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生】催大娘(小說)
因為村支部書記王萬友昨天晚上操著母雞叫鳴似的聲音,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微信群里喊:全體村民代表,明天早上九點半準(zhǔn)時到村部開會。我頂著寒風(fēng),踏著足有三寸厚的積雪,徒步來到這個不足四十平米的村部會議室。
通知的是全體村民代表開會,但到場的卻幾乎是全體村民,好像是整村推進,遷徙在這個原本就不怎么寬敞的會議室里,顯得特擁擠。無論男女老少都穿著臃腫,破舊而且骯臟,或站或坐,都想將自己的雙手伸進那個裝滿煤炭并且燒得外表通紅的火爐里去。隨著火爐散發(fā)出來的熱浪,彌漫在會議室各個角落里的,是口臭味夾雜著因為長年不曾洗澡而沉積的酸臭味和各種煙草味。
王萬友像孫悟空坐上玉皇大帝的金鑾寶座一樣,坐在被包圍在人群中的會議桌前,口齒不齊地講述著單一的會議內(nèi)容。他那張永遠都不會變色的燒熟的紫薯似的的臉上,卻閃著很機警的光。
“如果誰能像王進成一樣看不見吃飯的話,就可以申請吃低保嘛!”王萬友雖然打著官腔但也似乎邏輯不通。
但誰也沒有反駁王進成這個瞎子是王萬友三叔這個一個月拿幾千元工資的老教師的獨生兒子,吃低保,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好像這個自從娘胎一出來就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瞎子,得到應(yīng)得的低保收入就會眼睛復(fù)明,忽然能看見了碗和筷子,暢通無阻地吃飯的一樣。
一陣寂靜之后忽然從擠在角落里的老猴口中射出幾句發(fā)問:那總共幾個低保名額?都是誰幾個人吃?……還剩幾個名額?
于是在場的人群也都相互交頭接耳地盤問起這個十分尖銳的問題:對啊!總共幾個名額?……還剩幾個名額?……我們質(zhì)樸卻又因為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勞動的整個身體變了型而又吃不飽肚子的日子,難免會自私自利地想將這不勞而獲的意外之財,據(jù)為己有而竊竊私語式的議論紛紛。
在一陣騷動中,王萬友通報了現(xiàn)有低保人員名單和還有幾個低保候選人名單。王進軍,孫玉芳,吳振江,吳振河,潘玉虎,劉富勤這幾個人。按王萬友的說法這幾個就是天生的吃低保的命,吃低保就是天經(jīng)地義勿用辯解的事。
可是坐在火爐邊雙手烤在爐火里不住顫抖的劉三爺,這個將近七十歲而且由于心肌梗塞,幾乎每天都要死一會的老人卻打斷王萬友機械性的講話說:“潘玉虎有固定的低保吃,能不能把他那幾十畝荒著的川地讓給我去種?反正我就是落毛的雞兒,刨著吃的命,至于低?!圆坏健乙簿筒怀粤恕!闭f完還不忘滿臉狡褻地看看人群,同時又很滑稽地抖抖他那油跡發(fā)光的皮襖衣襟。
被這句詼諧而又風(fēng)趣的話語逗得本來都神情緊張卻又暗藏憤懣的人群哄堂大笑起來。
劉三爺?shù)脑捳Z雖然顯得大度,卻也不乏無限的怨恨和嫉妒和憤懣的氣息。是啊,潘玉虎這個他太爺被國民黨反動派壓迫和盤剝的窮苦人家的孩子,似乎骨子里帶著懶惰和貧窮,在這個美好的時代里還不能夠豐衣足食,而要依賴各種的救濟和吃低保才能解決溫飽;但看他整日游手好閑出沒于各個小賣部里,喝劣質(zhì)啤酒,抽便宜香煙時吹大話的神情卻完全是一副富二代的模樣了。可卻正是因為這樣一個窮得只能打光棍,依靠吃低保的富二代,在正當(dāng)年輕力壯的年級里荒廢著從他父親時起就包產(chǎn)到戶的幾十畝川地——以至于讓它長滿幾人高的黃蒿而無人問津——也難免劉三爺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農(nóng)民要不由自主地憤怒和痛惜。
至于王進軍,確實是在去年的時候摔斷了腿;孫玉芳,的確是個寡婦;而吳振江,吳振河是王萬友的親舅舅,不過也真正的有實際性的困難。
而這劉富勤……是誰?我卻不知道了,在我的記憶中,我們菩莊似乎就根本沒有這個人的存在——或者是近幾年才改了大名而我卻只知道小名而已。
出于好奇,我問了問我左邊懵著頭一股腦抽煙的王進軍的兒子王玉合。他的回答是:不知道。
我又問問擠在我右肩膀下比我年長些的劉繼峰,他回答我的也是:不知道。
可我還是不死心,又問問在我前面和程思遠擠在同一張板凳上坐著的二叔:這個劉富勤是誰?……
二叔回過頭滿臉的憤怒和不平,卻又不屑一顧似的,語氣生硬地說:“就是催大嫂么……都在外面流浪了幾十年沒有回家了……名下有低保……低?!率浅圆簧?!”頓了頓又說:“還不是劉富榮兩口子使喚了……要不是占著三個戶頭套取危房改造,她四川僦子……拿狗屁蓋那一院子房!”
哦……
我恍然明白,同時劉繼峰和王玉合也似乎恍然明白了……
劉富榮的哥哥,那個滿臉邏腮棕色胡子,曾經(jīng)偷看弟媳婦洗澡的劉富勤——這個幾乎被我們遺忘了的人!
于是……
盡管空氣中依然彌漫著各種沖天的臭味和面紅耳赤的爭吵聲,但我再也無心感受和傾聽下去了。我的腦海中不斷涌現(xiàn)出了關(guān)于這個走起路來總是腳步細小而又急促,臀部裹著兩個足有四十斤重的西瓜似的,并且快要墜落在地上的屁股的人。
“篩篩忙,催大娘;篩篩早,催大嫂……”
在孩子們天真無邪而又調(diào)皮搗蛋的調(diào)戲聲中,那個滿臉邏腮胡子的男人丟下手中的背簍和耙子,猛然回身,彎腰在地上撿起一塊爛磚頭,憤怒地向跟在身后不遠處的孩子們砸去,并嘟噥著褐色鬃刷似的胡子中的大得出奇的嘴巴罵:有老子養(yǎng),沒老子教……
天真爛漫的孩子們卻嬉笑著四下里跑開了,有幾個膽大的在跑遠時還崛起屁股朝他扭扭,并做個鬼臉。而他也就迅速地重新?lián)炱鸨澈t和耙子,甩開小而快地步伐,牽引得像兩個西瓜似的,快要墜落在地上的屁股,篩糠似的走了。
他似乎并不樂意孩子們賦予他這個似乎尊重的稱呼。但村里所有人又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樂意不樂意,無論男女老少幾乎都這么叫他;有人叫他催大娘,有人叫他催大嫂,也有人一會叫他催大娘,一會又叫他催大嫂。而他除了向天真的孩子們?nèi)哟u頭外,也就默認著,答應(yīng)著。
他在河坡路上背著背簍撿驢糞。穿著雪白的半袖衫,將整個肚皮都挺在強烈的陽光下的劉三爺趕著兩毛驢問他:催大娘,你一天能撿幾背簍?
三……四背簍……
他并不抬頭,一邊專心致志撿著驢糞,一邊含含糊糊地回答。
那富榮媳婦給你任務(wù)沒有?如果完不成人家給你的任務(wù),人家給你給飯不?劉三爺繼續(xù)問。
他沒有回答。
而在一旁挑著滿滿兩大桶水,正在上坡的孫玉芳氣喘吁吁地問:催大嫂,你撿驢糞是給富榮媳婦燒炕用的吧?你自己睡的炕富榮媳婦給你燒還是你自己燒?
“我自己燒?!彼粗鴮O玉芳汗流滿面的臉,原本醬紫色的臉通紅了起來。卻又很干脆的說。
在坡道上邊的土崖上,割草的王四奶奶卻生怕他跑遠了問不到似的搶著問:富榮媳婦生的是男還是女孩,催大……娘?并詭黠地朝著孫玉芳擠眉弄眼地笑。
女……女……女孩……女……
他面帶喜悅之色,一邊回答著一邊匆匆忙忙地背起背簍,甩開小而又快的步伐牽引著篩糠似的屁股,走了。
也許只是因為上天賦予他一個不同于尋常人的屁股,和那永遠都忙碌著的小而快的腳步,人們又贈予他這么一個不能定論的尊稱;從而將他從男人的行列中擠了出去,同時也模糊了老幼尊卑的美德。所以我竟然也真的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催大娘還是催大嫂。
然而,二叔叫他催大嫂。
既然二叔叫他催大嫂,那我也就只能叫他催大娘了。至于別人怎么叫,那是人家自己的事。
上天在賦予催大娘一個不同于尋常人的屁股和不太剛強的步伐的同時,又賦予他一張神奇的嘴巴。那就是催大娘的嘴是出奇的大。大,卻大得奇怪,不同于河馬,鱷魚,甚至虎狼之類的嘴,是簸箕式的大;而是那種不顯山露水式的,富于彈性,伸縮自如的大。
那是那年夏天。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正午,天空中萬里無云,太陽火啦啦的似乎要將一切都要烤干似的照著大地。
當(dāng)催大娘弓著腰,汗水從肚臍和額頭開始匯聚于下巴,滴落在劉三爺家打麥場上碾爛的麥秸桿上,幾乎快要干涸了的時候。劉三爺這個向來都是鐵公雞,一毛不拔的人,卻出人意外地提來了一件雪花啤酒,給幫他碾場的人喝。
對催大娘來說這真是久旱逢甘霖,他舉起酒瓶,瓶口還沒挨著嘴皮,那瓶冰爽可口的啤酒就已經(jīng)不見了。他右手丟掉空酒瓶的同時左手又舉起一瓶啤酒;然而,丟出去的空酒瓶還沒有落地,舉起的酒,瓶又空了。
一口氣兩瓶啤酒下肚后,一股清涼冰爽,沁人心脾感覺從丹田升起,沖向頭頂,讓催大娘幾乎陶醉的同時,身邊同樣干渴的人卻驚訝了,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口干舌燥,卻也沒有明白:他是怎么將兩瓶啤酒在如此短的時間里灌下肚子的?
程思遠放下他那瓶只喝到瓶頸以下的啤酒,睜大眼睛看著催大娘,笑著問:催大娘,你是怎么喝下去的?
孫玉芳卻已經(jīng)笑的幾乎側(cè)睡到在地上了,幸好還可以用右手抓住坐在離她不遠處的程思遠的左肩。左手卻握著肚子笑著說:催……大嫂,……你……口不……大……看著……
而坐在孫玉芳對面的王進軍卻很形象的說:催大娘,你的嘴咋像個驢屁眼;不粑糞的時候看著也不大,怎么粑糞的時候就一下蹦的很大……?
哈哈……
王進軍話音未落,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催大娘也被逗的大笑著說:大……嘴……大,本來就……大。幾乎在同時又舉起捏左手的空啤酒瓶做起了示范,他竟然將瓶底的一端塞進口里了。
哈哈哈哈……
劉三爺將喝進肚子里的啤酒,從口和鼻孔還有眼睛里噴了出來;笑得跌倒在孫玉芳的懷里。
人??!在苦悶煩躁的時候的確需要自娛自樂,同時也需要他人帶來的樂趣和帶給他人樂趣。催大娘能將啤酒瓶塞進口中的事,讓幾個在強烈的陽光下汗流浹背翻場的人,一想起來就咯咯地笑。
王進軍在雙手握著用樹枝做成的單杈柄,汗水順著眉毛滴下的時候,忽然又笑了起來。同時又舉起手中的杈,伸到催大娘的嘴邊丈量著說:催大娘,你的嘴看著不大啊,別人,有嘴大的,大到耳朵根部了。你的也看不出來??!
催大娘卻像是挑釁一樣,也是笑著,還故意時不時地沖王進軍努力張張嘴。
啤酒瓶是能從你嘴里塞進去,但也量不出你的嘴到底有多大?王進軍說著的同時伸展大拇指和中指,在兩個用樹枝做成的杈指中間。整整一砸。他這伸展的一砸不多不少,是很精確的20公分;忽然他來了靈感:哎!催大娘,你把嘴張開,咱們試試看,這個杈能進去嗎?這個杈指的距離就能丈量你的嘴到底有多大?
哈哈……身邊的人又笑了起來。
呵呵……催大娘也笑了。
張開!咱們試試!王進軍真誠而又執(zhí)拗的堅持說。
進不去……進……催大娘推辭著。
試試嘛……你看你……這人……
催大娘終于被這種真誠擊敗了,他啊……啊,使勁蹦開嘴巴。
王進軍將杈指伸向催大娘濃密的棕色胡子叢中,驢屁眼門努力粑糞時一樣張開的嘴巴。進不去啊!
王進軍不甘心自己發(fā)現(xiàn)的這個不亞于曹沖稱象的方法,會失敗。他雙手捏緊兩根用樹枝做成的杈指。
嗨……進去了!
王進軍對自己這一聰明的發(fā)現(xiàn)激動了;自己也是個天才啊,他必須為自己鼓掌。
嗷——嗷——扯——扯——扯了——扯……
催大娘雙手捂住嘴唇,跳了起來。
哈哈哈哈……
大家都笑得跌倒在鋪在場里的麥秸桿上了!
上天既然賦予人一張嘴,那它的作用除說話之外就是吃與喝了,不管它是大是小,還是圓形或者馬蹄形。
催大娘擁有了這張神奇的大嘴,卻不太怎么會說些圓滑而又討人喜歡的話,甚至連句連貫的話都說不整齊。但它不但能喝而且更能吃。
在劉三爺家那個昏暗的土壞房里,在那張邋遢的劉三奶奶并不怎么擦洗的飯桌上,擺滿了并不怎么豐盛的晚飯:一碟韭菜腌制的咸菜;六碗西北人最拿手也最自豪與驕傲的洋芋叉叉;還有一盤營養(yǎng)豐富的煮雞蛋——整整三十顆。
連劉三爺在內(nèi)的,碾完麥子的六個人,圍著飯桌,各自捧著一碗洋芋叉叉吃得津津有味。和喝啤酒時的速度一樣,照樣是催大娘最先吃完。要連第二碗時,卻發(fā)展邋遢而又緩慢的劉三奶奶做的飯少了——僅僅是每人只能吃這足足能盛過一馬勺容量的一粗瓷大碗,不過卻是壘起來的,在別人,大約是要很艱難的才能吃完,而催大娘卻似乎吃不飽。
劉三奶奶局促不安地說:吃雞蛋……
劉三爺卻面帶尷尬地說:吃,雞蛋!
剩下的四個人也幾乎異口同聲地對催大娘說:吃雞蛋!
而王進軍卻又補充一句:今天把嘴又扯得大了些。
哈哈哈哈……大家又前仰后附地笑了。
笑得直不起腰的孫玉芳說:要是催大娘能再吃完這三十顆雞蛋,我給催大娘介紹個媳婦!
催大娘也笑著,臉卻紅了,很不自在的拿起一顆雞蛋,在飯桌邊緣上磕破……
天越來越黑了。白天的時候太陽也曬得過分了,到了夜晚的時候,似乎也感覺到這一過分的殘酷要彌補人們一些什么,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竟打起了雷,開始閃電了。
劉三奶奶蜷縮在炕角里,早已睡著了。
劉三爺盤著腿,坐在炕沿上;嘴里叼著汗煙鍋,閉著眼睛,不住地點頭。他開始打盹。他實在太累了。