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腹已明顯隆起拳頭般大小的一個胞，尕蛋咬緊牙關(guān)、使勁夾住雙腿、雙手插進褲兜里，抱著腹部，艱難而又急促地奔走在廣濟街上。他那略顯禿頂?shù)念~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子。
　　 廣安縣的天空永遠都是灰蒙蒙的，沒有一絲風，的確要比家鄉(xiāng)羅灣村熱的多，可這農(nóng)歷十一月的天氣再怎么說也絕不至于會讓行人滿頭大汗。
　　 這是怎么了？
　　 天啊，廣安縣的廁所咋就這么難尋？
　　 尕蛋心里默念著：如果是在羅灣村，不管它三七二十一，隨便一個轉(zhuǎn)身，就解決了，可這是人山人海的廣安縣，豪無遮掩，再怎么，也不能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就隨便撒尿吧！更何況還有這么多女人。即是沒有這么多女人，這烏油油的柏油馬路和比自家鍋臺還要光亮的大理石廣場，也不忍心狠下心來不顧顏面地在上面澆一泡尿；不能讓城里人說咱鄉(xiāng)巴佬沒素質(zhì)。
　　 但腹部一陣陣的巨疼已不允許他再多想這些道德觀念了。
　　 他必須盡快找到廁所。還特意花十塊錢，買包煙，在那煙酒副食商店里開口問了那老板：附近哪可以上廁所？
　　 那老板也太不是東西了，一點都不友善，頭也不抬，冷冷地說句：前面紅綠燈向右走。
　　 這都向右又過了一個十字街口了，怎么還是不見任何有關(guān)廁所的蹤影；甚至連絲毫的氣味都沒有。
　　 尕蛋進城雖然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但進城后，每天除了在建筑工地上抬鋼筋外，就是緊緊張張地為女兒做飯、洗衣服什么的。他沒有心思和別人一樣去逛街或逛商場。因此，他對這座城市仍然是完全陌生的。所以，今天，他才意識到：這活人還真的能讓尿給憋死。
　　 尕蛋自幼生活在羅灣村。他，雖然沒上過一天學，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是個地地道道的睜眼“瞎子”。但是，天道酬勤，這個從小到大都不曾踏出過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小山村的人，憑借著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堅韌不屈的毅力，使從小就開始放羊的他，最終依靠著養(yǎng)羊的本領(lǐng)生存了下來；并且，加上敏銳的眼光，將具有特色意義的養(yǎng)殖場做得有聲有色。隨著養(yǎng)羊事業(yè)的不斷發(fā)現(xiàn)壯大，他不僅僅在羅灣村成了大紫大紅的人物，就是方圓數(shù)十里，也是聲名鵲起。
　　 只是，他一直覺得人生的樂趣中唯一的不足，就是沒有踏進過學校的大門一步，這是莫大的遺憾。所以，他發(fā)誓：不管多苦多累，一定要讓自己的孩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去讀書。
　　 然而，那個他曾經(jīng)做夢都想踏進去的學校，在他女兒到了可以上學的年紀里時，卻沒有人愿意踏進去了。在這個時期里，人們都追求更高質(zhì)量的教育水準了。隨著進城求學的熱潮，尕蛋毅然決然地送女兒進城讀書。
　　 很自然，妻子安慧必須進城陪讀。
　　 當他們將所有的大包小包、瓶瓶罐罐，全部從那輛很少來過縣城的紅色夏利N3車上搬進幾天前租賃好的出租屋時，尕蛋就想急著回家。他惦記著他的羊群。
　　 安慧一邊收拾著鋪蓋，一邊對著尕蛋含情脈脈地說：“‘窩’是置好了，只是，往后就只有我和女兒住。”
　　 接著又很失神地說：“今晚，我注定要失眠……”
　　 尕蛋心里咯噔一跳，這才心疼妻子起來。自從結(jié)婚以來，他很少和妻子分居過。而且，妻子安慧是屬于那種黏人型的女人，她一刻也離不開他，但是為了女兒的學習，他和她就這么要分居了。
　　 尕蛋顯得很無耐地說：有女兒陪你……家里實在是不行的，大耳朵今晚絕對生產(chǎn)，乳房都動了好多天了，肚子也散了。
　　 “回去吧！把羊操心好，等周末我就和女兒回家來看你?！卑不巯袷菄诟烙窒袷前参挎氐罢f。
　　 “你識字，能輔導女兒學習……要照顧好你們自己，家里的一切，有我在，不用你操心?！辨氐拜p輕拍了下妻子的屁股，故作鎮(zhèn)定而又不失深情地說。
　　 等安慧緋紅著臉直起身來面對著他時，尕蛋有些想抱抱妻子的沖動，但不知為什么他又將伸出的胳膊縮了回去。而是轉(zhuǎn)過身，蹲下去，抱住正在墻角玩耍的女兒。他將頭抵在女兒的額頭上。可愛的孩子卻咯咯的笑著，使勁用雙手推開爸爸的頭。尕蛋猛然抱起女兒，像陀螺一樣轉(zhuǎn)了一圈后，很認真的對女孩說：以后要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
　　 小女孩眨巴著毛絨絨的眼睛，盯著爸爸，懵懵懂懂地答應一句“嗯”后就不住地點著頭。
　　 尕蛋放下女兒，說句給爸爸再見，就出去了；不過，他又轉(zhuǎn)回來對著妻子安慧，戀戀不舍地說：我回去了！
　　 目送著尕蛋頭也不回地回去后，安慧坐在鋪好的床沿上，打量著這個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竟莫名的難過起來，她想哭。似乎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在這個陌生的房間里，總有個陌生的鬼怪，藏在某個角落里。她有點害怕。她多么渴望丈夫能留下來陪她一夜。然而，家里有五百零六只波爾山羊更需要丈夫的照料。那是他和她奮斗了整整十年才發(fā)展起來的全部家業(yè)，也是丈夫鐘愛半生的事業(yè)。丈夫尕蛋雖然目不識丁，但他心眼活泛，做起事來踏實能干。更重要的是他很愛她和女兒，為了讓女兒上學，為了讓她和女兒在城里生活的舒適，他打算賣掉所有的當年羊羔，然后在城里買樓房。她也知道，賣掉二百多只羊羔，買樓房，那也應該差不多能買回來。只是，那是他耗盡大半生的心血才發(fā)展起來的事業(yè)，而且，才開始有些起色。再說她命中注定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只是暫時安身于城市，為女兒陪讀。相對于住房來說，她更樂意支持丈夫發(fā)展他鐘愛的事業(yè)。她不在乎住樓房還是委身陰暗潮濕的出租屋，她只是渴望他能時刻陪著她。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了。
　　 在這一周的時間里，安慧覺得她熬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白天除接送女兒上學外，無事可做，百無聊賴，她盡可能的用為女兒做好吃的飯菜來打發(fā)時光，做什么占用的時間多，她就做什么，包子、餃子……然而，更恓惶的還是夜晚，每當女兒緊貼在她的懷里，鼻息均勻地睡著的時候，她就覺得很慌張。朦朦朧朧中，她也時常聽到那雄厚的打鼾聲，仿佛就在身邊。
　　 等女兒放學后，她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羅灣村。
　　 專在周末接送學生回家的私家車主，不樂意再繞這段崎嶇的盤山路，所以安慧下車后拉著女兒的手，走捷徑翻越過那個土山峁，來到家門前。夕陽把一抹余輝撒在那個規(guī)模龐大的羊舍上，將它照得通紅。女兒張開雙臂，像只快活的小鳥一樣跳躍著奔向羊舍，并發(fā)出稚嫩的聲音，高呼著：爸爸，爸爸，我們回來了……
　　 尕蛋正在羊舍里奮力牽著那只被他們叫做紅奶頭的山羊，為它剛剛生產(chǎn)羔羊配奶。那只因為奶頭是紅色的，而被他們叫作紅奶頭的山羊是頭胎生產(chǎn)，它還不太習慣它的羔羊吮吸它的乳房。
　　 聽到女兒的呼喚后，尕蛋丟開山羊，縱越過柵欄，撲向女兒，然后抱起她，又和陀螺一樣轉(zhuǎn)了起來。他每次抱起女兒的時候，都會這樣轉(zhuǎn)動，并將頭抵在她的額頭。而小女孩同樣是咯咯地笑著，使勁地用雙手推開他的頭。
　　 放下女兒后，尕蛋手足無措地對著妻子傻傻地笑。
　　 忽然，安慧指著尕蛋，哈哈地笑了起來，一直笑得彎下腰，蹲在地上后，雙手捧著肚子。
　　 尕蛋有些懵，他很拘謹?shù)靥鹨粭l胳膊，用手背擦擦臉。
　　 安慧笑得岔了氣，她一把拉過身旁的女兒，再次指著尕蛋的臉。
　　 小女孩很好奇地順著媽媽的指引，看到：霞光里，尕蛋那張古銅色的臉上糊著一坨羊屎。于是也嘎嘎地笑了起來；并做了個嘔吐的動作，說：爸爸，臉上，羊粑粑。
　　 尕蛋這才明白，原來，自己狼狽地被羊屎糊了頭。
　　 農(nóng)歷七月初，晝長夜短，夜晚來的遲；盡管來遲，但還是伴著他們走進的家門。安慧在燈光下一邊收拾著狼藉的屋子，一邊嬌嗔著埋怨尕蛋：永遠都不知道疼惜自己，你就不會把這屋子收拾干凈點，住著也舒適！
　　 “你打電話說明天才回來，我都沒準備做飯……”尕蛋岔開話題憨笑著說：“我給咱們做飯，做你最愛吃的西紅柿雞蛋面?！?br />　　 說著，尕蛋就洗了手臉，找來西紅柿和雞蛋，準備做飯了。他動作嫻熟地將西紅柿放在開水鍋里煮著，等西紅柿的表皮裂開后再拿出來，仔細剝?nèi)ツ菍颖”∑さ钠?，然后就著砧板切碎，最后，和著蔥姜蒜沫煎炒后，再加入水熬制。安慧最愛吃他用這種做法做成的西紅柿雞蛋面了。
　　 時不容息地吃過晚飯后，已是萬籟俱寂的深夜。
　　 聽著女兒均勻的鼻息聲，安慧蠕動著滾燙的身子移向尕蛋身旁。
　　 “我去洗洗吧！”尕蛋翻聲坐起，小聲說。
　　 安慧卻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她的懷抱里，并癡癡地說：“不?！?br />　　 驚濤駭浪之后的平靜中，安慧依偎在尕蛋的懷里，問他：“紅奶頭生的是公羊羔還是母羊羔？”
　　 “公羊羔?！辨氐坝H了下妻子的額頭，再一次意味深長地說：“公羊羔好，等到年底就把所有的公羊羔全部賣掉，給你和女兒在縣城買樓房……那樣我心里才踏實些?！?br />　　 “我不要樓房，我要你?！卑不鄯碛謱L燙的身子壓在尕蛋身上，一只手卻摸索到尕蛋的私處，深情而又嬌羞地說：我們再要個孩子吧！老公，男孩。
　　 尕蛋知道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的這些年里，安慧一直都渴望有個男孩，她說：男孩霸氣，是媽媽的保護傘。尕蛋也知道妻子內(nèi)心需求的那種陽剛之氣，但他只能安慰她說：“女孩也是媽媽的小棉襖。”
　　 在黑暗中沉寂了片刻。
　　 安慧又語氣詼諧地說：我都羨慕大耳朵生的雙胞胎！
　　 聽著妻子的呢喃細語，尕蛋萬分疼惜。同時，丹田間又升騰起一股來自妻子乳房間的熱流，滾遍了全身。
　　 他們又開始翻云覆雨了。
　　 倏忽間，三年過去了。
　　 在這三年里，依舊是安慧來回在家與縣城之間；依舊是尕蛋操持著家務，經(jīng)營著他的養(yǎng)殖場。除了去年那場再一次由于不科學的防疫措施而造成的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外，一切，還算吉祥。
　　 正午的陽光，慈祥而又溫和地照耀著大地。尕蛋家門前的那個棵柳樹趾高氣昂地挺立著，貌似理所當然地接受著這陽光的恩惠。
　　 尕蛋從停放在羊舍門前的那輛紅色夏利N3的駕駛室里拿出那份說是有關(guān)家畜保險的保單，看看——這是前幾天由人民財產(chǎn)保險公司快遞到村委會的——對于這份保單，尕蛋委托村支書蘇文合與人民財產(chǎn)保險公司簽約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了，只是，他尕蛋才剛剛拿到手罷了。只是想看看而已，至于上面密密麻麻的寫些什么，他不認識。就這樣，看天書似的，很投入地看了一會，尕蛋又重新將那份保單放回車里，關(guān)上車門。
　　 他摸摸這輛看起來還很耀眼的紅色夏利車，心想：它已經(jīng)陪他十五年了，再過一個月就到報廢期了。說真的，他還真舍不得它，它的外表還那么新。只是這些年來他一直開著它奔走在附近十里八鄉(xiāng)地忙碌著，也許對它也使喚的重了些；它的心臟有些老化了，嚴重地燒機油。和人一樣，雖然外表光鮮地活著，但它心力憔悴了?？磥?，是很難搭救了。開著它，連一回長途都沒有跑過；最多也就去過四趟縣城，就這么要報銷了，真有些可惜。
　　 想到這里尕蛋不由得傷感起來，他記得去年夏天開著它去村委會的時候，蘇文合站在大門口調(diào)侃他說：“蛋總什么換車？”
　　 他就當著全村父老的面，高聲揚言：“蛋總這輩子再怎么總，有三樣東西是永遠都不會換的。”
　　 一旁的王小占卻又很機靈地笑著問他：“蛋總哪三樣東西不會換？”
　　 他揮動著手中的猴王牌香煙，斬釘截地回答他：“老婆、猴王、還有這輛夏利N3?！?br />　　 現(xiàn)在看來，這也不過是一時的豪言壯語罷了，他知道，人力不能而為的東西，最終都有緣盡而去的時候；這和生老病死的規(guī)律，是一樣的。
　　 在莫名的傷感中，尕蛋又想起了一件值得欣喜的事。那就是不久前，鄉(xiāng)長主動找他談話了，說要搞一個什么的對口項目，當他是什么勤勞致富的典范。他不太懂，但他想，這終歸是好事。
　　 對，得把這件好事告訴安慧。
　　 他忽然想起，已經(jīng)有差不多兩個月時間沒見到安慧了。最近半年來妻子安慧都不怎么回家來了，上次見面，還是他開著這輛夏利車去縣城還房貸的時候——這時候，尕蛋已經(jīng)在縣城按揭了樓房。從今年春天以來，安慧似乎變化很大，他上次去的時候看到：她畫了眼影、涂了口紅，眉毛也修的細長細長的。他還發(fā)現(xiàn)：她以前穿過的寬松邋遢的衣服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可以修身美體的迷你裙和曲線分明的打底褲。這很好，愛美之心人人皆有，看著妻子精心打扮自己，尕蛋也覺得開心。他覺得，這也多多少少也可以彌補一下這些年來讓她跟著他受苦而對她的虧欠。作為男人，能給老婆孩子更高質(zhì)量的生活，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所以他更加信心百倍，起早貪黑地將家里家外的一切事務打理得井然有序；特別是近年來，可以說幾乎讓他爆發(fā)起來的羊群，他更是關(guān)愛有加。
　　 只是，上次在縣城的樓房里，他精心為她做的她最愛吃的西紅柿雞蛋面，在她說來，再也不是那么好吃了；她甩了碟子，絆了碗。乘著孩子上學去的空檔，他想抱抱她，內(nèi)心的渴望與沖動是那么的強烈。她卻推開他，嫌棄他一身的羊糞味。
　　 這是他和她結(jié)婚一來的第一次吵鬧。
　　 對，得把這件值得欣慰的事告訴她。
　　 尕蛋懷揣著一些成就感、一些自豪感，還有一些討好的感覺，在正午的艷陽照耀下，驅(qū)車三十公里，來到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