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霧海(散文)
霧海(一)母親與川河蓋
從洛陽回到家來,心思煩惱。前段時間在洛陽失意,母親費了半天勁叫我回到家來,說工作另做打算,我的心里亦不是滋味,百感交集,跟在洛陽的一個出租屋里一樣,終日不出屋門,我不知道自己將要何去何從,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堅持工作的苦悶與無聊。
母親是了解我的。大約回到家來半月有余,各處的招聘求職看的心生厭煩,盡管有許多面試的電話向我打來,可我總有一個推脫的理由,離得遠(yuǎn)的不去,離得近的挑三揀四,我想,我已經(jīng)極度缺乏安全感了,但是又不得不盡快找一份工作來養(yǎng)活自己,總歸是讓自己在別人眼里不會太差,自己心里也好受些。同時又想,我好像是一直活在別人的眼光里,從來就未曾找到過自我,自己活著如同一個軀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這煩惱的死角,從來都不會讓人過于安逸,有時與母親談話,甚至?xí)l(fā)脾氣,說她不了解我,但我心里知道,她是這個世界最了解我的人了,如果有一天我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是誰的時候,或許只有母親還能認(rèn)識我。
一次晚飯,母親與我提到川河蓋,她說川河蓋建好了,我們可以上去看看。突然之間很多記憶翻涌在我的腦海。
那年川河蓋還未建成,我與哥哥在縣城高中讀書,由于生活困難,母親也隨著父親去了川河蓋一個工地打工。一次父母親到學(xué)校給我送來生活費,下課時母親在教室門口張望,我看見了便立即出來,母親給我買了一雙鞋子,是一雙精致的運動鞋,她從包里拿了出來,叫我試一試,我沒有試,母親向來這樣,可是我從來都沒能讓她如愿,委婉的拒絕問了鞋子碼數(shù),其實母親是知道的,她也從來都沒有買錯過。我問她父親呢,她說在樓下,就不上來了,給了我生活費然后便要走,我跟著她走到樓梯,想要下樓送送她,她非不讓我送,她說要上課了,她還說讓我在學(xué)校乖點,不要惹禍,安心給高中念完。她眼睛里的閃爍著微弱的光芒,似疲倦,似失望。我答應(yīng)了她?;氐浇淌遥睦锢鲜遣话?,來自于一個兒子對母親的了解,平常她應(yīng)該是斷然不會拒絕我下樓送她的,而且送生活費的時間也比我在家里打電話和她約定的時間遲了兩天。直到一個月后我和哥哥都放了寒假,母親回到家來休息幾天,母親在做飯的時候,我看到她手臂上有黑色的藥膏,我讓她擼開袖子讓我看看,她說沒什么,我給她手拿過來,她輕輕的擼開袖子,長二十厘米的橢圓黑色膏藥涂在她的手臂上,觸目驚心,我問她是怎么回事,她說是與我送生活費的時候摩托摔了,手臂被擦傷,我急忙問父親呢,她說父親腿傷了,流了很多血。她笑著說,她說父親當(dāng)時還急忙跑過去給她扶起,還問她有事情沒,其實父親傷得還重一些,血流不止,痛苦也是后知后覺,后來去醫(yī)院縫了幾針,就是走路不方便,所幸還可以騎摩托車。從醫(yī)院回到家,便騎車給我和哥哥送來生活費,后來她說和她父親在家里修養(yǎng)了一個多星期便又去川河蓋了。我問她為什么不給我說,她說醫(yī)生說都是外傷調(diào)養(yǎng)一下就可以了,她不讓我送她下樓的原因是怕我看到父親走路不方便,我現(xiàn)在想起父親與我許久不見,不至于到了學(xué)校都不上樓看我,我的疏忽大意竟讓我連關(guān)心他們的一次機會都沒有。她們總是將苦難傷痛留給自己,同時又隱藏得非常好,直到后來很多年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從來都未曾去了解過他們,或者我根本不能夠理解他們所經(jīng)受的苦難,也許這對于他們來說,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高三時候,我體育課上不小心踩進(jìn)溝里,腳上縫了七針。第二天母親便從川河蓋來到學(xué)校接我,我回到家來修養(yǎng),母親在家陪我養(yǎng)傷,她說川河蓋要做成一個景區(qū),要不了多久就做好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去上面玩,我說好呀,那也算是旅游了,到時候咱們一家人全都去。母親很高興。我們一家人是從來沒有旅游過的,母親好幾次說等以后我們書讀畢業(yè)了,我們就一起去外地旅游,我說我們可以去鳳凰,離得近,說不定還能遇到翠翠,母親是不認(rèn)識翠翠的,我給她說翠翠是一本小說的人物,是一個很美麗單純的姑娘,咱們可以從鳳凰一路游覽到茶峒。母親說她不懂,她就去川河蓋玩玩就行了,我也和她一樣,那時候我們是從來沒有出過秀山的,秀山能有一個風(fēng)景區(qū),我們都很高興,雖然不知道它的未來如何,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一樣,總歸是多了一種期待。
父母上川河蓋的時候是家里最困難的時候,母親那時候隨父親去了工地,工地上的艱苦我讀書時是渾然不知的,再想到她的腰傷,經(jīng)常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短暫的失神,心像是在被以前的經(jīng)歷和記憶煎熬,母親不再年輕,我多么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樣永遠(yuǎn)為我遮風(fēng)擋雨。我心疼眼前這個女人,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
我答應(yīng)了她去川河蓋,自從建成后她也沒上去過,她想要帶我去散散心,而我,也不知道想要上去干什么,川河蓋對于母親來說,或許并不是她的苦難,可對于我來說,卻是我的心結(jié)。
霧海(二)心中霧障
第二天一早,我騎上父親的摩托車,載著母親,從官莊出發(fā),向著川河蓋駛?cè)ァ?br />
沿途經(jīng)過龍池鎮(zhèn),從龍池到川河蓋,在山腰上婉轉(zhuǎn)了近二十公里,這路算是一條奇路,我驚詫不已,山腰霧氣時大時小,偶爾看見山腳下模糊的村莊,再往前看時,我們仿若騎行在天上云間,遠(yuǎn)處層巒疊嶂,又有山間霧氣升騰,仿若山中有神仙蒸煮。我車一點也快不起來,一路走走停停。
母親是見過這奇景的,她并沒有太過驚詫,她說以前她上來的時候,這里路都沒修好,路上碎石坑洼,尤其是下雨天,路滑危險,一不小心便會喪命,而且還會出現(xiàn)山體滑坡。路上我是看見了,一條石頭路被泥石流截斷,那條路也變成了廢路,也是我們走的這條混凝土道路原來的樣子,只是它并沒有被疏通。母親給我說,以前我們村里有個司機在川河蓋拉煤,村里很多人同時也在川河蓋挑煤,那位司機遇到了會帶他們一程,我打岔問她川河蓋離我們村三十公里有人挑煤?她笑笑說那時候是這樣,然后她繼續(xù)說,那個司機很好,遇到挑煤的他都會帶一程,她重復(fù)了一次,我問道你見過他?她說沒有,聽人說的。她又說,他家里是很有錢的,職業(yè)也光鮮,但是并沒有看不上同村的人,后來有一次拉煤的時候為了避讓一個車,從山腰翻車下去,人死了,隨后她嘆息道好人不長命。我的心思也驟然收攏,看著這陡峭的山路長嘆一聲,也是我對他的尊敬吧。
從龍池上來,幾乎全是上坡,路上的行車不多,有的小段道路旁還有坍塌危險,小心塌陷的警示牌,有的局部一小截路還有裂縫,盡管靠著邊上騎車,也是心慌。我竟然有些盼望早一些到達(dá)川河蓋了,這究竟是個什么地方,以前只聽母親說是在山上,可我終究不能理解,這么遠(yuǎn)這么高的地方以前也住的有人?母親說她也不知道現(xiàn)在上面建成什么樣子了,看得出她的期待是遠(yuǎn)勝于我的,而我則大多是出于好奇。
終于來到了景區(qū)大門口處。我們上去的時候人不多,偶爾見到三兩個人,感覺到有一絲冷清凄涼,工作人員說過段時間五一節(jié)人就多了,那時候觀光電動車也會開,我們來的時間還好,不擁擠,而且自己也有摩托車。景區(qū)平常是不限制車輛的,但是過節(jié)的時候就不知道了,我也沒問。景區(qū)門口有一張大地圖,顯示川河蓋的旅游路線,母親一直說川河蓋修的好漂亮了,我說你看個大門就看出來了,她哈哈一笑,她說你看路都這么寬,觀光車這么多。母親見我心情好了一些,她的語氣也輕松許多。
我們選擇逆時針游覽川河蓋,季節(jié)未到,花海的花朵含苞待放,景區(qū)偶爾大霧籠罩,五六米見不到人,變化何其快,十來分鐘大多霧氣有散去,花海盡收眼底,恍若之間仿若隔世又出世,這個時候的川河蓋正值多霧季節(jié),而霧氣有時候竟像實物一般,是看得見它移動,也是摸得著的。
我們將車停在草場一個商家的旁邊,草場才見多了些許人,不擁擠恰到好處,有的人打著傘,準(zhǔn)備應(yīng)對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大霧,有的人帶著孩子嬉笑打鬧在草場上,有的人在拍照,擺出優(yōu)美陽光的姿態(tài)。我能感受到的是生氣活力,是青春,而不是如日中天,像解放碑磁器口那班嘈雜擁擠。
我們沿著路碑指示,穿過草場,經(jīng)過兩個紅亭子,向著景點心子巖走去。川河蓋景區(qū)沿著邊兒修了一條長石板路,越過圍護(hù)便是天險,懸崖陡壁被霧海截斷不知深淺,霧海翻涌但不在升騰,時高時低,心子巖像這霧海的心臟,站在亭子里向前方看去,遠(yuǎn)處千山山頂如海中島嶼起起沉沉,不由的讓人生出氣吞山河之志,又讓人有仙居雅士之心。
環(huán)顧四周,去到亭子的路也被霧海淹沒,亭子則是像是剛離岸的孤舟,在與岸上送我的人告別,可以想象我是古代走水路趕考的游子,載著滿舟的學(xué)識。
母親說我們來得不是時候,看不見懸崖底及遠(yuǎn)處的山脊山谷,也看不見花?;ǘ潺R放,現(xiàn)在只能看到霧。我腦補許多霧海下面的奇景,可終究想象不出,霧海下面究竟是群山隱藏的野性,還是別具一格恍若仙境的世外桃源,我甚至已經(jīng)亂了方位,我想要看清這山川,可也不忍散去這霧海。
跟母親走在堅實的石板路上,霧水沾濕了我們的頭發(fā),霧海竟然讓我有些恍惚,我差點兒忘記自己是一個失敗的人,母親見我突然之間沉寂下來,不知所以。我想我的心上也是被籠罩一層濃霧,突然而來的迷茫感讓我忘記自己是在旅游觀景,而是突然之間站在霧海之中,包括我的腳下,竟然踏不出一個堅實的腳印,或者說我突然出現(xiàn)在太空里,四周星辰竟不知奔向那顆,越來越遠(yuǎn)而又越來越近,那種落寞無知之感,與十年前一樣,我終究還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十年前尚且無知,而如今已不是少年。
其實霧海是無罪的,它的冰涼讓我突然之間清醒,漸漸地感覺有許多人從我們身旁走過,他們還說著些只言片語,我聽不清,仿佛他們的開心并不能傳染給我,仿佛他們陌生的面孔我好像是在哪里見過,一點一點兒與我的記憶重合,無數(shù)次的不停地說著我聽不太清的言語。仿若是在說我,大概是說著與我相干的事宜,大概是在用極其委婉的方式暗示我,暗示我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更像是在聲討我連累著別人,而且他們微笑著說,又仿若很嚴(yán)厲,這平淡無奇的言語像一把把利劍刺進(jìn)我的心臟,那種冰涼比痛苦更甚,使我無法言語,他們在另一個空間說話,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
我忽然踩空摔了一跤,母親將我拉起,我竟然沒有想要起來的意思,亦或者說我不想再動,母親見我出神失落的樣子,忙問我咋了,是不是想起一些不開心的事情,我心里又生出一陣煩躁。不該有人為我這個廢人付出如此之多,我多么希望自己是遠(yuǎn)處山林的一根野草,生也罷,枯也罷,不連累別人??晌沂遣桓医o人說的,怕招致更嚴(yán)格批判,怕成為人茶余飯后作為反面教材的笑談。亦或者本來應(yīng)該是這樣,別人其實無關(guān)我的死活,或許已經(jīng)早就給我忘記到九霄云外,我本就是一顆無人注目的野草,試圖長成參天大樹,才會處處行為招致嘲笑,倘若自生自滅,才是原本的歸宿。
母親本意讓我到這里來散散心,可見我現(xiàn)在失魂落魄,已全無了心思,她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但是她知道我時常想不通,她又常常說不過我,說著那些大道理又常常使我厭煩,她其實是懂我的,只是說不出,她說只要我有個職業(yè)以后能養(yǎng)家糊口就行,腳踏實地,沒有誰一步登天??墒俏疫B養(yǎng)活自己都感受到莫大的壓力,這種壓力不是來自于其他,而是來自于我自己被霧遮蔽的心,我又當(dāng)如何向她訴說。
川河蓋歸來,霧海雖然美麗,可并沒有讓我的心里壓力減少一分。母親喜歡與人說話,和鄰居說著川河蓋的見聞,但是她提到我少了,怕與別人說著我聽見,又問到一些關(guān)于我的事情,她知道我自尊心強,怕別人議論,現(xiàn)在終日不出屋門也是這個道理。
后來不久我重新找到一份工作,母親很高興,她囑咐我要踏踏實實的,給我收拾了行李,叫我處處留心,經(jīng)常給家里打電話,我答應(yīng)了她。
可是至于此,川河蓋帶給我的心結(jié)卻更加深了。
霧海(三)重回
我再回到家時,已經(jīng)年底了。
之前一個星期,電話里母親一直問我何時放假,她說買了些豬肉,父親也從工地上回來了,等我回來了給我包餃子。她還說川河蓋索道做好了,回到家可以往紅巖方向走,從索道上去川河蓋,路程縮小了一半。之前別人送她兩張免費索道票,她和哥哥已經(jīng)上去過了,回來我就和爸爸上去。她的話語透露著開心與期待,似乎她之前對于索道的期待,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話語間的情感,我答應(yīng)著她。
可索道我是不以為然的,更多的是我好像想要在川河蓋上面尋找一些什么東西,說不清楚,又像是川河蓋在對我呼喚,我于是決定又一次上去的。
哥哥和父親一個騎著電瓶車一個騎著摩托車來火車站接我,我看見哈哈一笑,接我一個人用得著兩個車?還都是通風(fēng)的車,我打趣道。其實我心里高興萬分。父親說今年工地沒拿到錢,去年的也還沒拿到,明年要重做打算,父親已經(jīng)回來一個月了。之前電話里我其實已經(jīng)知道,他自己提起,我也是心灰意冷。其實最痛苦無奈的是父親,信任最終變成了無定期的拖欠,于心于理,他是受到傷害最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