也冷靜了些,這才知道思想自己動下的爛子。
這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時候,大哥正在羅子山公社上初中。這一天父母往安河鎮(zhèn)趕集去,家里剩下我和妹妹弟弟。這時候我十一二歲吧,已經(jīng)會搟面做飯了。父母不在家,到中午時,我便決定自己做飯。
我小時候嘴饞貪吃,偷吃母親給妹妹弟弟做的芝麻餅,偷著用鐵勺炒雞蛋吃,吃厭了豆腥氣沖沖的豇豆雜面,特別好吃一種切成棱形的斜斜湯面。當(dāng)然是用小麥面做的,而且不和菜?,F(xiàn)在父母不在,我正好放開手腳,就做這種斜斜湯面。
但是家里油罐里沒油了。
這可怎么辦?正為難間,我突然想起了母親說過杏仁炒鍋的事。母親是聽人家說的,她自己卻沒有做過。只說把杏仁碾碎,在熱鍋里翻炒,炒出油來,也是香香油油的。而且因為帶了一點(diǎn)杏仁的苦味,這飯便自有一種特別的味道。
還有人家用杏仁熬油的,這事在道理上說得通。于是,我抓了兩把杏仁照母親說的如法炮制,還真做出了香香油油一大盆杏仁飯。妹妹弟弟到底傻,他們只在盆面上舀飯,而我口饞,專在盆底為自己稠稠的挖一碗。可能碾碎的杏仁都沉淀在盆底了,所以并不見妹妹弟弟的碗里有碎杏仁,而我的碗里卻是白花花的杏仁糝子。這飯還真香,還真是那么個口味。不用說,我自然吃了稠稠兩大碗。
因為中午吃了個大飽,到晚飯時分,我都沒有一點(diǎn)餓意。我自己不餓,也便不去想妹妹弟弟了。他們還用不用飯,就等父母回來吧。
天色黑下來了,父母還沒回來。我們等父母回來,可是老等不回來??赡芤惶炖镂覀円餐胬哿耍戎戎苟妓チ?。
不知道父母什么時候回來的,也不知道大哥什么時候回來的。后來我得知,父母回來時見我們都睡熟了,便打算不做飯了。一者是時間太晚了,二者他們也累壞了。就是再晚一些做下飯了,看我們睡得那么沉,還怎么吃這口飯?于是他們決定湊合一下,便熱了我們中午剩下的飯吃了??赡苣赣H吃的稀,就像妹妹弟弟似的;而父親吃的稠,就像我那樣?;蛘呤谴蟾缁貋砀硇凑麤]吃。
情況大概就這樣,就這樣父母中毒了。
我們先叫到了二大,向他簡單說了一下情況。二大便領(lǐng)了我們?nèi)フ掖謇锏睦现嗅t(yī)趙漢杰。老先生早已睡下了,二大連說不好意思,連三哥三哥地叫,叫醒了他。二大隔著窗只向他說了個頭,他就說知道了。老先生也不點(diǎn)燈,就在黑暗里對我們說話。他說中了什么毒還須什么解,快回去挖杏樹根皮熬了喝。說請放心,管頂事。這是什么道理呢?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
謝了老先生,我們徑奔回來,即照他的話如法炮制,還真頂事了。不多一會,父親便緩過來了。
當(dāng)下家里的氣氛便輕松了。二大笑著說,老輩說了,小娃娃動爛子不歇歇,就這一下下。
家里受了這一通折騰,所幸最后有驚無險。我雖然一時受驚不小,卻沒有多少深刻反省。直到事情過去很長時間了,我才真正后怕起來。就因為我的無知貪嘴,而把自己和妹弟都毒死了呢?或者把父母雙親都毒死了呢?如果是這樣,我將百死莫贖!細(xì)思極恐,這是怎樣的罪劫,怎樣的慘劇?。∥也桓胰ハ肓?。就是因為沒油吃了,就是因為油的誘惑。
母親后來說了,事情也不能怪我,要怪也是怪她,只怪她少說了一句話。母親說用杏仁炒鍋本是可以的,但切要把杏仁炒干黃了,只有這樣,才能消了毒,出了油。這就難怪了,看看我炒過的杏仁吧,白的還原是白的。這都怪我沒經(jīng)驗,我只知道怕杏仁炒焦了;也怪我沒耐心,只急著翻拉了幾下。
但唯有一件,我至今都不明白。為什么我和妹妹弟弟吃了都沒事呢?而且,我還稠稠的吃了那么多白花花的杏仁呢。
這些都不重要了,只能說幸運(yùn)就是了。
其實,我們村還好些,有幾年里,還能分點(diǎn)棉籽油。我們村子大,種棉多些,榨過棉花后能多落些棉籽。于是隊里決定開個榨油坊,除了榨自己的棉籽,也攬附近村子的活。他們不出加工費(fèi),用棉籽換油,榨油坊這方面自然多落下些油,最后落下的油渣還能作飼料。
我們馱水的溝里有一處廢置的寺院,叫雷音寺,榨油坊就安在那里。不是用機(jī)械,是一種土法榨油。隊里輪著派人下溝榨油,一班幾天,就吃住在榨油坊。被派到的人都很積極,且不說可以灑落幾天,主要是手把鍋緣,有油水。
輪到父親下溝榨油了,需要家里送飯,我的好日子也來了。于是我每天下午都下溝馱水,順便給父親帶飯。
這里的榨油坊不是用機(jī)械,是一種土法榨油,也有趣。有趣的是,看老牛在正殿前蒼老的槐柏下,悠悠地拉著巨大的鐵餅狀等人高的碾滾子在碾道上轉(zhuǎn)圈,碾壓著碾道上的棉籽;看正殿后靠山處幾孔破破爛爛曾住僧人的窯洞里,兩個僅穿了短褲的漢子輪著鐵錘一起一落砸向油閘后粗大的棗木楔子。
隨著棗木楔子下行,油閘里裝塞在桶箍似的油箍子里的熟棉籽被越擠越緊,慢慢地,油滲出來了,淋淋拉拉地滴在下面地石槽里,然后經(jīng)中間一條溝匯向石槽前坑里備好的鐵桶里。
榨油坊里熱氣騰騰,一口大鍋上蒸著壓爛的棉籽,兩個漢子身汗流浹背。隨著手里鐵錘的起落,他倆一替一聲喊著號子,氣氛實在熱鬧。這活兒雖然出力辛苦,但是也著實痛快。
我的心思本也不在細(xì)看那油閘的所以然上,只是看看熱鬧。
我給父親帶的飯不是熟飯,是母親做好的雜面面條,是生面條。父親在窯洞外面支起鍋,往鍋里倒了半馬勺棉籽油,油炸我?guī)淼碾s面面條。我這是跟著龍王吃賀喜了,這炸面條可真好吃,真香!我當(dāng)然讓母親多做了面條,也為我自己準(zhǔn)備了一份,逮住這難得的機(jī)會,好好解它一回饞。
父親他們幾天里油炸著吃是官的,公開地,;我跟著父親沾油水也是明的,自然的。沒人會說,大家都這樣。只是吃歸吃,卻不能拿走。人不能貪,我已經(jīng)沾了油水,占了便宜,已是喜出望外,已經(jīng)很滿足了,還怎么好意思再拿回去呢?
奇怪的是,正是我厭吃這雜面,現(xiàn)在怎么沒有一點(diǎn)豆腥氣呢?
這種機(jī)會是難得的,在我的記憶里,輪到父親下溝榨油就這一次。有這一次也盡夠了。不料,我有幸又得了一個機(jī)會,還是因為這棉籽油吧。
每年秋閑了,公社都會唱一次戲。這種唱戲是一種大型集會活動,是鄉(xiāng)里的重大事件,是農(nóng)人們調(diào)節(jié)作息、會親聯(lián)誼、物資交流、娛樂散心的一項綜合性集體活動,整整熱鬧三天。因為有油,隊上便鼓搗起去會上賣飯,主要賣饸咯,父親也被抽上了。
公社駐地在羅子山,戲場在山頂上。準(zhǔn)備在會上賣飯的村子提前派人在戲場后面占好攤位,砌好鍋灶,搭起帳子。被抽派賣飯的人自帶了鋪蓋,在帳子里安了床板,鋪上谷草,晚上就能安身了。著次跟著父親看戲,有了這方便,晚上有了安身落腳處,我便可以踏實放心看戲游玩了。來公社看戲,有機(jī)關(guān)單位的親戚熟人可投落腳,便有一種優(yōu)越感。再次一步,有附近村子的親戚可投,也自有一份踏實安心。有了這種方便,便可以安心看夜戲了,夜戲才是壓場正戲,真正看戲是看夜戲。這次看戲有了父親這個方便,也讓我有了一種優(yōu)越感,好處還不僅此呢。
晚上睡下時,父親替給我一碗丸子,我便鉆在被窩里偷偷地吃。這丸子形狀不整,顏色也不似年飯丸子那樣,但是很好吃,并不輸于肉丸子。我也不多問,只管領(lǐng)好就是了。后來還是問了母親,母親說那是用雜面和了蘿卜絲做的餡,再炸出來,叫菜面丸子。是用棉籽油炸的,這味道我嘗出來了。原來炸制這種丸子是用于作饸咯湯,就像在香菇面里放的丸子。困難年月的人們也有困難年月的辦法,也難為他們了。
雖然只是菜面丸子,但卻開發(fā)了我的味蕾,其特別的味道扎在了我的心里,隨造就了我一種特別的情結(jié)。是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嗎?我并不這么認(rèn)為。
同樣的,還是這雜面,現(xiàn)在怎么沒有一點(diǎn)豆腥氣呢?
到年底時,隊里還能給每家戶分幾斤棉籽油,這可真像發(fā)了意外之財。有了這幾斤棉籽油,這便能過個好年了。寧窮一年,不窮一天,過年嘛。有了這幾斤棉籽油,每家戶便當(dāng)下都奢侈起來,都舍得一下子拿出二斤來炸油條。
因為是用小麥面炸油條,隨比我吃過的用雜面炸的面條和菜丸子更好吃了。從此我便有了一種執(zhí)念,固執(zhí)地認(rèn)為用棉籽油炸的油條是天下最好的油條。
而且,影響之下,我還固執(zhí)地認(rèn)為凡菜籽油和花生油之類顏色清淡的食用油都一般般,上好的食用油必是顏色較深的棉籽油和黃芥油一類。
有人肯定會笑我,笑說我種執(zhí)念不過是因為物以稀為貴,不過是因為時光美化了記憶,甚至就是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
也許吧,但我還是要堅持,因為這種堅持使我收獲了一種特別的感悟,這就是人生體驗中對象性視野的問題。
不用懷疑,這不是懷舊主義,不是復(fù)古主義。我的執(zhí)念大可以檢討,但絕非向往那種困難歲月。我在乎的是一種啟示,這就是人的快樂感受必以艱苦體驗為背景。
社會發(fā)展是相對的,如何發(fā)達(dá)的社會,都相對伴以艱辛的一面,只是表現(xiàn)形式不同罷了。無視這種對象性關(guān)系,逃避其相對的一面,其人生體驗便是矯情和虛幻。
棉籽油炸油條也許不是最好,或者我當(dāng)初吃了菜籽油炸油條也會那么認(rèn)為。但遺憾的是,我的兒子今天盡可以天天吃油條,卻只怕并沒有我當(dāng)初那種銘心至極的體驗。
(趙秉勛網(wǎng)絡(luò)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