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命誕生后的每一步成長，都離不開母親含辛茹苦的撫育。從有記憶開始，好多個感動的畫面深深地拓在記憶里，鐫刻在骨子中。以后的歲月中，將記憶中的畫面一幅幅撿拾起來，時間將它們打磨得愈加內(nèi)斂，用憶海存珍來形容也不為過。
　　 翻開厚厚的記憶圖冊，第一個撞入心門的圖片是我八歲時候，那是初秋的季節(jié)。收割后的田野里低矮麥茬下是干渴裂開口子的黃土，野草在烈陽的炙烤下隨著熏味的風點頭應答著。犁鏵翻起的土坷垃讓太陽煉出了暴脾氣，硬硬的像想不開的榆木腦殼。?頭在我和母親的手中高高舉起，連續(xù)幾下敲擊，榆木腦殼翻滾著想開了。硬實的榆木腦殼中保護的雜草順服的躺了下來，都是不講究的姿勢。母親一步一彎腰地撿拾著，我接過來跑去將雜草丟棄在路邊，不能給雜草任何機會，稍不注意它就會起死回生。
　　 我的母親，似乎總是與土地有著醉親密的關系，她的影像都印在土地上。她說，我們從地里刨食吃，就要好好對待土地。這是一種深愛土地的情感，理由很簡單，母親這是報恩于土地。
　　 已經(jīng)是初秋，秋老虎還高高掛在天上。如果下地太早或者清晨回來太遲還是會曬的臉上褪皮。所有的責任田的農(nóng)活基本全靠母親一人辛苦勞作。大清早出門，母親會在手帕里包幾片干饃片和幾個西紅柿，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多勞作一會，早飯就在地里簡單的解決。我也曾扛起小?頭和母親一起下地去修理不服氣的田地，用暴力解決想不開問題的榆木腦袋，年紀雖小，我干勁十足。我和榆木腦袋對抗沒有多久，?頭的木把就將手磨的火辣辣疼，我就會在母親不注意的時候丟下小?頭跑旁邊去休息。母親只是低頭不緊不慢地揮舞著，敲擊著，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我偷懶。我開始精力十足地滿世界游蕩，去別人家的責任田里和伯伯、嬸子們攀談。自己感覺時間差不過了，跑回來，母親還是不緊不慢地敲擊著。我躡手躡腳的撿起小?頭，加速度的揮舞著，一會滿臉，滿頭的汗。我?guī)е荒樀某煽內(nèi)ツ赣H面前曬，母親意味深長底笑笑，至少我內(nèi)心感覺母親的笑是意味深長的。我腆著臉向母親討要西紅柿吃，饃片讓母親吃完了，西紅柿卻完好的給我留著。母親抬起曬的泛著黑色，已經(jīng)保留著汗?jié)n的臉，微笑著看我吃。我就像一條貪吃蛇，吃飽了，又不想動了，不過有些不好意思，就裝模作樣的拿起小?頭跟在母親的屁股后邊隨手敲了十幾個榆木疙瘩又開始偷懶。不停的嘟囔：“媽，我累了，回家吧。”母親不理我，在我嘟囔聲里又堅持了個把小時，讓我煩得不行才回家?；丶业穆飞?，我給母親吹我整個下午在屬于自家的田地里敲出了一片大大的江山。還把磨紅的手伸到母親的眼前，母親順手在我頭上敲了一下，呵呵笑了。
　　 母親包容說謊的孩子，從不拆穿我的把戲，她說，頑皮沒有了，孩子就不是孩子了。
　　 母親怎么是傻傻的，我那樣拙劣的騙術都可以蒙了母親。上學不多的母親每次和父親算起家里的開銷帳算的頭頭是道，號稱知識分子的父親常常瞠目結舌。我經(jīng)常為了自己偷懶成功騙過母親暗自得意，我將嘴角提起，我的眼角怎么會濕濕的，我好騙的傻傻的母親啊。
　　
　　 二
　　 責任田平整一遍，門前積攢大半年的糞堆清理得干干凈凈，它們讓架子車送去責任田，從門前到責任田之間有一段路是緩上坡，我一路跟著，在上坡時候撅起腚腿打哆嗦的在架子車后邊推。等上坡了我不想走了，就對母親嘟囔：“媽呀，我人小力氣小，推車不頂用，下次我不來了行不？”母親低頭拉車連呼帶喘地說：“搭個鱉輕松一截。你自己看。”我低下頭，從頭到尾老老實實做個搭稱的小鱉。
　　 也是一個午后，糞肥均勻的撒了一遍，母親約好了隊里別家的耕牛，架子車連日勞累罷工了，母親沒有辦法只得背了麥種去田里。我雙手背在身后學父親的樣子，卻是一搖三晃地走，實在沒有父親的穩(wěn)重樣。我正興高采烈地跟在母親身后，母親卻在前邊沒有任何預兆地雙膝著地跪下了。母親還緊緊地抓住裝麥種的口袋，就那樣跪著靜靜地足足一分鐘。我嚇壞了，以為母親出了意外，跑上去想把母親攙扶起來，母親雙手緊緊地抓著口袋不送手，我力氣太小，母親對著我搖搖頭，我用自己最大的力氣抓住母親的胳膊肘，母親卻讓我捧住袋子的底。然后一用力，站立起來，不過母親的腿打著哆嗦。當時我不在意，這個畫面卻深深的映入我的腦海。隨著年紀的增長，夜深人靜的時候回想起來是滿眼，滿眼的淚水，幾度哽咽出聲。母親連天的重體力勞作，加上營養(yǎng)不良，我和姐姐加起來頂不上一個成年人，奶奶負責照顧家里和我們，近七畝的責任田全靠母親一個人。每次父親從單位回來時，母親總是報喜不報憂，母親從來沒有在父親面前說過一聲累。我卻總是舉起小手訴說著累啊，累??！從父親那里換來更多好吃的。
　　 等我長大的時候，我也變成母親的樣子，從來不會喊累了，不會喊疲憊了。每當為生活所累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會閃現(xiàn)母親那柔韌如荊條一般的身影。母親累了，但她看見父親回來，感覺她就是全村醉幸福的女人。母親在兒子面前累倒，收起來很心酸，兒子怎么可以讓母親zhy-辛勞，但幼小的孩子那時什么事也不懂得，這就是兒子為何心酸的不成立的理由，不懂得不是借口，更是痛點。
　　
　　 三
　　 夏季到秋季，母親會顯得越發(fā)的黒瘦和單薄。體力幾乎每天都處于透支狀態(tài)，家里糧食上樓，交公糧，幾乎百分之八十的重體力活都是母親獨自完成。那可是男人有些時候都會打怵的，如果讓現(xiàn)在的我去面對母親當年的勞動，我是會打怵的。黒瘦的母親有著怎樣的堅韌我不得而知，我和姐姐都是躲在母親這把愛的大傘下幾乎沒有受任何委屈長大的。到現(xiàn)在妻子都會說我懶，這和母親那種大包大攬的做法是完全分不開的。母親給予我們完全的愛卻沒有讓我們姊妹的人生路跑偏，因為有一個勤勞的身影在心里深深的扎下了根，讓我們明白，幸福的生活是靠自己的雙手打拼出來的，雖然母親沒有說，她的一言一行就是我們后輩最好的教材。
　　 一個夕陽西下的日子，母親將我叫出了家門，領著我走向村子外。母親一直沉默著，幾次張嘴又將想說的話吞了回去。夕陽將陰影烙印在母親臉上，嚴肅將慈祥排斥了出去。我的心情也如同場院中刺里炸哇(方言：擺放不整齊，四處伸張的樣貌)的麥垛。母親向前走著，我拽著母親的衣襟，我預感到有大事要發(fā)生，至少對于我或者對于我們家。
　　 “你要離開家去城里上學?！蹦赣H站在村子外柏油路邊楊樹下慢悠悠告訴我一個就像霹靂的消息。旁邊的柏油路曲曲彎彎的，就是通往我上學的路。我腦袋里火光四射，一種幸福的暈暈感蔓延著，意味著城里會多一個娃。
　　 “這個決定要花費家里三分之一的積蓄。”我茫然地望著母親，不明白家里三分之一的積蓄是多少，我用學到的數(shù)學換算法問母親，能買我喜歡吃的多少個芝麻燒餅？
　　 “鋪平了能擺滿整個場院，具體多少我也不知道?！蔽易屇赣H的比喻驚呆了，我見過的最大票面就是十元?？梢再I二十個芝麻燒餅，家人都很少吃芝麻燒餅，那是我的解饞之物?；ㄙM如此大的代價，我猶豫了。
　　 我不明白，睡覺的地方不就是由炕變成木床板。一個木頭床板值那么多芝麻燒餅嗎？也許是因為炕在黃土地上，放木板床的地板下邊是懸空和水泥的。我怯怯的對母親說：“要不我不去了，咱們家的炕睡著挺好。”
　　 “這是我和你父親商量幾次決定的。”父母的決定我沒有能力反對，我去的地方會有更多的芝麻燒餅可供選擇。母親父親為了這個決定在以后的日子里會更節(jié)儉和辛勞。房梁上的臊子罐一年中空的時間會更長，房頂簸箕里曬白面饃的場景不會有了。豬肉要花錢的，白面可以換錢的，這個我知道。剛剛可以松一下褲帶的日子又遠離我們家了，母親會越發(fā)的消瘦。在我遠離家的日子里，幸福的經(jīng)常和芝麻燒餅會面的日子里，家人們的飯食水平會直線下降，因為我過多消耗了家里的余糧。母親的神情是決絕的，表情里也有父親的意志。
　　 夕陽燃燒了最后的熱情，讓風兒推著退入了暗夜，我和母親踩著月色回家。母親和我的影子隨著腳步快速地長大，我的影子緊緊地追著母親。明天，我的影子就和我出發(fā)了。不知道啥時候，我的影子還會和母親的影子在一起。
　　 母親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母親先天就是弱勢的，母親的付出是默默的，甚至是委屈的，偉大的使命讓每一位母親都會歷經(jīng)痛苦的重生。母親都是用一股堅韌的精神力量在支撐著。那是一種追求改變的精神，積極向上的精神。
　　 母親，一個看似沒有什么能力的母親，卻用她的孱弱撫養(yǎng)著孩子，操持著家務，在關鍵時候，她寧可舍得一切來供養(yǎng)兒子求學，兒子上學，就是什么功名都沒有取得，母親也覺得寒門出了讀書人，是無比的自豪。
　　 我愛我的母親，無以復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