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幺爹(小說)
開篇之前,說說荊州的習(xí)俗之與眾不同,喜歡反著來。楊樹叫成了柳樹,而柳樹卻叫成了楊樹。明明該喚著爹的喚作了爺,而爺則喚作了爹。你說奇怪不奇怪?
自然,我將幺爺爺喚作了幺爹。
一
一覺醒來,在二十五瓦白熾燈的光照下,五屜柜上的黑白電視機(jī)還在沙沙地響,閃耀著密密麻麻涌動著的雪花點。顯然電視已經(jīng)空臺。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就是這樣,晚十二點各個電視臺準(zhǔn)時結(jié)束播放。幺爹還坐在電視機(jī)前的木椅上,勾著的頭釣魚似地一點一揚,起起落落的鼾聲從鼻腔深處滑溜而出,在逼仄的房間里橫沖直撞。他一頭稀疏灰白的頭發(fā)油膩而雜亂,與一身灰不溜灰的衣服很是般配,看上去像車站條椅上困倦的民工。
我喊著幺爹,哎,幺爹!
幺爹從夢中驚醒,向四周張望了一陣,哦哦著,抬手擦掉掛在嘴角的涎液,起身蹣跚著腳步回家去。我搖了搖頭,無奈地下床關(guān)門關(guān)電視,然后拉滅電燈繼續(xù)睡覺。妻文玉早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有時哼哼著在夢里煩怨著些什么。
幺爹是我家看電視的???,只要我家電視開響他是遲早必來,至于選什么臺看什么節(jié)目,幺爹沒什么講究,旋轉(zhuǎn)調(diào)控完全由我們掌握,也不多說話,不像一些鄉(xiāng)鄰啰啰嗦嗦的,為電視劇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大發(fā)感慨,評價這人好那人壞為人歡喜為人愁,恨不得鉆進(jìn)電視機(jī)里,將劇情作個隨心的翻轉(zhuǎn)。但幺爹的三步曲卻總是如期而至,叫人心里發(fā)毛。
進(jìn)屋之后,他四平八穩(wěn)地在木椅上坐好,抬起一只腿擱置在另一只膝蓋上,從灰暗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塑料袋裹著的旱煙葉,慢條斯理地折開,抽出一匹干枯的煙葉,用挾著污垢的指甲將煙葉一段一段地掐斷,展開一葉做包層,將其他煙葉填滿,裹緊,再張嘴在包層的封口處抹上唾液,在大腿上一遍一遍地滾牢,最后含在厚嘴唇上,擦燃火柴,手捧火焰,肥碩的頭揍上去一陣猛叭,才舒心地看電視,叭上一陣,將燃盡的煙灰在椅腳上杵幾下,露出紅艷艷的火屎。那辛辣的煙霧便在逼仄的房間里上竄下跳。妻文玉忍不住會不斷地咳嗽。
我總是覺得文玉的咳嗽有些故意夸大其事和張揚,目的是提醒幺爹注意主人的感受,看在至親祖上輩的份上,我們誰也不好明說。幺爹若是感受到了文玉的不快,會將沒叭完的煙卷在椅腳上杵熄,捏在手里,然而過不了多久,他會饒不住煙癮重新燃起火餡的。沒有辦法,我們就讓他盡情地叭。幺爹算是明智的人,叭完了一卷煙筒之后,不會再來第二卷。不過卷好的褚黃色的旱煙又粗又長,沒有半個時辰叭它不完。于我這是可以忍受的,煙霧里還能品出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馨香,文玉則躺在床上,看電視時便扯上被絮蓋住鼻孔,厭惡和慍怒全在不言中。女兒萍萍似乎得到了我們陸家祖宗的真?zhèn)?,不但不反感煙味,反倒陡生親切,偶遇幺爹沒來看電視,她揚著天真的臉蛋問我,爸爸,幺公公怎么沒來?我說不來才好呢,免得你媽媽聞著旱煙味心煩。萍萍卻說不咧,幺公公的旱煙味就是好聞咧。她媽就嗔怪地說,幸虧是個女生,否則長大了必定是個大煙蟲。
實際上最叫我們難以忍受的是第二步曲。
幺爹來我家的目的似乎不在看電視。旱煙叭噠完了,顯得無事可做,幺爹開始伸出他棒頭式的粗壯的手指摳鼻孔,不斷地?fù)?,好像他山洞一樣的朝天鼻孔是個大糞坑,永遠(yuǎn)也摳不盡的。摳上半天,接著伸手掏牙板上的飯沫菜渣,呵呵地往房間簡宜的水泥土坪上吐唾沫。我和文玉一樣,擁著被窩躺在床頭,正被電視里的劇情吸引,卻被幺爹極不文雅的動作分了心,惡心至極。文玉翻了一陣白眼,惡狠狠地揪了一把我的大腿,輕嘆一口氣,躺下睡覺。而幺爹也許并不知道主人對他的厭煩,照常摳,照常掏,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樣,累了便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以至半夜時分電視空臺了他也不知不覺,鼾聲與電視的沙沙聲相互糾葛,順利完成他的三步曲后回家去。
二
全村普及電視機(jī),武漢產(chǎn),鶯歌牌,黑白的。供銷社龔經(jīng)理是本村人,為家鄉(xiāng)人謀福,給每家每戶賒銷了一臺,年底才給錢。幺爹家自然是有的。為什么不在自家看?我家的電視機(jī)看得香些?文玉往往當(dāng)著我的面煩怨。我只得說孤獨呀,寂寞呀。人老了就這樣,喜歡找個有人氣的地方待著。文玉反駁,就我們家有人氣了?這個時候我得極力贊揚她,給她戴上高高的帽子,說當(dāng)然不是啦,他侄孫媳婦既仁義又和氣,這叫人緣,就像你喜歡回娘家一樣。文玉嗤了一聲,你就編吧!
文玉的確算得上賢惠,換個女人可能早就下了逐客令。她只是當(dāng)著我煩煩,幺爹來了她說不上特別熱情,起碼面子上過得去。人心都有溫馨柔軟的一面,幺爹不幸和凄楚的晚年,總會激發(fā)旁人的同情和謙讓,何況是我至親的幺爹呢!
幺爹家連續(xù)出了幾場事故,好在他生性比較開朗,要是我爹早就急蹬腿了。
他一生育有三女。大女我喊二爺,比我母親小兩歲,在家招女婿,已是兒孫滿堂了。二女我喊梅幺,出嫁到江陵,離娘家遠(yuǎn),有了自己的家庭瑣事,回娘家自然稀少。三女我喊玲幺,小我四歲,小四歲也得玲幺玲幺地叫。雖說叫得并不情愿,但輩分?jǐn)[著阻著,不得隨意僭越。人小輩份大,長輩們戲說她是烏龜輩。
二爺和梅幺成了家,幺爹幺婆便帶著玲幺單獨過。玲幺大了,為她招了個四川女婿。我喊四川女婿為華小爺。玲幺結(jié)婚之后生了個女兒叫小妮,與我女兒萍萍同年。起先一家過得不錯,三間封墻瓦屋是擱了水泥樓板的,可以搭木梯上去堆放些雜物,這在整個村子絕對是先鋒前衛(wèi)的,受人稱贊和羨慕。但好景不長,精干能耐的幺婆中風(fēng)半身癱瘓,啞了,走路必須拄根竹棍當(dāng)拐杖,顫顫巍巍的,有事不能做,有話不能說,急躁得很。一日,幺婆拄著竹棍到旱田里去看棉花苗,看到棉花苗矮瘦枯黃,遠(yuǎn)不如人家的健壯,還雜草叢生,回家便喝了農(nóng)藥一命嗚呼。幺婆一輩子爭強好勝,萬事比人強才安心。我娘說幺婆在這一點上像我太太(荊州人對曾祖母的稱呼),太強旺,大小事情得爭個贏頭,一件輸了都要急得撞墻。太太死時我只有兩歲,腦海內(nèi)沒有半點印象。她有兩個兒子,我爹和幺爹兩兄弟,卻沒有一個承接她的性格,否則,在過去歷次運動中早就自個跑去見了閻王。我爹有點急躁,而幺爹則皮軟得多,如行軍鍋燒水,三日不滾三日不冷。幺婆死后,并沒見他流過多少眼淚,只是哀聲嘆氣著。與幺婆風(fēng)雨一生,突然陰陽兩隔,總該悲從中來嚎他兩嗓子吧?幺婆喝了“保棉豐”,被人抬在床上平躺著,扯著低沉的鼾聲,嘴角隨著微弱的氣流涌出白沫和唾液,散發(fā)出刺鼻的農(nóng)藥味。幺爹苦著臉嘆著氣巴在旁邊,用衛(wèi)生紙不斷地給她擦呀擦,擦不盡的。我得知消息跑到幺爹家里時,房屋里涌滿了人,都齊齊地看著幺婆。我說快呀,快往街上醫(yī)院里抬呀,要搶救呀!高小爺兩臂交叉環(huán)抱,盯著幺婆看,搖著頭,聲音低微,說喝多了,不行了。華小爺只聽高小爺?shù)?,不表態(tài),高小爺說怎辦就怎辦。二爺和玲幺在這個時候沒了主見。二爺將臉皺成了一只苦瓜,玲幺嚎啕著,扒在幺婆的身上娘呀娘呀地喊。
幺婆一死卻苦了幺爹。兒女再親能親過老夫老妻?有個傷風(fēng)口渴,兒女服侍得肯定不如夫妻周到,晚上沒有說話的伴兒,漫漫長夜難得消磨。不過幺爹身體好,大事小事能應(yīng)付。
對幺婆的死他應(yīng)該是有些想法的,兩個身邊的女婿沒有一個提出要搶救。當(dāng)時幺婆未必就搶救不活,即使喝藥過多必死無疑,作為子女你們也要盡盡孝心嘛,做做樣子也是可以的嘛。若是有個兒子……唉!說到兒子就戳到了幺爹的痛處。他苦于一輩子沒個兒子幫他出頭露面,撐掌門戶,想到玲幺生了小妮一個女孩,老了可能跟他一樣,便極力蠱惑玲幺生二胎,興許菩薩保佑祖宗眷顧能給他生個帶把的孫兒子。幺爹是極其心疼他的幺女兒的,起先準(zhǔn)備嫁玲幺出去,玲幺瘦弱多病,怕她在外面受人欺負(fù)才留她在家里招女婿,大事小事可以幫著她,整天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放得了心。
果然玲幺懷上了二胎,全家暗自欣喜的同時又苦惱萬分,計劃生育抓得緊,外人一旦知曉,肯定要強行拉去刮宮引產(chǎn)。一家人思來想去,決定讓玲幺帶著小妮遠(yuǎn)走高飛,悄然乘車去四川華小爺娘家安身立命保胎生產(chǎn)。玲幺沒讀過多少書沒出過遠(yuǎn)門,據(jù)后來寫信說,在成都轉(zhuǎn)車時錢包被盜,母女倆身無分文,在車站黑天無路哭泣不止,好心人湊了車費并帶她們母女倆爬上客車,才一路風(fēng)塵到達(dá)目的地。而華小爺家兄弟姐妹多,勾心斗角,他父母根本不敢多打招呼,怕在家的兒子媳婦責(zé)怪??蓱z的玲幺寄人籬下忍聲吞氣,為了生二胎苦熬著艱難歲月,寫信回家訴說詳情。幺爹不識字,將信件拿過來讓我讀給他聽,他聽著聽著就抽泣、哽咽,悲痛欲絕,麻臉上裹滿了淚珠,說我兒遭業(yè),遭業(yè),我若是能飛就飛過去了。幺婆死時沒見幺爹這么悲傷過。他囑咐我立刻給玲幺寫信,問要不就回來?但后面囑咐我寫的話就變了,要玲幺圓滑些,乖巧些,不要多說話,不要硬碰硬,能忍則忍。十月懷胎,生了小孩立馬回來,生米做成熟飯了村里也沒法,了不起罰款了事。你就忍著吧。當(dāng)時電話難打通,即使打得通,只有支書家有電話,幺爹也不敢去打,怕主動暴露目標(biāo)。幺爹求我去街上郵局寄信,同時給玲幺寄了兩百元現(xiàn)金,在信上交待玲幺想吃什么就去買,不要苦了娘兒三。當(dāng)然華小爺受到了幺爹的指責(zé),你爺你娘像什么話?兒媳千里迢迢來四川,不是來享福的,是來逃難的,是來生養(yǎng)你家血脈的。怎么不好生照顧?華小爺也很煩,也來請我寫信將四川的兄弟姐妹們一頓臭罵。
信剛寄出去,不知對方收到?jīng)]有?四川來電話打到支書家里,玲幺死了。
玲兒死了?整個陸家人錯愕之后,浸沒在噩耗的痛苦之中。多么悲慘的消息!
是我去給幺爹把的信。陽春三月,陽光明燦,油菜花的黃和麥苗的綠鋪天蓋地的洶涌。幺爹趕著牛耕耘早稻田,老遠(yuǎn)就聽他哼著古勸,音調(diào)不夠正宗,但有低沉而壓抑的快樂。一路上我不知如何開口,到了近處幺爹吆停了老牯牛,問我有事?我艾艾著說不出來,之乎者也了半天,像被鬼神扼住了咽喉。幺爹好生奇怪,也感覺到有什么不祥的事發(fā)生,麻臉上凝結(jié)著疑惑與不安,一再催問有么事你就說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咽喉深處迸出了四個字:玲幺——死了!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淚流滿面。而這四個字有如四發(fā)子彈,發(fā)發(fā)十環(huán)命中幺爹的心臟。幺爹喊了一聲我的兒呀,便癱倒在泥水里,像狂風(fēng)猛然刮斷的一棵老樹。老牯牛扭過頭看著他不知所措。
玲幺是在山腳下的堰塘里淹死的,死前已懷身大肚,要去堰塘淘米洗菜,在水挑上重心不穩(wěn)便栽落下去。
至親們緊急商議,組成親友團(tuán)去處理后事。幺爹哭著鬧著要跟著前往,去看看他遭業(yè)扒沙的兒呀!去痛罵親家沒長人心啦!菩薩在上你沒長眼睛呢!沒人同意他去。七十出頭的人了,身體再硬朗也經(jīng)不住車船顛簸。路程遠(yuǎn),事情急,若是幺爹病倒在路上,叫親友團(tuán)怎么辦?況且家里并不富裕,來往的盤纏多,只得精選幾個精干得力的人。梅幺的男人我喊玉小爺。最后決定由高小爺、玉小爺和華小爺三個女婿去四川。幺爹再三交待,一定要將我兒的尸骨運回來,一定一定呀。幾天之后,帶回來的只有小妮一個活人。幺爹氣得快要吐血,問三個大活人,就硬是運不回來了?就忍心將我的玲兒丟在四川了?高小爺脾氣不太好,說您去試試?死人能上車?上千里的路程,我們總不能背著她走回來。即使能背著走,半路就臭得不敢近身了。
玲幺死后,幺爹明顯老態(tài)不少,硬朗的腰板佝僂下來。家里剩兩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華小爺不安心在家里種地了,在家里也喜歡跟幺爹吵吵鬧鬧。幺爹一輩子對種地情有獨鐘,地里什么時候要施肥什么時候要松土,在家里咕嚕嚕地說與華小爺聽,華小爺聽得煩。二爺一家住在同一個隊里,玲幺已逝,都將華小爺當(dāng)外屋人對待,都生怕他獨占了家里的財產(chǎn),手指不能往外掰,大事小事指責(zé)華小爺不對。華小爺還年輕,不到三十歲,再婚是肯定的,二爺一家可不希望他坐堂招妻,最好是凈身出戶,不要帶走陸家的一針一線一草一木。華小爺自然難得安身,他曾喝過一次農(nóng)藥,不過事先與二爺一家吵過架,有尋短見的預(yù)兆。本來那天親戚們在幫華小爺家插中谷秧,吃了午飯,男男女女出門下了田,華小爺獨自在家生悶氣。起因是水田沒整平,高如山低如海,秧苗插到田里上了水,豈不干的要干死淹的要淹死?陸家人幾乎異口同聲地指責(zé)華小爺,二爺指責(zé)得更為兇狠,這事根本不像人做的。午飯時華小爺沒攏桌吃飯,蹾在屋外檐下吸煙,二爺看出了苗頭,暗里囑咐我不必再下田了,就在家里守著他,防著他。趁著我一時疏忽,華小爺迅速奔向堂屋上檐的春臺,抓起一瓶農(nóng)藥,扭開瓶蓋,迅速地豎起往嘴里倒。還好我反應(yīng)快,猛然撲上去一掌將小小的藥瓶捶飛,沒讓藥液進(jìn)他嘴里,卻是將他滿臉濺上了,留下一屋的農(nóng)藥味。事后二爺和我私下說過,華小爺做做樣子而已,要想死他不喝劇毒農(nóng)藥?春臺上擺著一溜串藥瓶,他拿的是毒性不大的殺滅菊酯,治蔬菜蟲的藥。我也認(rèn)為華小爺有故意做作的嫌疑,有嚇唬陸家人的意思,要想死何必選在我防守著他的時候?機(jī)會多的是。況且他根本沒喝進(jìn)嘴里,藥瓶被我打飛的同時他應(yīng)聲倒地,躺倒在堂屋里。我驚慌著,三步竄到門口大聲呼喊,來人啦——華小爺喝農(nóng)藥了。左鄰右舍將他用板車?yán)浇稚希t(yī)生給他洗胃,水沒灌上一瓢他便從地上爬了起來,受不了這個折磨,與我們一同回了家。
問好,謝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