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家的地主成分，對他們弟兄幾個的命運影響可不小，老大三十多了，沒娶上媳婦，天天扛著鋤頭耷拉著腦袋，從街上經過，下地干活。老二也老大不小了，沒人給提親，后來娶了個外地媳婦，據說是從云南逃荒過來的，讓他撿了個瓜落，整天嘰里呱啦，沒人能聽懂她說的什么。
　　 栓子高中畢業(yè)，雖然成績不錯，卻與大學無緣，政審第一關就被刷下來了。栓子雖然懊惱，卻很無助，只能回鄉(xiāng)務農。他爹看著幾個小子，因為家庭成分問題，前途黯淡，心里像貓爪一樣的難受，卻沒有半點辦法，整天吧嗒著他那條長長的旱煙袋，沉默寡言，他盼著哪天能撥開云霧，讓他們一家人得見天日。
　　 栓子也到了說媳婦的年齡，沒有姑娘愿意嫁到他家來，都想嫁到根紅苗正的人家。栓子娘做小女兒的工作，讓閨女退了學，給她哥換門親事，小女兒品學兼優(yōu)，死活不同意，栓子也不同意讓妹妹給自己換媳婦，他想找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侶?？墒屡c愿違，栓子在大家伙眼里，百無一用，莊稼活不會干，婆娘跟了他，沒得飯吃。后來他娘托了娘家侄媳婦，在侄媳婦娘家那個村子給栓子尋了個媳婦，姑娘跟著栓子表嫂來栓子家的時候，栓子正坐在院子里看書，小姑娘穿著補丁衣服，兩只手抓著衣服角怯怯地，不敢看栓子。栓子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對他娘說：“娘，就她吧?！?br />　　 新媳婦進了門，栓子正眼也沒瞧過這個邋遢的小姑娘，小姑娘不知是見的世面少，還是在家受氣受多了，不敢大聲說話，婆婆吩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栓子也沒想到他的一句“就她吧”，就把他和這個小姑娘拴在了一起。他一想起他要和她生活一輩子，他就茫然，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
　　 栓子媳婦叫小蓮。自己的男人拿自己不當回事，婆家的人自然也不拿她當回事。她也很苦惱，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那天，栓子對她說：“小蓮，你收拾收拾你的東西，我?guī)闳ス甾k手續(xù)去?！毙∩徬膊蛔詣伲腥私K于肯給自己說話了。她坐在栓子洋車后座上，兩個人騎車往公社的方向走去。街上，栓子娘忙著剝剛從地里收回來的玉米，她一看兒子帶著媳婦從大街上經過，她喊住栓子，大聲問：“栓子，你們這是做什么去？”栓子不吱聲，小蓮說：“娘，栓子哥說領我去公社辦手續(xù)去?！彼ㄗ幽镖s忙停下手里的活，趕上去，把栓子從洋車上拽下來，罵道：“小子，你作死呀，你娶個媳婦容易呀？有你娘在，小蓮永遠是我們家的兒媳婦?！毙∩弿钠牌诺目蘖R聲中，明白了栓子為什么要帶她去公社了，她的栓子哥不想要她了，她嚶嚶地哭了，她拽著栓子的衣服，哭著說：“栓子哥，你別不要我，你不要我，我上哪里去呀？我爹會打死我的?！彼ㄗ涌嘈χ?，心里想：“我自己還不知道怎么活呢，怎么養(yǎng)得起你呢？”他小聲說：“別哭了，回家吧?！?br />　　 村子里的小學校里，那位教數(shù)學的老教師退休了，公社暫時派不來合適的人。孩子們不能沒有老師教數(shù)學課，村子里高中生也少，大隊支書找到了栓子，讓他暫時代理孩子們的數(shù)學老師。栓子眼前一亮，感覺日子有了盼頭，心想再也不用去地里暴曬著干活了。
　　 栓子衣服整潔地來到了小學校里，他教課很認真，孩子們都很喜歡上他的課，課余時間看看書，他想著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那一學期，他教的那個班，在公社考試成績排名第一。大隊支書也沒再向公社教育系統(tǒng)申請調來老師，栓子繼續(xù)在學校里教書。
　　 那天吃過午飯后，小蓮面若桃花地把栓子請到了里屋，她把栓子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微笑著對栓子說：“栓子哥，你摸摸里邊有動靜了不？”栓子明白了，小蓮有了。栓子茫然地看著小蓮，心里悲苦地想：“這沒有愛情，也能有了孩子？”他苦笑著對小蓮說：“好，你要照顧好自己?！?br />　　 像一股和煦的春風吹到了這個小村子里，上頭來了新政策，恢復了高考制度。栓子看到了希望，這兩年沒丟下課本，一有時間就看書學習，這幾年世人也不大談家庭成分了。他信心百倍，夜以繼日地學習，想著來年馬到成功，考上大學，改變自己的命運。小蓮也支持他，什么活都不讓他干，讓他專門在家學習。
　　 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一年高考，栓子就考上了市里的師范學院。全家人興高采烈，栓子爹終于可以在村子里揚眉吐氣了，再也不是以前那種他總想著跺跺腳，離開這個招人歧視的地了。
　　 栓子上學去的時候，他穿著小蓮給他做的新布鞋。村子口，三口人依依不舍，小蓮說：“栓子哥，你出門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家里的事你不要牽掛?！彼ㄗ訌男∩彂牙锉н^娃娃，親了親孩子的臉，他說：“你在家辛苦了！”小蓮淚眼望著栓子，心情復雜地說：“栓子哥，你可不能不要我，我們娘倆在家等著你回來。”栓子點了點頭，扭頭坐上了去鄉(xiāng)里的拖拉機。小蓮抱著孩子，眼望著栓子遠去的方向，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見栓子的影子，才回家里來。
　　 兩年的大學生活，在栓子的春風得意中過去了。他背著行囊，回來了。栓子被分到了鄉(xiāng)中學教數(shù)學，只是身份不同了，以前是代課老師，現(xiàn)在是公辦老師，工資翻了好幾倍。栓子現(xiàn)在是地地道道的吃皇糧的人了。小蓮比誰都高興，她的男人沒變心，沒留在城里，又回到她娘倆身邊來了，小蓮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男人活得體面，她一個小學沒畢業(yè)的農村丫頭，能找個大學生，她還能奢求什么呢？
　　 栓子儀表堂堂，白襯衣的領子永遠那么白，經歷了大學生活的熏陶，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農村出來的，完全是一副知識分子的形象。他教學認真，愛護學生，他往講臺上一站，底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們，一定會想：“以后一定要找栓子老師那樣的對象！”栓子很喜歡站在講臺上的感覺，他感覺，三尺講臺，是他的家園，承載了他的人生夢想。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一切人都很知足。栓子教學有成，不到幾年的時間，就被評上了高教。大孩子會打醬油了，老二又是個小子。他看著孩子們，有時想：“人生就這樣，也好?！彼f不出哪里缺什么，小蓮溫柔，唯他是從，里外一把手，栓子只管教好他的學生，其他的事不用他操心。只是在某個靜靜的夜晚，栓子睡不著覺得時候，又感覺日子缺少了什么，他也說不清楚，究竟缺少什么。唯有嘆一口氣，朦朧地睡去，他希望，夢或許可以給他答案。
　　 那天，校長領了一位戴著眼鏡的女子走進了數(shù)學教研室的門，校長向老師們介紹著：“老師們，你們來了一位新同事，林秀老師，她和你們一樣，教數(shù)學。”林秀老師微微一笑，向大家問好，她兩條粗粗的長辮子，眼鏡后面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眉目傳情，穿著得體，舉止大方，一看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林秀老師坐在了栓子的對過，她和栓子成了對桌。當栓子老師和林秀老師四目相對的時候，栓子的心顫了一下，這雙眼睛似乎在哪里見過，栓子想不起來她曾在哪里出現(xiàn)過？林秀老師，像和煦的春風，吹進了栓子的心田。這股暖流，讓栓子心曠神怡，就像他苦苦尋覓自己想要的，而那人終于來了，似乎她知道有人在尋覓她。栓子的心有了歸屬感。他看到林秀老師，就雙目有神，眼里閃過希望的光，如果林秀老師晚來一會，他就各種猜想，直到看到她，他的心才能放下來。
　　 他們約談教學，探討人生。栓子淪陷了，這不就是他這一生苦苦尋覓的姑娘嗎？即使在大學校園里，栓子面對那些各種性格的女同學，他也沒有這種感覺。這就是愛情！栓子想：“這種感覺就是夢寐以求的愛情，她曾在夢里出現(xiàn)過?！绷中憧粗馁|彬彬，溫文爾雅比她大幾歲的栓子老師，更有一種成熟的美，林秀和栓子一樣淪陷在了太平洋，他們吸引著彼此。
　　 發(fā)乎情，止于禮！栓子只有周末回到家里的時候，他才明白，自己是個已婚的男人，他已經沒有戀愛的權力了。這種愛戀的感覺，從美好變成了痛苦，愛而不得的痛苦。林秀對他說：“人不能在一段錯誤的婚姻里沉淪，既然錯了，就要改正，追求正確的感情?！彼ㄗ油纯嗟卣f：“怎么和她說？說從來沒有愛過她？離開了我，她怎么樣生活？”林秀流淚了，她說：“那我們呢？我們在茫茫人海里好不容易相遇，你不要了嗎？難道你非要和一個沒有共同語言的農村女人生活在一起？你感覺幸福嗎！”面對林秀的心聲，栓子沉重地說：“再等等，我找機會給她說。”
　　 終于，在那個黑噓噓的夜晚，孩子們都睡了，栓子挪喻著對小蓮說出了他想說的話，小蓮哭了，她說：“是因為她？你忍了這么多年，終于還是說出來了?！毙∩徶棺×丝蓿了剂艘粫?，她說：“沒孩子的時候，咱倆沒離成，如今老三都這么大了，你還在做夢。既然我年輕的時候沒走，現(xiàn)在我老了，我是不會走的，你是我的男人，誰也不能搶走。這里是我的家，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們家的鬼?！?br />　　 栓子即使提出凈身出戶，三個孩子他自己養(yǎng)，小蓮說什么也不同意離婚。她說：“想換我，除非我死了?！毙∩彶豢抟膊霍[。
　　 那天，小蓮突然出現(xiàn)在栓子辦公室里，她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栓子的辦公桌和林秀的辦公桌中間。她看著林秀和栓子，說：“我看著你們談，你們就當我不存在，你們談你們的?！绷中憷蠋煖喩淼夭蛔栽?，難為情地跑出了辦公室。栓子跟著跑了出來。小蓮沉著冷靜，冷眼看著這一切，也不哭鬧，別的老師看出了大概。都心知肚明，卻也沒人言語。
　　 第二天，小蓮又來到了學校，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他倆中間。
　　 第三天，第四天……依舊如此。小蓮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家，她豁出去了。
　　 后來一紙調令，林秀被調走了。
　　 林秀離開了，一切都結束了，栓子似乎夢醒了，只有老婆孩子是屬于自己的，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日子恢復了平靜，栓子還是每個周末回家，有時星期天幫著老婆做些農活。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某個夜晚，他想起那雙美麗的眼睛，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思念，如流淌的河，風流不止，在栓子的內心深處，始終有老婆琢磨不到的地方，只有栓子自己知道那是什么。小蓮要求不高，只要你人不離開，管她娘兒們的吃喝，什么精神出軌不出軌的，她也不懂，她也不想懂。
　　 孩子們大了，都陸續(xù)離開了家，栓子與小蓮卻老了，他倆對面坐著，喝著茶，嗑著瓜子，聊起過往的事，小蓮撇著沒牙的嘴，渾濁的眼睛愛戀地看著她眼前的這個老男人，她用手指著栓子些許白發(fā)的禿頂腦袋，說：“老東西，年輕的時候，你好幾次都想換了我，不想要我們娘幾個，你，你真不是個東西！”栓子嘿嘿笑著，摸摸光禿禿的腦袋，歪撇著嘴，說：“切，你是趕也趕不走，一輩子賴上我了，我不是沒換成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