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堆書的窗臺旁，倚靠著冰涼的墻發(fā)呆，已分不清從臉上滑過的是淚水還是汗水。窗外的風(fēng)不時吹過，捎來榆錢分芽的氣味和晚霞的輝芒。杏花疏薄的影子印在墻上，印在我的懷里。夜幕四合，對面樓的窗戶都亮了起來，我打開燈，破桌子上的梨花和布簾子上的貓，在燈光下漸漸地生動起來。
　　 就這樣望著遠(yuǎn)處的燈火，心里閃過一絲平和，我在窗臺和床邊都放了很多書，仿佛書本可以過濾掉白天受的傷，等一睡醒又有了和困境對抗的力量。燈照亮這個城市，夜色下光影交錯成幻，籠罩的街道瞬間變成一個斑斕的夢。天地間也隨之渲染出寂靜的溫暖，深灰的天空里躺著一彎月，伏在云線背后月牙像是一道發(fā)光的傷疤，手一撕它就扯心扯肝地疼，天上的星河和地上的燈火遙相呼應(yīng)，它們在夜空里延綿，延綿到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延綿到我去不了的遠(yuǎn)方。
　　 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想必是一連串的好天氣，鹽菜應(yīng)該已經(jīng)腌制入味了，李子樹也該掛果了，辣椒苗有一寸了吧！此時，媽媽正坐在燈光下剝青蠶豆，如果我在她身邊，她會用微弱的聲音喚我，讓我去掐點嫩茴香回來炒青蠶豆。深垂的夜幕被燈光溫柔地挑起，起鍋燒油，新鮮的蠶豆一下鍋就發(fā)出快活的歡呼，等我做好飯，外出的爸爸也應(yīng)該回來了，晚飯時分，屋外是飽滿的月，屋內(nèi)是拉著家常用飯的一家人。
　　 此刻，我的正前方是萬家燈火，卻無一人在等我。我所歷經(jīng)的誤解和荒蕪正在變得透明而簡單，像繡球花的瓣子。我還能看到希望，我伸出手走在熹微的路燈下，夜色快將我一點點吞沒的時候另一盞路燈又將我前面的路照亮。疫情好轉(zhuǎn)，這里的夜晚開始恢復(fù)往昔的熱鬧，順路買了點燒烤和白酒，一個長發(fā)女孩抱著一只藍(lán)貓側(cè)身進(jìn)了超市，當(dāng)我轉(zhuǎn)身要離開，一對夫婦牽著扎小馬尾的女兒從我身旁走過。這一刻我仰望天上的星河，大顆大顆的星閃著，星星和地上的萬家燈火輝映成趣，眼前的景讓我想起白居易的詩：“燈火萬家盛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這樣的夜晚最容易想起什么，我站在街口掏出手機(jī)，編輯了一條短信：“媽媽，你好點了嗎？”正準(zhǔn)備按下發(fā)送鍵的時候，我遲疑了。燈光把我的影子映在地上，半截影子被旁邊丁香樹的枝丫阻斷成支離破碎的黑影，眼睛里有一種東西在閃閃發(fā)光，心底恢復(fù)平靜，擰著酒瓶用力喝幾口才回屋。打開床頭燈，往床上一躺，用最好的燈火交換一匹從遠(yuǎn)處奔來的快馬，騎上它就能馱著我在夢里奔跑，等它停下，借著一朵燈火我的記憶就能回到過去。
　　 小時候的農(nóng)村，四面是山，房子周圍是竹林和梧桐，長在綠樹下的房舍也有了自然的根骨，檐燈下的桃樹正在花謝結(jié)果，明黃色的燈光又溫暖又美好，照著自己，也照著別人。最迷戀那一句：點燈！燈火如白晝的花朵開始在夜里的村莊次第開放，忽上忽下，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農(nóng)人正趕著牛馬回家，在家的女人把做好的飯菜都端上桌，到處瘋玩的孩子手里拿一把鳶尾花歡脫地跑在回家的路上。家人圍坐在燈火之下的爐子旁，吃的是野藠頭炒臘肉，喝的是酸菜豆米湯，蘸的是自家辣椒面。父母在商量著孩子上學(xué)事宜，孩子們吃完飯圍著父母打打鬧鬧，等到快要被哥哥趕上時迅速躲進(jìn)媽媽的懷里，借著媽媽的嬌慣躲過哥哥凌厲的招式。小時候啊！心里歡喜得很，一天無憂無慮似的！
　　 停電的時候，點上煤油燈，透過紅紗就能看到搖紅的燈火，就著少年的意氣飛揚誓要將唐詩認(rèn)真背一遍：“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李商隱該是遇到和自己心有靈犀的人才寫出春酒暖和蠟燈紅的好詩句；夜晚變得漫長，一盞簡制的煤油燈，棉線搓成燈芯，牙膏管卷成燈管，一條細(xì)鐵絲彎出小勾就能牢牢地掛房梁上。燈偶爾飄來晃悠悠的浮煙，縮在被窩里翻看《聊齋志異》的小人書，時不時有貓兒鬧的聲音掠過耳畔，只要風(fēng)來，小小的燈火被吹歪，不一會火苗又陡然伸長，這時候花妖狐怪紛紛出場……
　　 燈火下的我們有磕絆，有拌嘴，也在相伴的時光里逐漸失去童稚模樣。想來燈火聯(lián)結(jié)的另一端是另一個人的故事。古往今來，幽微的燈光照過黃葉樹和白頭人，照過滿懷幽恨，照過深夜兒女，照過游子征夫，照過文人騷客，照過一聲聲，一更更的無限情，意緒萬千，流轉(zhuǎn)至今，照亮你和我。
　　 燈火，是人一生的感情所牽，在一盞燈火里出生，在一豆燈火里死去。深思輾轉(zhuǎn)處，撲面而來的回憶是燈火里遇到的人和事，仿佛燈火知道人這一生要經(jīng)歷的一切，從躊躇滿志和到洞房花燭。就這樣坐在燈下，行走在歲月深處，不知不覺已至耄耋之年，于是又想起和她的初遇和分離。
　　 曾經(jīng)和她在一座城市生活，給她分享的第一首輕音樂是《流水浮燈》，和她走過同樣的街道，看過同樣的玉蘭花，她不快樂，我也不開心。也許有些分離是明知的，于是在和她分別后就借著燈火來照亮前方要走的路，用希望不斷激勵自己。燈火和星河相望，拉上窗簾，世界一片安然，浮生易涼，屋里只剩下我和我的影子，失而復(fù)得時才不得不承認(rèn)，你是近處的燈火，也是遙遠(yuǎn)的星河。
　　 杜拉斯說：“把燈關(guān)掉，以便看清燈泡?！标P(guān)掉燈，所思所想都變成一條破舊的水泥船，船上載著我的故事，一飄就會進(jìn)到陌生人的夢鄉(xiāng)，我微弱的心跳和熏人的酒氣讓我不敢呼救。就算在夢里我也希望有人在我的船頭掛一盞燈，這樣，就算要飄飄蕩蕩也能找到靠岸的方向，如果實在不行就劃一道星河給我吧！這樣在你仰頭看天的一瞬間，我也能帶給你燈火一樣的震撼，就算隔著距離你也聞到我的氣息，等我們在一盞燈火里看清世事，經(jīng)歷了痛苦和艱難，懂得珍惜生活的美好和溫暖，也能和燈火發(fā)自己的光，把別人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